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品像流水一样流进叡园,皇帝心急呐,心急璟叡无法上前线。
幸好璟叡像吕襄译说的那样,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复原的状态连太医都竖起大拇指说:“此乃神人也。”
只有余敏知道,他那么努力,是为着送母亲最后一程。
齐钰清又到叡园好几趟,明目张胆的热情,明目张胆的示意,让璟叡再也无法装傻。
他将匕首交还给公主,表明态度,自己要为母亲守丧三年,不谈婚事,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公主为自己等候三年。
齐钰清沉默了,却没有表示意见,她留下好药,顾左右而言他,不断说说笑笑——她自己说,自己笑,璟叡不掺合。
她可爱、她娇憨,她努力表现出自己的天真烂漫,她企图逗得璟叡心情好。
成效如何?不知,因为他从头到尾只摆出一张冷脸,到最后甚至一知道她进府就立刻装睡。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态,在皇帝面前表态、在百官面前表态、在吕襄译面前表态,也在余敏面前表态。
老话,和小狗尿尿占地盘差不多。
发丧的日期已经定下,为配合璟叡出征,国公夫人赶在年前出殡。
这些日子,来叡园祭拜国公夫人的官员多到让人应接不暇,幸好璟叡必须待在屋里养伤,要不应酬完这些人,还养伤呢,别伤上加病就好。
但余敏就倒霉了,一边照顾璟叡,一边主持丧事,再加招待上门的客人,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璟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不过她瘦归瘦,却精神奕奕。
因为她的爷,伤养得很好,身子调得很棒,再要不了多久又会是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英雄。
房里,吕襄译坐在床边和璟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唐三爷和他的喽啰已经被正法,猜猜,他们是什么来历。”吕襄译问。
“金人的密探。”璟叡道。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
“我老早就发现他们,他们专挑京城权贵结交,太热络了些,早在几个月前,我便命人查探他们。不过我只查出唐儒的生母是金人,曾经在边境住过一段时间。”
“对,后来他拜师学艺,成为武林中人,他拿了金人的好处到大齐当细作,他还以为做的事你爹全知道,这才刻意攀交,确定他与你爹结交后,金人竟然许以万两,要买你的项上人头。
“恰好碰上你母亲这起意外,又确定你和你爹的烂关系,他便说服你爹,藉由此事了结你的性命。”
吕襄译轻嗤一声,他家的平王爹再离谱,比起靖国公那位极品奇葩简直是远远不如,输到月兑裤子。
他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性子,因为亲爹救下璟叡一命,原本打定主意让父兄败家破产、罢官为庶民的他,打算改弦易辙,放过亲生老子了。
门推开,余敏探头进来,笑咪咪问:“爷,小鱼可以进来吗?”
“有人拦着你吗?”吕襄译抢话。
余敏进屋,她一张脸瘦成巴掌大,因此两颗眼睛分外明显,吕襄译看不过去,讽刺道:“叡园是缺米还是缺菜,怎么,没得吃吗?都已经够丑了,还痩成这副德性,真是伤眼珠子。”
现在,余敏才不会为这种小事跟他争执呢,因为她的爷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也因为平王是她家爷的救命恩人。
被亏几句?无所谓啦。
“喏,世子爷,这个送你。”她笑盈盈地把一条月牙白的帕子递过去。
“送帕子,不会吧?你看上爷了?”
“不对,帕子借世子爷遮遮眼睛,世子爷的眼睛既脆弱又矜贵,得好好护着才成,别老是瞧小鱼了。”
“哼,越发伶牙俐齿了。”
“小鱼,怎么过来了?吃饭没?”璟叡阻止两人斗嘴。
哪有时间吃?不过她没回答这个,只说:“有两件事,平王爷来探病,我想世子爷……”
余敏话还没说完呢,吕襄译一惊,起身急急往后门奔去。
看着他惊人的速度,余敏错愕,他可以去参加奥运拿金脾了。
余敏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世子爷在,便说太医正在给爷换药,怕是得等上好一会儿,平王爷就说明儿个再来探望爷。”
璟叡失笑,“襄译知道你用这法子赶他,明儿个会跟你没完。”
“顾不上啦,爷,苏嬷嬷来了。”
苏嬷嬷?璟叡急道,“快快有请!”
