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某种连自己想来都想取笑一番的理由,徐光磊从那天与戴诗佳分手后便没将手机关机过,以往晚间关机的习惯改了,甚至连睡觉都没调成静音模式——直到这次到海外出差。
出差本就是文具部采购的例行工作之一,这回他得连着飞上海、首尔和东京,算是近期最长的出差。
东京的行程是后来加上的。小林太太回归娘家的赤井工作室后一直与他保持通信,赤井家在日本是小有名气的漆器职人,从最早的容器到食器,到此代长男一系列桌上用品打响名气。小林太太专攻螺钿,即镶嵌贝壳的精工技术,这次与其兄,也就是此代经营者赤井一雄,一同办了新品发表会,少见地邀请海外的文具商参与。
徐光磊在读完邀请的当下便决定前往。赤井出了名专注经营日本市场,在国内除了东京本店以外只有一间位于北海道的经销店,为赤井家么子负责且只贩卖容器商品,其它品项一概仍须订购或至本店选购:对自家商品严谨至此的商家主动与海外采购联系,且别说最终是否能进货销售,又或规则将有多严苛,对工艺品略有喜爱或研究者无不希望能与赤井职人会面。’更重要的是,这不仅是小林太太回到赤并家后的首次发表会,也是她花了大半辈子支持先生后,再一次做回自己、做回一个嫘钿职人的披露宴。徐光磊于公于私都不愿错过。
然而愈不愿错过的事似乎就愈容易遇见阻碍。
徐光磊在候机室里双手交握。他的班机延迟两个小时了,一开始说是上一程延误,后来又说是零件检查……他真该早一天去东京的,偏偏首尔这边的合作对象每次都要约他会后会,不醉不归:这是与韩国人做生意的常态,是与他们打成一片的关键步骤。但他真的不应该把时间排得太紧凑。他是不是又在故伎重施,拿工作麻醉自己了?他自嘲着。
又过半小时,候机室里传来登机广播,进到机舱坐定时,已是原本与小林太太相约在发表会前先碰面喝咖啡的时间了。他与小林太太联络过,告知班机延误会晚到,算算时间,若通关顺利、行李运送快速,他到达会场时大约就是开场时间,至少还能赶上重头戏。
可惜事与愿违。因机场人潮众多,行李转盘又坏了一个,就算过关后直冲地铁站,来到市区时已过傍晚七点,距离发表会开始已过了一个小时。徐光磊拖着行李奔出地铁站,没两步又被路上人群拖住步伐。
好不容易来到赤井工作室所在的大楼,徐光磊将行李寄放在接待处,接过资料袋,套上名牌挂牌后匆匆进人工作人员指引的展览室。
那时发表会已经结束了。
参与者在布置好的作品展示区走动,不时交谈,徐光磊很快便见到小林太太在不远处与他招手。他快步走过,见到她身边的长者,心想应是赤井一雄了,还未寒暄,首先就说抱歉。
不料赤井一雄丝毫不在意,说小林太太已向他解释过缘由了。他扬笑道:“其实这次台湾方面的厂商我们只邀请了杉墨书店,这是舍妹的主张。既然台湾早已内定是希望与贵社合作,今天的产品发表会你早来晚来是无所谓的。不过我希望你空出明天的时间到赤井工作室来一趟,我们准备了好些样品,需要与你坐下来谈谈。”
“当然、当然。”徐光磊有些受宠若惊,他事前不知杉墨是唯一受邀的台湾厂商,但回想小林太太早就要求他将明天早上的时间空下一叙,似乎又确是早就安排好的。他没想过此趟会有如此大的收获,一扫连日来的低落心情,不禁露出笑容。
“对了,你的同事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赤井一雄说着。“……同事?”徐光磊望向小林太太,就见她指指展示区另一边。
徐光磊顺着看去,几人走动,遮挡住了,他侧侧头,才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戴诗佳手中一本册子,正领着几个外国人参观,她一样一样介绍着展示台上的碗器,有时瞄着手中的资料,有时与身边工作人员交谈,再翻译描述漆器工法。
她的日文大约是中阶等级的,毕竟自小学习剑道,多次到日本参加过研习跟比赛,剑道比赛影片与杂志也都是日文,她为了看懂,自然得学些日文。不过……她真正的日文学自那些她很迷的法务日剧,曾经他陪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百看不厌,连对白都能背起来。
徐光磊不自觉扬扬嘴角,又定住。
她为何在这?
