这时已是日落时分,以前这时候,他已和高久思一起回去了。
一路来到高家门前,他拍了门,等了片刻没人来应门,倒是住在附近的叔伯大婶经过,见到他,惊讶的纷纷停下来,几个人围着他七嘴八舌的说着——
“这不是初六吗?你回来啦。”
“哎,你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那天你突然走了,可把久思给急坏了。”
“可不是,那天她找你,找得都要急哭了。”
“你呀,怎么也不同她说一声就走呢?”
“听说你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这是真的吗?”
这些人在他是初六时没亏待过他,因此安长念心中虽不耐烦,却也忍着没出声呵斥。
刚回来的高久思见自家门外站了好几个街坊邻居,纳闷的问:“吕大叔、杨大娘,你们怎么都站在我家门前?”她没瞧见站在最里头的安长念。
听见她的声音,那些叔伯大娘纷纷回头,往旁边让开了一条路,有人热心的出声道:“久思,你回来啦,正好初六也回来了,你快来瞧瞧。”
从他们让开的路,高久思一眼瞧见站在自家门口的安长念,她没像那些热心的叔婶们以为的露出惊喜之色,只是朝他淡淡投去一眼,“你来我家做什么?”
“我有事找你,进去再说。”安长念急着想摆月兑这些过度热心的叔伯大婶。
高久思本不想让他进屋,但瞅见门外围着的那些叔婶,只好开了门,让他进去,再朝那些叔婶说了几句话,便阖上大门。
领他进了堂屋,高久思一杯茶也未奉,仰起下颚睨着他,“好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说了。”
见她仍是没给他好脸色,安长念气恼不平的指责她,“你怎么能不认帐?当初可是你哄骗我同你拜堂的!”
他从没这般牵挂一个人,为了她,他日夜牵肠挂肚,睡不好吃不香,一路行色匆匆赶来,就为了想尽快见到她,可她却这般冷待他,简直是岂有此理。
“同我拜堂的人是初六。”她冷冷说了句。
“我就是初六,你这丫头究竟要我说几次?我知道你还在气恼我当初不告而别,我也向你解释过了,你还想怎么样?”他不曾这般一再迁就一个人,她是头一个。
高久思沉默的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慢饮着。再见到他,老实说她心绪也很乱,在这人脸上她已见不到属于初六的神情,因此明知他们是同一人,她也没办法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看待。
“你话说啊,这样一声不吭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瞥他一眼,须臾后才慢声道:“你离开之后,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咱们拜过堂成过亲,你已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虽然刚得回记忆时,他曾因自个儿变成傻子觉得难堪,所以不想认她,可后来他明白自己是喜欢她的,便回来接她。
“可你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初六了。”她幽幽道。
弄了半天,安长念终于明白她在闹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得回记忆后,不傻不笨了,所以你就不认我了?”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你这是什么毛病,我恢复了你反倒不喜欢,只喜欢那个又蠢又笨的傻子。”
“失去女乃女乃的那段时间,是他陪着我度过的。”在她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是他陪在她身边。
听她一提,安长念也想起那时的事,没想到她一直惦记在心,念念不忘。
瞧见她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叨念了句,“真是麻烦。”接着便冷不防一把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别扭的说出了那句傻气的话——
“思思不哭,我陪着思思。”
耳畔传来那句熟悉的话,她身子顿时一震,抬眸凝视着他的面容,仿佛依稀又见到昔日那个初六了。
她不敢出声,唯恐一开口,这个初六又不见了,她瞬也不瞬的看着,眼泪哗啦哗啦的掉下来。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他一时手忙脚乱,撩着衣袖替她抹泪。