苏嬷嬷是霍秋桦身边的管事嬷嬷,这些年来在国公夫人边扶持。
七、八月时,他回靖国公府,就发现苏嬷嬷不在母亲身边,他问母亲,母亲只说派苏嬷嬷出去办事,这件事在他心底留下问号。
苏嬷嬷进屋,看见少爷伤成这样,又想起夫人,忍不住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
她扑跪在璟叡床前,道:“大少爷,您得为夫人作主啊。”
“怎么回事?”璟叡急问。
“上个月,夫人命人与我传讯,说是年后就要搬到叡园,让老奴安心在庄子上待着,年后自会派人到庄子上接老奴回来,没想到如今竟会……大少爷,夫人冤呐!”
“苏嬷嬷,您快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余敏连忙上前将苏嬷嬷扶起,搬了张椅子让她坐下。
她再倒了杯温茶水给苏嬷嬷平抑心情,她才把事情娓娓道来。
“今年年初,二爷迷上春香楼的姑娘,夫人很担心,怕二爷坏了品性,几番劝说后,二爷虽应允夫人不再上春香楼,可是夫人不放心,让人偷偷跟在二爷身后,看他是否阳奉阴违。
“谁知,有一回二爷到烩丰楼吃饭,突然有个妇人冲上前,抱住二爷叫道:“我的儿啊,娘这样想你,怎么不来见娘一面?”
“下人将此事向夫人禀报,夫人心起疑虑,找人暗中调查,这一查,方才晓得那妇人原是青楼名妓,名叫姚苏,是国公爷的外室。
“夫人并不在意国公爷养外室,这些年,国公爷往青楼丢的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夫人在意的是二爷的身世,如果姚苏不是胡说八道,二爷确实是姚苏的亲生儿子,那么当年夫人生下的孩子流落何处?
“许是夫人大意,国公爷发现夫人在追查姚苏之事,一方面把姚苏换了新住处,二方面国公爷竟给夫人偷偷下药。夫人发觉不对,原本只是小病痛,怎会越医越严重?便换了新大夫,方才晓得国公爷买通大夫,给自己服下毒药。
“既是国公爷杀心已起,夫人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查,因此命老奴出府,明查暗访,继续寻找姚苏。老奴在外头,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找到姚苏,趁她不备,让人把她掳走,严刑通供,这一问,问出一起骇人聪闻的陈年往事。
“当年咱们霍家老太爷并不想将夫人嫁进靖国公府,只是老靖国公爷于老太爷有恩,又几次上门为儿子求娶,并立下契约,老太爷方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契约中载明国公爷此生不得迎妾纳婢,谁知国公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买下姚苏,养作外室。
“十八年前,夫人怀上第二胎,当时老大夫曾把脉,说道夫人怀的是位千金。
“那年,姚苏比夫人提早一个月产子,她生的是个儿子,谁知国公爷竟异想天开,企图为姚苏的儿子争名分,竟将夫人生的女儿与外室的儿子对调,为担心夫人看出破绽,还坚持把儿子养在老国公夫人膝下。”
“所以,此事老夫人知情?”璟叡寒声问。
“是,老夫人知情,这一瞒就瞒了夫人十八个年头。”
“我那个妹妹呢?”
“姚苏说,那孩子打出生身子就弱,十岁上下得病死了。夫人不信,命我仔细查探,我问遍姚苏的旧邻舍,这才晓得姚苏没把别人的女儿当人看待,动辄打骂,不给吃喝,那孩子身量比一般孩子痩小,打小多病,后来确实在十岁时生一场病就没了。
“原本老奴还想着息事宁人,欲劝夫人把这件事吞下,但确定小姐死于非命之后,老奴便明白再也无法劝夫人与国公爷继续过日子,此事国公爷做得太过。
“夫人决定将姚苏囚禁起来,打算拿她和国公爷谈判,以庶充嫡是大罪,更何况国公爷还想过让二爷袭爵,这就牵扯到欺君大罪了,若是顾念二爷前途,夫人认为国公爷会同意和离,事情一步步稳稳地进行着,谁也没想到夫人会……夫人会……”说到这里,苏嬷嬷忍不住再度放声大哭。
璟叡深吸气,强忍胸中狂怒。“姚苏人呢?”
