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环琅是匆促间逃离山洞的。
数名刺客循着痕迹追到了附近,他见状不对,便纵身跃出山洞将人引走,为此甚至不惜再度扯裂了肋下伤口。
提振着一口气,计环琅清瘦颀长如玉竹的身子疾穿过重重密林,听着身后追杀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他明媚清亮的凤眸深幽晦暗如黑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讽刺。
想要他的命,今天可不行!
白芒陡然一闪,他敏锐地一个“鹞子翻身”,避过了那记阴狠的暗器,手中剑影横扫而过,瞬间划破了追逼得最近的一名刺客肚月复——
闷闷惨叫声乍起的那一刻,更多杀气腾腾的刀剑朝着他击杀而来,计环琅拚着臂上再中一刀,却身形如鬼魅般地掠过两名刺客之中,手中那柄神鬼莫测的“宵练”无声无息地左右飞横……
两颗人头霎时滚落!
剩下的三名刺客不敢置信地僵住了,心头寒意大盛。
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
难道这、这竟是传说中剑影如魅、剑光通神且兵不血刃的春秋名剑“宵练”?!
“怎地?”计环琅微微一笑,臂上血流如注仿佛浑然未觉。“上次百余人一起围攻都没能取了本侯的首级去,你们真以为今儿只有区区六人就能得了手去?”
“你——”其中一名蒙面刺客强抑冷汗涔涔,随即冷笑道:“冠玉侯果然英雄出少年,只可惜猛虎难敌狼群,今日你是注定逃不掉了。”
另外两名刺客巧妙地呈三角之势拘困住了计环琅,无论他选择由哪个方向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突围成功。
“逃?”他漂亮的浓眉微挑,“谁说我要逃?”
三名刺客闻言一凛,警觉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计环琅便趁他们分神这一眨眼间,身形暴起如箭矢,手中宵练先攻那名开口的刺客,在其仓卒接招之际,足尖重重一蹬那人的胸口,而后修长身躯借力倒射撞向另一名扑上前来的刺客,在两人手中刀砍上他背部的那一瞬,肌肉绷紧内力迸发,那刀刃只入肉两分便牢牢嵌住——
佛曰一弹指有六十个刹那,计环琅却在这电光石火间中刀、出剑,而后收剑,旋身落地时呛出了一口鲜血,可苍白如玉石的面上却笑得很是愉悦。
三名刺客眼睛凸出,怔怔地低眼看着自己左胸口处看似完好无缺的衣衫,渐渐地渗红了,继而鲜血泉涌而出……
他平静地看着他们颓然倒地,撑着的那口气蓦地一松,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眼前黑天暗地了下来。
在被黑暗全面吞噬前,计环琅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糟了,他没回去,估计那小矮墩子又要哭哭啼啼了。
过后,容如花还是傻傻地在后山整整找了他十日。
可是美人哥哥真的不见了,他就像是她自己幻生出来最美好的梦一般,在天亮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剩下她一个了。
经过此事,容如花消沉了很久,就算再苦也依旧整天乐呵呵的小脸变得有些恍惚呆滞,有时候还会模模自己的头顶,想象着还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温暖手掌拍抚着……
她采了很多榆钱叶、车轮菜,自己面前放一堆,空空的石榻上放一堆,好像那儿还膝坐着一个如玉美少年,正嫌恶却又认命地一口口嚼吃掉。
容如花把粗糙的老叶都归到自己前头这堆,默默地一边吃,一边眼眶红红。
“……老掉的野菜真的好苦啊!”她叹气喃喃。
在计环琅离去的第十一日,那个凶巴巴的师太回来了。
她又被揪回福元庵继续她名为祈福实则奴役的日子,胡妈妈还是动不动就打骂她,静前师太还是会想方设法塞点新鲜的胡饼给她,她也还是会努力想办法苦中作乐,每天不忘对着映在大缸水面的自己笑一个。
“小九不要哭,等长大就好了。”她看着水面浮光倒映中消了女乃瞟的小脸,打气道,“我很快很快就长大了,然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只是容如花常常会在胡妈妈打完她以后,把红肿痛楚的小手藏在怀里,偷偷跑到后山一线天无极洞里,蜷缩在石榻的角落,咬着下唇强憋着、忍着,想象自己正紧紧挨着美人哥哥,感觉到他的温暖,闻到他干净好闻的气息。
她就这样一天一天踏过苦熬岁月……
半个月后的清晨,胡妈妈忽然踹开房门,一把将她从床榻上拖了下来。
“妈妈?”容如花迅速清醒过来,浑圆杏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胡妈妈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得令人发颤。“小九姑子,时辰不早,你也该上路了。”
上、上什么路?
她小脸发白,拚命吞口水,讨好地挤出笑来。“妈妈,是、是我起晚了,我这就去帮您端洗脚水。”
胡妈妈面相严肃刻薄,身形却是膀大腰圆,随手一抓就将她像小鸡崽般抟着往外拖去,容如花本能地挣扎起来,结结巴巴求饶。
“妈妈,您、您别生气,是小九错了,小九统统改了……您饶了,饶了我一回吧……”
“小九姑子,老奴是要送你去个好地儿。”胡妈妈想到只要今日一过,她就能回那繁花似锦的富贵伯府去,再也不用形同流放似的在这破尼姑庵里熬日子,不禁喜上眉梢,笑得好不得意。“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老奴劝你一句——这人哪,是争不过命的。”
“妈——呜——”
容如花被胡妈妈用块干硬的胡饼牢牢塞住了嘴,硬生生拖出了房门往荒僻后山方向去,庵堂大殿那头正是早课念禅时分,梵音佛唱悠悠而来,她却一步步被带向炼狱……
她的身子在羊肠小径上被磨得衣衫破碎伤痕累累,就这样被拖到了后山孤高的山崖上。
不要……求求你不要……
容如花满眼泪水拚命摇头,嘴里呜呜哀求着。
胡妈妈眼里弑血的兴奋杀气越发浓重,大手抓得牢牢的,只待再一尺之距就能了结此事、回京复命,从此之后便能成为伯夫人身边最为信重的心月复,家中两个小子也有了好前程。
“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她阴恻恻地笑了。
最后求生的本能还是战胜了骨子里对胡妈妈的满满畏惧,容如花开始死命挣扎乱踢起来,胡妈妈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任打任骂的小庶女居然敢反抗自己,一时反应不及被她踢中了肚子,疼得手一松——
容如花顾不得地上石砾磨破了掌心,连滚带爬地拔腿想逃!
