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年后——
隆冬。
这几日,秋笃静发现养在巡捕房马厩里的十几匹马,不知何因显得躁动不安。
不光如此,村里人家养得好好的牛羊骡驴等等牲畜亦是,尤其是狗,巫族村里算算也有七、八只大狗,无端端一起狂吠或狂嚎时,那情状委实惊心。
白凛脸色很差。
她问他因由,他像似有所洞悉却无法以言语精准道出。
“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最后,他这样要求她,狐狸美目瞬也不瞬、炯然锭光,眼神既是命令,亦是请求。
但她没办法啊!她是峰下城铁捕,是巡捕房的教头大人。
姨爹去年虽带竹姨回来定居,却没再回巡捕房当差,而是在游山玩水的途中掏到几个根骨绝佳、品性亦善的好苗子,带回西南亲自教。
她依旧得担起铁捕教头该当之责,带好整个巡捕房,怎能一直仰赖丈夫,不离他身侧?
然后,天降大灾!
不是毫无预警,却是防不胜防,地牛大翻身,西南地根像要被连根拔起!
地动天摇时,她办完差事正要策马进城。
随在她黑骏后头的几名年轻铁捕被骤然突起的地脊挡下,一阵惊呼和马匹嘶鸣交杂,随即是更强烈的摇晃。
“教头——”、“教头小心——”
不及闪避,地上裂开一道巨缝,秋笃静连人带马摔落!
肉身并未承受到该有的疼痛,她在瞬间被扯进一道结界中。
触目所及是无尽的幽黑,所有的光皆来自地上蜿蜒的黑川,川水结成玄色晶玉,彷佛流动又似乎没有,极生动地潋滟水光。
在不远处的黑川那头,一抹莹玉雪色引去她所有目光。
“白凛!”她爬起,朝他奔去,却怎么也拉不近两人间的距离。
一道陌生嗓音忽而响起,略透无奈——
“天狐,让救下你娘子已是网开一面,你如此不依不饶纠缠,我亦无力回天。”
她听到丈夫哼笑,犹然倨傲无端的哼笑,却夹带深沉忿恼——
“岂是无力回天?是地灵大神当惯大神,习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之苦,所以天降大灾,死伤无数,在大神眼中根本不值一顾。”
地灵叹气。“你当看破尘世,不该执着生死。”
白凛冷笑。“未料长眠数百年,阁下将性情都给睡掉,大神态势端个十足十,什么都听天由命、听天办事,天庭放的屁都是香的,发的话都是对的。既是如此,你这只西南地灵干脆躺平,等着天来嫖你!”
秋笃静惊得愣在黑川上。
她家男人说话喜带嘲弄,常损人于无形,却甚少这般刻薄尖酸,而且与他交谈的似是西南的地灵大神!
适才的地动,峰下城外已地裂土崩,那城内呢?!巫族村呢?!
她知定是丈夫施了术法,自己才能千钧一发间避进此处,但其它人呢?!
“天狐,以往纵容你,你可也别过分嚣张!”地灵沉声喝道。
“哼,阁下还没见识过九尾雪天狐真正嚣张的样儿!”
“你——天狐!哇啊——”
地灵大神厉呼,下一瞬叫声变远,像被无形劲力弹出。
秋笃静张声要唤,丈夫已望过来,素身一挪,他忽到面前,张臂将她抱住。
“白凛,怎么回事?这里是你的结界吗?”紧声问。
“这里是灵寂之地。事发突然,只能先把你扯进这里,我带你出去。”
“我替你护守!”她冲口而出,抬头望他,眸心定然。“我不知你接下来意欲如何,却知你既撂了话,定然张扬到底。我不走。”
白凛这些天脸色很差,此时更差,白得几近透明,连唇色亦是,而两丸黑蓝渐层的瞳仁格外幽深,明晦难辨。
秋笃静心里一揪,更肯定自个儿想法——
他又想拿命去拼,如当年对付玄宿那样。
她冲他又喊,“你要我待在你身边,别离开你的!我不走!”
黑蓝美目倏地绽光,他如要将她嵌进血肉内,更用力抱她,脸贴在她耳畔。
“好。待在我身边,我们是一块儿的。”
“嗯。”她紧紧回抱。
他轻喘了声,道:“天降大灾,地根将断,方才是第一波震荡,再不久会有第二次,而第二次才是主力。我会试着截断那股反动的地气。”
她再次抬头,十指紧扣他的白袍。“能截断吗?”
他扬眉,忽而笑意微微。“地气由地灵发出,为夫刚才不是两下轻易把那只地灵踹飞了?娘子觉得我敌不过吗?”