“老奴把她关在庄子里,命人严加看管。”
他就想呢,母亲怎会对韩璟华态度丕变,怎么愿意随自己离开靖国公府?
他还想不透,自己怎会有个心量狭窄、资质愚钝的兄弟,原来他并不是……
“苏嬷嬷,你领人去把姚苏提来,我亲自审!”以他的手段,肯定会审出更多秘辛,到时……
璟叡握紧双拳,额间青筋暴露,冷冷一笑,在战事开打之际,皇帝应该很乐意为忠臣“主持公道”。
余敏不喜欢吵架,为保护脆弱的心脏,她习惯不让情绪过于波动,但今天,再温和的母狮也会追杀猎物。
明天,就是送国公夫人出殡的日子了,随着韩蔷被夺爵消息传来的,是皇帝追封霍秋桦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旨意。
一夺爵、一追封,眨父扬母,圣旨下达,圣意昭明。
韩蔷因谋害朝中命官,被打入天牢。
罪证很多,只提这一条,目的是集中焦点,夸大璟叡的伤,并且不打草惊蛇,这是璟叡的主意。
就让金人以为唐儒成事,韩璟叡伤重,性命垂危,这更能激励金人攻打大齐的决心,也为接下来的“快败”、“快退”埋下伏笔——要不是韩璟叡伤重未愈,勉强出征,怎么会战事一开打,不败将军就被金人迅速击溃?
这叫想睡觉就送枕头,他正找不到合理说词呢。
话题绕回来,皇帝为什么留下韩蔷一条性命?很简单,在等璟叡的反应。
璟叡要韩蔷生,韩蔷就会重见天日,他要韩蔷死,韩蔷自然会在牢中自戕,但璟叡却始终不表态。
不表态也是种表态,意思就是:在天牢里好好待着吧,好好反省思过,想清楚自己窝囊的一辈子到底做对过什么?
可谁都没想到,皇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这么明显,韩璟华还傻傻地用板车拉着老国公夫人,带着钱盈盈一起来到叡园。
这时候,刚得到太医允许能够下床的璟叡,他跪不住,只能席地坐在灵堂前,为母亲尽心,而不少朝臣见皇帝表态,都赶在最后一天到叡园祭拜霍秋桦。
因此今日进府的客人众多,忙得余敏和王信团团转。
“糟糕了,二爷带着老夫人在门口闹事。”王婶疾奔到灵堂报信。
璟叡微哂,恐怕不仅仅是闹吧,他们要的……更多。
余敏扶起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站到他身边,维护的态度很清楚。
璟叡与她对视,轻浅一笑,脸上的温柔化不开。
但转过头时,他换了号表情,凝声道:“让他们进来,为娘上一炷香吧。”
这是家丑,璟叡无意在百官面前闹出来,本想睁一眼闭一眼,饶过无知的韩璟华,可这会儿……
是他们终于弄清楚,自己将会飞黄腾达,唯有巴着他,日子才能好过?
可惜,他们怎以为他会傻得错把恶人当亲人?祖母吗?弟弟吗?在母亲去世那天,那层薄弱的关系已经被他们亲手割断。
璟叡的态度激起大家对八卦的高度兴趣,自动自发让出中间那块地儿,打算好好看看这位二爷要怎么个闹法。
不久,韩璟华和钱盈盈一左一右,扶着老国公夫人进门。
老国公夫人脸色蜡黄,看起来很虚弱,韩璟华没什么改变,当中最惊人的是钱盈盈,才多久没见,她整张脸干瘪脸色难看,脸颊凹陷,额间青筋明显,眼下还有着浓浓的黑眼圈,仔细看,颈子还有块掩也掩不住的瘀痕,看来嫁给韩璟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三人进门,暗潮即涌。
韩璟华小心翼翼地觑璟叡一眼。
只见他眼睛深邃幽远,内敛沉静,令人捉模不透心思,许是受伤的关系,脸色略微苍白,带着许久未见到阳光的憔悴,但他的身子挺拔,不见半分虚弱模样。
大哥的伤痊愈了吗?他没事,是不是皇上就可以放过韩家?