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在高久思眼里就如同初六一样,她捧着他的脸,泪落得更凶了,堆积在心头的思念一股脑的倾泄而出。“初六、初六,是你吗,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她那充满思念的眼神和呼唤,让安长念心头发热,难以再克制心中的情意,他俯过身,吻住她的唇瓣。
那熟悉的吻,让她情难自禁的陷入其中,她努力回应着他,想要把这些日子对他的思念,都借着这个吻告诉他。
安长念一开始被她那近乎粗暴的吻给弄得有些招架不住,片刻之后他才适应过来,全心全意的亲吻着她。
他想告诉她,她一直思念的初六还在,并没有消失不见,他记得与她之间的所有事。
半晌后,两人分开,粗喘着气靠在一块,他抬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去,轻声哄着,“别哭了,你要是真想叫我初六,那就叫吧。”
高久思默默推开他,走进寝房里,安长念也跟了进去。
“你出去。”她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饿了。”他有些委屈的说,来到水云镇后他便赶着去见她,到现下都还未进食。
那语气就仿佛以前的初六,她先是一怔,接着沉默的再走了出去,来到厨房生火做饭,女乃女乃过世之后,她让便何婶不用再过来,本来打算雇个丫头来帮她煮饭洗衣,可这阵子一忙,就耽搁下来。
他跟在她旁边,看着她淘米做饭,以前的初六,也总是在她做饭时陪在她身边等着,她有种回到以前的感觉,嘴角不自觉的漾开了笑。
安长念痴痴的盯着她的笑容,他没有出声,怕一出声她就不笑了。
他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呆呆傻傻的初六,可她偏偏只认以前的他,让他很头疼,也忍不住有些嫉妒那个被她这般惦记在心的初六。
他会想办法让她知道,他比初六更好……
吃饱后,安长念便被赶了出来,不过能在她那里蹭一顿饭,他觉得与她之间有了不错的进展,心情极好。
回客栈后,瞧见庞度,随口问道:“庞度,你成亲了吗?”
庞度摇首,他本来有个未婚妻,不过对方在与他订亲两个月后,就得了急症病逝了,之后他双亲先后过世,他也就无心婚事。
安长念好意劝告他,“欸,我告诉你,日后要成亲,可要找自个儿中意的姑娘,那才有意思,别随便娶个连面都没见过,或是没说过几句话的姑娘。”以前相过那么多的姑娘,没一个让他看得上眼,直到此时,他整个心里都塞满了高久思,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在等的人是她。
心里被一个人填满的滋味难以言说,酸苦甘甜都有,他的心被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深深牵动着,让他想把这人牢牢的拴在自个儿身边,日夜厮守。
庞度看得出自家世子爷这回是真的动情了,不过能不能顺利将人给带回京里,却还难说。离开世子爷的房间,他回自个儿的寝房时,抬头瞥了眼悬在天际的繁星,心忖或许等这趟回京,也该找个姑娘成亲了。
翌日,安长念乘着马车来拜访言峻,言峻每个月会休诊四日,这日恰好是他的休诊日,来到言家老宅,庞度递了拜帖,门房去通传,不久,便有管事前来领他们进去。
言家在保安城也算是望族,祖上先后出过几位当官的,但自言峻祖父那一代起,也不知何故,每代都只生了一个儿子,传到言峻这一代更是人丁单薄,除了他,没有其它的子嗣。
安长念随仆从来到厅堂,他与言峻没什么交情,这回若非爹娘让他过来亲自向言峻致谢,他也不会特意跑这一趟。
看到言峻在厅门前迎接他,安长念直接朝他表明来意,“上回多亏言大夫写信回京,才让我爹娘得知我在水云镇的事,日后言大夫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泰阳侯府。”
觑见此时的安长念不同于上回所见那般呆傻的模样,言峻忍不住打趣道:“今日再见世子爷,幸已恢复昔日的英姿,可喜可贺,请。”说着,他微笑的抬手请他入内。
想起上回见到言峻时,是他陪着高久思的祖母前来求诊,当时的他连言峻都不认得,安长念讪讪的模了模鼻子,跟着他进屋。
各自落坐,两人寒暄的叙了几句话后,安长念便准备要告辞了。
言峻忽出声问:“世子爷,在下听说皇上有意彻查十几年前那桩通敌叛国的案子,可有此事?”保安城离京城虽远,但他自有门路得知京城的事。
在他离京时,这事已着手开始进行,因此安长念也没隐瞒他,颔首道:“是有此事。”
“敢问世子爷,可知皇上为何想重查那桩案子?”