“为了今天的发表会我们是有请翻译的,可是派遣公司那边的安排出了状况,弄错了时间,英文、中文翻译竟然都没来,”赤井一雄解释着,“整个过程变成舍妹帮着翻译,但发表会结束后客人们各自散开参观,也无法——顾及。真是多亏了你的同事。若明天不嫌弃,中午由我作东,就在附近的和式料理店进餐吧。”这时,工作人员走上前来说话,赤井一雄点点头,向徐光磊说道:“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明天再详谈吧。”
他离开后,小林太太才说道:“戴小姐似乎是碰巧遇上那几位美国客人,好心带他们进来,我们工作人员跟她说日文时她也对上几句,虽然听来是外地人却能沟通得上,我才留意到她。但当时接待处很忙碌,她也直接离开,后来开场前我们的翻译没到,我着急地在门口等着,才又忽然注意到她还在外头,好像在等人。我就是一个急过头的心情吧,很冒昧地跑出去跟她搭话,请她帮忙……发表会的内容事先我跟哥哥一起准备的,我还能做翻译,但后来的分组简介、展区参观,就算有另一个工作人员能说英文,但还有新加坡、香港的客人呀,势必分身乏术,这么临时地麻烦她,真的很抱歉。”
“她……”徐光磊听着小林太太的话,目光却没离开过戴诗佳的身影,她笑得可爱,谈话间有几次停顿思考,表情又变得沉静,认真寻找确切词汇。“她不是我的同事。”
小林太太则回:“我知道。但她在接待处看到桌上你的名牌挂牌时,停顿了好一会,我猜想她……至少是你的朋友吧。”
徐光磊看向她。
“可我必须说她是杉墨的人才能让哥哥同意她来帮忙。我若说我是在路上随便抓个观光客,他大概会把我臭骂一顿,从此不让我参与工作室的事务,就像当初我跟先生私奔时一样。”小林太太半开玩笑说道。“让赤井走向海外是我的任务,这些小细节就别去钻牛角尖了,你说是吗?”
好一个别对细节钻牛角尖……
在这行业久了,明白艺术家行事风格各异。以赤井家来说,赤井一雄身为继承人,生性严谨,习惯按部就班的直线思考:小林太太却曾跟着白手起家的小林先生打拚,创业维艰,于是更懂得妥协与转弯,风格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的确,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徐光磊整副心思已飘到了别处。
小林太太看在眼底,心中了然。她早就猜到的,什么样的关系会令一个女生默默等待没一点不耐?什么样的关系会令她义不容辞全心投入,把对方的事当成最重要的事看待?
身边的徐光磊还在原地,傻得像木头,与初次见面充满算计的徐先生判若两人。小林太太会心一笑,走上前打断了戴诗佳与客人们的对话。
小林太太把一群人指引到别处去了,戴诗佳远远与他对望,她鼓起勇气向他走来。两人来到会场外的一处角落说话。
“那个……”来之前她是整理好心情的,但他表情温温淡淡的,戴诗佳又有些怯场了。
“你怎么在这?”徐光磊问着,“你怎么知道这里?”这个相遇并非偶然,他需要知道她的动机。
“喔。”戴诗佳转转眼,回道:“我问了子诚,他告诉我你的出差行程,我想说最后一站大概比较好……”
“比较好?”徐光磊拧拧眉,试图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为什么打听我的出差行程?”