把话在脑中转一圈,不等人开口相询,韩璟华抢先冲到璟叡脚边,重重跪下。
他放声哭喊,“大哥,你救救爹吧,他是咱们的爹,就算有错处,可百善孝为先……”
他表演得异常卖力,哭喊得声嘶力竭,一副天快塌下来,急待蜘蛛人救援的样子。
不过他一松手,被搀扶的老国公夫人突然失去倚靠,钱盈盈那身子板儿根本支撑不住,两人“哎呀”一声,双双摔倒在地。
余敏淡笑,走过去将老国公夫人扶起,安排了张椅子请老夫人坐下歇息。
老国公夫人入座后,余敏走到璟叡身边,揶揄道:“二爷口口声声孝道,怎么一进来就把老夫人给摔了,要是摔出个好歹,岂不是二爷不孝?”
她说完有人掩口而笑,碎声评论起韩璟华。
韩璟华怔住,他还想着,一家人摔成一团,那场景说有多催泪就有多催泪,大家肯定会同情他们。
这想法倒是没错,要怪只能怪他的演技不精,演得太过夸张做作,更重要的是,哭上老半天却连颗眼泪都逼不出来,应该事先在眼皮上抹生姜的,这样才有足够的戏剧张力。
可这会儿他又不能缩回去,只好死死抱住璟叡的大腿说:“哥,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你饶了爹,放爹出天牢好不?”
璟叡冷冽了神色,却不开口说话。
“二爷,你轻点儿,我们家爷被你那个爹命人打伤腿,伤还没好齐全呢,要是伤上加伤怎么办?皇上心急着呐,急着让爷把伤给养好,替朝廷办事,你这样……沈太医,您得在皇帝跟前替我们分辩,不是下人伺候不周,实在是韩二爷心存报复。”
心存报复?这话太重,韩璟华急忙松手,趁隙瞪余敏一眼,接连退开两步,换成“磕头式”,一面哭一面说。
“大哥别恨父亲吧,要恨就恨弟弟,父亲偏心,从小偏疼我,让哥哥心里不舒坦,又碰上娘病重……也是爹误信贱婢谗言,以为哥哥逼奸她们,这才……这才下手重了些。”
韩璟华轻飘飘几句话,就把所有的事全归到“长辈偏心”上头。
意思是璟叡心量狭窄,容不得长辈偏爱?意思是他为人,逼奸下人这种事贱婢随门栽赃,当爹的无法不信?
余敏气疯了,她真的不是爱出头的人,可这会儿她要是不拓韩璟华几巴掌,太对不起自己。
听见韩璟华的话,璟叡确实有些窝火,可那股子火气在发现余敏愤怒的神情之后,歇息了。
有人心疼的感觉,很好。
难道整件事,韩璟华都不知情吗?不,他只是算准璟叡会为着保全面子,犠牲母亲。
但他错了。
过去他任由父亲在外头造自己的谣,他不说不反驳,不是因为面子问题,而是因为母亲还在靖国公府,祖母和父亲的态度会影响母亲的日子,所以他选择隐忍,如今母亲已经不在,那群名为“亲人”的亲人中,没有一个值得他继续隐忍。
他偏过头,柔声问:“小鱼,有话想说?”
璟叡眼底满满的都是宠溺,那眼光看得钱盈盈暗恨不已,她才是应该这样被对待的女人。
看着两人眉目传情,钱盈盈想起进入叡园后的每件事,想起自己被韩璟叡的无视鄙夷,想起他对余敏的宠爱,想起自己取代余敏遭受韩璟华的污辱……每想起一件,都让她更憎恨余敏,为什么她就那么幸运?为什么她有资格掠夺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有!”余敏抬头挺胸,气势不像个丫头。
“好,你说,什么都可以讲。”
什么都可以讲?意思是,掀翻遮羞布也无妨?