见他询问,安长念把能告诉他的事简单说了,“听说是有人密告当年那桩案子还有漏网之鱼,因此皇上怀疑三年前那场使得刑厉生死不明的败仗,就是此人暗中通敌。”
这是明面上的原因,至于皇上打算藉此收给几个亲王和郡王的事,他谨记父亲嘱咐,并没有说。在父亲的教导下,他从小便明白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往往无形却又残忍。
外人瞧不见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和尔虞我诈,只有等所有的争斗结束后,才会由获胜的那一方,给百姓一个虚假而冠冕堂皇的理由。
以前他纵情于玩乐,不想入朝,正是厌烦这些事,直到这次历劫归来,他无心再沉溺于玩乐中,这才依着姊姊的意思,入朝为官。
听他提起失踪三年的刑厉,言峻轻叹了声,“都三年了,还没有刑将军的下落……”
“言大夫也识得刑厉?”刑厉与他一样,都是直来直往的脾气,两人因此结为好友,刑厉失踪那时,他曾亲自跑到边境去找他,可惜找了数个月,都没他的消息,连尸骨都找不着。
“在下数年前为刑将军治过病,曾见过几面。”言峻接着说起另一件事,“说来也巧,那回世子爷陪着那对祖孙前来求诊时,我见那位高老太太和那位高姑娘有些面熟,事后才想起来,十几年前,在下年少时,曾随父亲前往已故的寅州太守柏任英府上,为其母治疗头疾,在那里见过那位老太太,当时她跟在柏夫人身边。”
说到这儿,他的话微微一顿,才接着再道:“更巧的是,那位高姑娘就和当年的柏夫人有七、八分相像。”
听他提起此事,安长念暗自一惊。他已约略猜到高久思与柏家有关,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无疑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不瞒世子爷,在下怀疑那位高姑娘或许是柏夫人的女儿,当初柏家出事时,柏夫人临危托孤,把女儿交给那位高老太太,私下里带着她逃走。”他昨日收到陶七的来信,信里提及他从陆氏那里得知,安长念要回水云镇接回高久思,并将以正妻的身分迎她过门。
他少年时随父亲在柏府住过几日,见过那位柏夫人,她待人温婉善良,对他亦很好,曾帮助他解决了一件难事,如今有缘见到她的女儿,看在柏夫人的分上,他才将此事透露给安长念,想藉此试试安长念是否值得高久思托付终身。
在得知高久思的身分后,他是否仍会将她接回京里?
他倒不怕安长念会泄露高久思的身分,此人虽然性情跋扈骄傲,却也是重情义之人,从当年刑厉出事时,他亲自去找了数月之久便可看出,何况高久思对他有恩,他更没理由出卖她,最多是改变心意,不打算再接她回京。
若是如此,或许对高久思也是一件好事,柏夫人出身京城世家,京里有不少人曾见过她母亲的真容,她的容貌又与柏夫人生得如此相像,此时随他回京,对她未必是幸事。
闻言,安长念当即驳斥,“没这回事,思思才不是什么寅州太守的女儿,她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她长得像当年的柏夫人,不过是凑巧而已。”他接着沉下脸来,严词警告,“这种没有凭据、胡乱猜测的事,我劝言大夫别再往外瞎说,免得害了无辜之人。”
言峻没有丝毫不悦,微笑的温言表示,“世子爷说的是,是在下思虑不周。”
听了安长念这番话,再瞧见他的神情,言峻心中笃定,安长念定是已得知了高久思的真实身分,他这般警告他,是想为她隐瞒下此事。
他暗自点头,看来这安长念对高久思倒是真情实意,有安长念在,纵使高久思的身分不慎被发现,依安家的能耐,或许能护得住她。
他在心里默默对已故去的柏夫人说道:“柏夫人,您可安心了,您的女儿遇上了一位良人。”
在他们谈话时,厅堂的窗外刚好有个仆人低着头正在打扫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