晓得他这是在安慰她呢。
心头拧痛,但秋笃静仍笑了,很甜很仰慕的一抹。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强的。”
天狐大人,不管如何,我永远跟随你。
与地灵作对,逆天而行。
白凛在灵寂之地入定,让元神能更轻易追踪到地气反动的源头。
秋笃静为他护守,天狐内丹受召唤,她有源源不绝的饱满血气供他汲取。
这一次不同以往的灵斗,必是凶险万分。
当毁天灭地的巨震袭来时,身处灵寂之地更能感受那股力道,秋笃静尽管早有准备,依旧被震得心神险丧,意志几欲溃散。
是天狐内丹守住她,将她的神魂与心志皆往地下扎根似,稳稳抓牢,才能令她回过头来继续守护白凛。
气场上,她与白凛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夫妻同心,盼其力能胜天地。
巨震夹带隆隆巨响,像万马奔腾,更似无数山石从高峰滚下,她耳膜颤动如擂鼓,且一阵大过一阵,耳中万分疼痛,几要爆裂。
骤然间,她神识进到另一个境地,原以为是丈夫为了护她,替她设下的结界然,非也,这是她脑海中的景象。
她看着九尾雪天狐在春花烂漫的绿坡上奔腾跳跃,景色很美,天狐很美,她很开心,因为他那样开心天狐跑向她,灵鼻往她怀里摩挲轻蹭,眨眼间幻化成俊美男人,男人毫不客气拿她大腿当枕头,雪发披泻她半身。
她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暂且抽离,竟将神识送进自身深处,不是丈夫所设的结界,是她自个儿找到、能稍稍喘口气的所在。
这景象她记得,是今年春天时候的事。
她那天休沐,跟着丈夫虚空挪移到一处开满山花的坡地,丈夫禁不住绿草如织、花团锦簇的诱惑,难得地变回真身模样,在青草山花间奔跃了好几回。
枕到她膝上来时,他满身尽带草香与花馨,发上还沾着不少草屑和花汁。
她取出随身的一把密齿梳,仔细替他篦发,挑掉发上沾染之物。
他明明来个“振衣涤尘”就能从头到脚光鲜干净,却喜欢上让她慢腾腾地篦发梳头,大概有种“当大爷、被好生伺候”的感觉她随身带上梳子也是为他。
她记得那天他们闲聊时所说的话——
“李修容四十有五,湘儿三十一,生生差了一十四唉,当真缠到咱们家湘儿点头,也算他李修容够耐性、够本事。这些年,太婆们相继过世,巫族村老成凋谢,总觉甚久没办喜事,如今有这么一桩,是得好好操办。”
“嗯”丈夫懒洋洋蹭着,俊鼻有一下、没一下地挲着她肚月复。
她以为他睡着,于是更轻手梳着他的发,却听他慵懒问——
“待湘儿成亲,你随我走吧?”
她知道他的意思。
随他走,即是放下世间当下的一切,随他走上神炼修行之道。
她那时并未作答,真被问住,内心委实踌躇。
而丈夫低幽一笑,未再追问,彷佛深深明了她的犹豫。
她为何犹豫?还有什么值得踌躇?
竹姨有姨爹作伴,湘儿也有归宿了,铁捕团个个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她命里最最重要的那个人,却一直等待着她。
想到心心念念之人,神识忽从深处冲出,她重返灵寂,回到丈夫身边。
轰——巨响爆开!
黑川上的晶玉迸裂,啪啪啪——啪啪啪——无数细痕现出,整片灵寂之地几要支离破碎不!不是几要!而是真的碎了、破了!碎开的玄亮晶玉一片片往下掉落,究竟坠到何处?无法得知!
秋笃静跪得直挺挺,将闭目盘坐的白凛紧紧拥住。
一场斗法到底由谁胜出?她此刻没能瞧出,但白凛若迟迟无法出定
我跟你。跟你一块儿。
陪着你同埋在此,在这快要变成虚空的灵寂里。
她掉下去了,紧抱着丈夫,散开的黑发与张扬的雪丝交缠,发结同心。
砰——
跌落,身背着地,她后脑勺亲吻地面,一时间痛进骨子里再加眼冒无数金星。
重物沉沉压在身上,秋笃静勉强定睛——
“白凛白凛!”不及调息,她吓得赶紧将他挪到身侧,让他卧下。
不需费神多看,感知已告诉她,他们此时是在凛然峰的巨大树心内。
“静儿”树心内阗暗,但无损两人目力,白凛面色灰败,颊面甚至微微凹陷,落进秋笃静眼里,简直刮骨剜心般的疼。
“你出定,及时回来了。”她对他露笑,不住轻抚他的俊庞。“你救了我们俩,带我回到咱们最最熟悉的地方。”
白凛眨眨长目,眼角微飘,像在笑。“我听到你心里话,你说要跟我一块儿,我真欢喜但为夫要的,是娘子陪我一块儿在树心里胡天胡地,可不要同埋在那片灵寂虚空里”
秋笃静吸吸鼻子,俯身吻他。
唇这样冰,泛着死气,她一遍遍舌忝吮,想将生息渡进。
“静儿,我可能得睡会儿你别怕”无力汲取,元神扛不住空乏,最终掩下两扇羽睫,在她唇下隐去话音。
他昏睡过去,维持不住人形,修长身躯变回原形。
她捧着天狐狐首,惊见血丝不住地从他鼻中与嘴角溢出,雪毛遭血染红,她眼泪立时难忍,扑簌蔌地掉。
外头究竟乱成什么样?她不在乎了。
她连人带马掉进深裂的地缝中,她也不在乎是否有谁急着寻她。
亲人或者以为她遭难,为她难过,此时此际的她,真的都不在乎。
乱了,就乱吧。谁着急,就由着吧。有人为她难过,那就难过吧。
她只想守着丈夫,哪里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