她用目光相询,他笃定点头。
余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韩璟华硬要把整件事当成后宅阴理吗?可以!她全力配合。
上前一步,开口,“二爷,此言差矣。夫人入殓时,是我亲手打理夫人的身子,夫人不是死于沉痾,而是被人勒毙,此事有沈太医带来的医女可以作证。
“你嘴里的贱婢指的是素月、素心两位姊姊吧?爷已命人将她们从靖国公府救出来,两人都受过大刑,伤得不轻。她们异口同声指证,国公爷为栽赃大少爷,逼她们诬赖大少爷逼奸,可她们身受夫人大恩,绝对不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才被屈打。
“国公爷为什么要诬赖大少爷?为什么要雇用江湖高手杀爷?不就是想要爷把世子这个位置给二爷腾出来。我虽只是个位分卑下之人,却也懂得父慈子方孝,像国公爷这样的父亲,父不父,子怎能成子?
“爷对父亲尽孝,对母亲更要尽孝,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身为子女亲眼见母亲枉死,岂能不闻不问?倘若爷求了皇帝,将国公爷从大牢里放出来,岂非是个不孝之人?
“天底下有大义,也有小义,若为周全对国公爷的孝道,却放过父亲杀母灭子的事实,岂不是舍大义就小义?人人都可以杀子、杀妻,人人都必须为着孝道轻纵罪犯,试问如此一来人伦何在?
“再者,若不是对国公爷尽孝,爷怎会上奏折,恳求皇帝收回爵位?要不国公爷一死,现成的爵位岂不落在爷头上?爷正是为国尽忠、为父尽孝、为圣贤尽义,才决定用爵位换得国公爷一条性命。
“爷大费周章,人在病床上,还处处为国公爷周全,没想到做了这么多的事,换来的评语竟然是不孝?”
余敏义愤填膺地一口气把话说完。
围观的众臣频频点头,原来韩璟叡竟然是个忠孝双全的好男儿,韩蔷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有这么好的儿子竟然还处处扯他后腿?
当然,更多人的表情是恍然大悟,这才是靖国公遭罪入狱的理由,而不是他怒气冲天、失控伤子,是不小心伤了皇帝的爱臣的。
这番话有真有假,上奏折一事,不过是璟叡趁机拍皇帝马屁,替皇帝的削爵开个头。
钱盈盈冷眼望向余敏,她的磊落大方、她的自信侃侃而谈,她折服众人的姿态……并不是因为她聪明能耐,而是因为有璟叡撑腰。
不应该的,明明这个男人应该为自己撑腰才对,她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与他结发的女人。
像是心爱的东西被人抢了似的,心里恨意不断发酵膨胀,她用力咬唇、用力握拳,咬得唇间渗出鲜血,指甲在掌间断裂,疼痛提醒着她,自己有多恨余敏。
都是余敏,要是没有这个女人就好了,她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被唐三爷杀了?
下意识地,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银簪,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满心满肚都被怨恨充斥。
和钱盈盈一样,韩璟华也被余敏这番话弄懵了,怎么会这样?她怎么敢把所有事全掀出来,就是刑部那边,也绝口不提母亲的死啊!
他本想以“孝”引导舆论,再抬出生病的祖母,大哥总不能装没事,不承认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吧?
可是余敏把话题给导歪了,现在……怎么拉回来?
这时候,沉不住气的老国公夫人怒指余敏,“住嘴,你一个下贱婢女有什么资格说话?”
“那我有资格说话吗?”璟叡问。
他的声音分外低沉,像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锯着韩璟华的神经,接着他冷冷的目光一转,射向老国公夫人。
祖孙俩感情本就寡淡,在她眼底,璟叡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武夫,他只有听话的分,没有开口的资格。
“就算你说再多的话,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姓韩,你是我韩家子孙!”
“我无力改变这个事实,但我可以改变另一个事实。”
“什么?”