“小贱人你敢?”胡妈妈惊怒交加,怒呸了声,凶狠至极地追了上去,狠狠抓住了她瘦小胳膊,扬手重重将她劈掴在地。“就跟你那个下贱的姨娘一样欠收拾,老娘今儿不剐了你就不姓胡!”
她小小身子瘫跌在地,脑际嗡嗡然剧痛,满口腥咸血迸流,满满的恐惧和被逼到绝处的愤怒绝望却在这一瞬爆发了——
“不准你骂我姨娘!”
胡妈妈低头看着这满眼腥红如小兽的仇恨森冷目光,不觉打了个寒颤,回过神后勃然大怒。“信不信老娘挖出你这双眼珠子?呸!真当自己还是伯府矜贵的小姑子,不过是个烂货生的孽种!要不是伯夫人心慈赏你几口饭吃,你早该跟你那贱货姨娘一起死了了事。”
伯夫人……嫡母……对,她还有嫡母……
嫡母虽然平素对她不冷不热,可一定也不会允许府里下人这样迫害她的!
“你难道不怕母亲知道了,会重重打罚你吗?”容如花颤抖着叫喊,泛着血丝的杏眼掠过一丝希望火苗。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胡妈妈大笑了起来,嘲弄轻蔑地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你姨娘就是死在夫人手里,她又怎么会给你这小孽种活路走?”
容如花霎时呆住了,狼狈的小脸血色全无。
“谁叫你们母女碍了夫人的眼?贱人也敢贪图伯府的富贵,活该落得这样尸骨无存的好下场。”胡妈妈不屑地道。
“是母亲……害死我姨娘……为、为什么?”她低不可闻地喃喃,惨白的嘴唇哆嗦着。“父亲……父亲一定不知道……我、我要告诉父亲……”
“夫人弄死的小妾多了去了,伯爷又何尝放在心上过?”胡妈妈嗤地一声,满眼恶意地笑了。“不过就是些新鲜好颜色的玩物罢了,死了一个再添置几个便是,你还真当你和你那贱货姨娘是伯爷的心头宝不成?伯爷要真拿你这庶女当一回事,又怎么会由着夫人把你发落到这山庵里自生自灭?”
容如花浑圆杏眼里的神采瞬间寂如死灰,恍若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宝石珠子,消瘦的身躯僵麻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温柔娇美,笑起来像是有春天在眼角眉梢,会唱着好听的曲子哄小九睡觉,会将小九拥在怀里轻轻拍抚,说自己是她和爹爹的心肝宝儿的姨娘……
——居然只是爹爹眼中的玩物,是伯府众人眼中死了也不算什么的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真相。
“你们……”她声音瘠哑地开口,苍白脸庞仰望着一脸嘲讽的胡妈妈,“都是坏人。”
“嗤!”胡妈妈蔑视地盯着她。“谁是坏人?谁让你姨娘要当人家的妾?谁让你偏偏是个妾生子?哟,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呢——什么玩意儿!”
“我恨你们……”她眸底血红更盛,死死地瞪着胡妈妈。
“老奴可怕死了。”胡妈妈嘲讽地拍拍胸口,下一瞬却勒住了她的脖子,直直将她向后方的悬崖推去。
容如花被勒得满脸涨红两眼翻白,小手拚了命地抓、掐,小脚猛踹猛踢,激烈挣扎着去咬胡妈妈的手——
她不要死,她不能死,她还要报仇……
姨娘,小九一定帮你报仇!
“孽种!去死吧!”胡妈妈强忍着被这小畜生踢踹抓咬得鲜血淋漓的痛楚,也非在下一刻要了她的命不可!
眼看着小小身躯被推出悬崖飞坠的那一刹那,胡妈妈得意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却不知怎地心口剧痛,她楞楞地低头看着自胸口冒出的一截雪白剑尖……没有见血,可浑身的血液却像是顿时被抽空了……
“怎么……会……”胡妈妈惊恐愕然迷茫的低问却永远噎在了喉头,再也说不出来了。
容如花在坠落的当儿,已经被勒得呈现半昏迷状态,小脸凝结着咬牙切齿狰狞愤恨的神色,意识却越来越飘忽微弱,只能任由悬崖下方山缝间凸出的树桠,重重划破了她脆弱的后背腿骨……
她不知道有个身着月色箭袖劲装的俊美少年犹如鹰隼般腾飞扑向自己,紧紧地抱住了她。
也不知道悬崖上同时有几个玄衣暗卫在这生死一瞬间,疾如流星地一个勾住一个地及时抢救回了自己的少主和他怀中的小女圭女圭。
“臭小鬼,就知道你不乖,想吓死爷不成?”一个沉沉怒气中透着如释重负的清亮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却带着一缕缕无可掩饰的温柔和心疼。
容如花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