确实过度夸张,竟向他的上司打听,真是太超过了。戴诗佳诚实道:“因为我打电话给你却转到语音信箱。”后来看子诚给的行程,显示她打了几次正巧都是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台北到上海、上海到首尔,飞行时间不长,她却偏偏都选到,这种狗屎运买乐透可能可以一举中头奖。
徐光磊不想误解她的话,不想表错情。戴诗佳就在眼前,他心里是激动的,但要自己沉住气。“可能我当时登机了,才会是关机状态。”如果是在会议中打来,他只调成静音,仍然会注意到。
戴诗佳深吸了口气,说道:“而我等不及、不想等。”
他顿然。
“对不起……找人找到工作的地方来,很不应该,我知道。”她说着:“但我想快点见到你,所以直接来这边。本想着在发表会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就在附近等你活动结束,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餐,如果你要应酬,那我可以等你的二次会、三次会结束也没关系。”
……她现在说的是他们曾约定过的出差跟班?徐光磊眉心微皱。
咬咬唇,话说出口戴诗佳有点后悔,临时变成活动的翻译,她脑袋还处于紧张混乱状态,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尽相同。她甩甩头,算了算了,说都说了,干脆趁机把心里的垃圾倒一倒吧。
“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一直没办法跨越跟你分手的事,两年的时间里我很努力尝试忘记,可是每当想起,仍觉得深深被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自己,放大了痛苦,却完全忽略了你。如果那时我能好好想想,如果我够聪明,如果我能多察觉一点细节,也许我们不会分手。”
徐光磊不说话。
“不……可能我们仍会分手。”戴诗佳又接着说道。她反复推敲,盼能稍稍体会他那时的立场与心情。“我猜……只是乱猜,也许你担心我们会因敌不过现实和经济的压力而分手,你不愿意到后来我们拖着彼此,把感情消耗殆尽。与其面对那种无奈与无力,不如痛痛快快分手。”
他没有否认。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想骂人,你是不是大学四年莎士比亚看太多晕头了,把自己当成悲剧英雄啊——”
“小佳,”徐光磊截断了那带怨气的嘲弄。她猜得没错,可她的理解并不能消除那些他说过的残忍话语,他欠她一句抱歉。“对不起,小佳……我早就该说的,对不起。”
“你害怕我不敢跟你一起承受?”她忍不住问。
徐光磊望进那双圆圆的可爱眼眸,心没来由地揪起,他摇摇头。“我怕你义无反顾。”
戴诗佳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口,不知怎么接话。
徐光磊叹了口气。“看到你资助小关的海外巡演,我更确定我没想错。假设我负债累累又丢工作,你这死脑筋多半转不过来吧,但我一点也不想被喜欢的人资助生活。我没有信心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面对你的积极乐观。”
“我不是永远乐观的人。”
“我却是悲观主义者。佳,只要有一点,一点你可能会打从心底对我失望的可能性,我光想就无法承受。我不是什么小开、富二代,但最少也希望能给喜欢的人安全感,这是一段感情的基本,是我的底线。”
她可以将这番话想成是他对她的体贴与保护吗?
这是读懂了他的心,还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戴诗佳瞅着徐光磊的眼,深深的,很能隐藏情绪。
她的确曾经很受伤,昏天暗地世界末日一般。
但她不想再去计较那么多了。一次一次把话说开后她都思考良多,试过一个人努力疗伤,成效普普,不知交给始作俑者替她疗伤,以毒攻毒会不会起死回生?
她自嘲着,像剑道中的——战胜心魔,需得先与之共存。
“徐光磊,我们再交往一次吧,”戴诗佳仰仰下巴,语气介于告白与下挑战书,“那些你说的未来可能性,我们一起实现,如有再遇到什么难关,我们一起克服。答应我以上两点,我可以不计前嫌。还有,上次的分手烂招你用过了,接下来想再甩掉我,你得更用心写好剧本,说服我之前得先说服你自己狼心到底,一旦离开就不准回头再来招惹我。”
她就站在两步外的距离,娇小的身影直挺挺地,很是威风:那说话方式像是小关指导过的帅气,然而两颊晕红,眼神心虚,又像原本他认识的那个乖乖牌。徐光磊从复杂的心情中暂时抽身,失笑。
“这就是戴律师的结案陈词?”很想再亏她两句,但见她鼓起两颊,生气了。
戴诗佳觑了他一眼,话题严肃过头,她差点忘了这家伙嘴上不铙人。“你不是应该过来抱住我?”人在异地,不同语言,他们在会场外的角落也不引人注目,她都跨海来见了,索性更不要脸一点。
徐光幕动了动指尖。
戴诗佳已扑进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小关教的,要抢得先机,要夺回主导权。
徐光磊慢了一步,但输人不输阵,她抱得多用力,他加倍奉还。
才顿悟,原来真的真的那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