“韩璟华不姓韩,不是韩家子孙。”
这个话太震撼人,惊得老国公夫人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能说话。“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当年父亲立约,终生不收侍妾通房,外祖才愿意将母亲嫁入韩家,但父亲无视契约,在外头养了青楼妓女姚苏,生下一子,而我母亲在同时间怀胎,产下一女。
“父亲将我的亲妹妹送到姚苏手上,却把庶子送进王府,为怕东窗事发,祖母强行把孩子养在膝下,不允许母亲见自己的孩子一面,可有此事?”
璟叡冷冷开口,现场一片哗然。
韩璟华却惊得站立不稳,胸口起伏不定,璟叡的话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给拍到九霄云外。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事再隐密不过,当年那个产婆拿走二百两银子,远走高飞了呀。
老国公夫人连连挥手否认,“没、没……没有……”
璟叡不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
“祖母家里是文官出身,始终认为祖父是个武夫,配不上高贵的您,您也认为母亲出身武官世家,配不上斯文风流的父亲,而我从小被祖父、外祖父和舅父带在身边教养,自然也成为您眼中低贱粗鄙的莽人,因此您只喜欢父亲,疼爱韩璟华,却没想过这些年您可以安享荣华富贵,是因为有我和祖父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挣来功劳。
“您难道从来没有反省过,因为您的偏见自私,教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父亲年已四十,却一事无成,只想着承袭祖父的爵位,从儿子身上挖银钱,向妻子讨要嫁妆,而韩璟华性情暴戾、心机阴沉,不思建功立业,只想着后宅手段……”
璟叡的话,一句句不断刺激着老国公夫人。
她从没想过,就算在外头威风八面,站到自己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的长孙,竟会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自己,只是……他怎么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一阵阵的彻骨寒冷传进心底,翻腾着她的胃。
璟叡冷笑。“祖父八岁失怙,十岁离母,从小到大没有长辈在身边教养,他确实没有良好的家世背景,但他用战功换得爵位,他也想给子子孙孙好的家世背景,也想好好教育子孙,光大韩氏,可是祖母呢?祖母看不起武夫,一心把父亲教成文人,谁知父亲文不成、武不就,当不了文士,那股风流却是学个透彻。
“一个男人,终生都没有能耐成就,只能仰赖父亲、儿子鼻息过活,他离不了我们的庇荫,却又嫉妒我们的光芒。祖母真真是好教养,养出这等儿子,以至于韩氏没落。
“这还不可笑,更可笑的是,祖母亲手把我可怜的妹妹送给姚苏糟蹋,害得她十岁就过世,却把姚苏和别人生的孩子接回府里养育长大,祖母真是好能耐。娶妻娶贤,祖父一世英明勤奋,却不料败在娶妻上头,真冤!”
二审姚苏,璟叡审出更惊人的事实,他本想放过韩璟华的,没想到今日他自个儿上门自取其辱。
老国公夫人惊呆了,璟华竟然不是她的亲孙子?怎么可能……
是,当年她曾经说过,青楼女子不可轻信,但儿子拍胸脯保证,姚苏不是那等寡恩女子,她只是落难,她也曾是官家千金,会吟诗诵词,可……怎么会……怎么璟华……
不会,绝对不会,璟华多像自己啊,样貌像、性情像,绝对是她的亲孙子。
是韩璟叡泼脏水,想挑拨他们的祖孙情。
对,他和他那个娘一样可恶,一样心思歹毒,满肚子污秽。
老国公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原本装可怜、颤巍巍地走进大厅里,还刻意摔一大跤,企图搏取同情,但现在她顾不得演戏了,一头冲上前,用力捶打璟叡。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孽子,韩家家门不幸……”
璟叡不还手,“孝”这个字多重啊,他岂会落人口实,何况挨一个老妪几拳,他还承受得起。
他不在意,余敏可不行,爷身上还有伤呢,伤口裂开怎么办?
想也不想,她急忙上前阻挡,而韩璟华在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时,已经吓得无法动弹,整个人瘫在地上,像滩烂泥似的。
钱盈盈看着眼前的混乱,竟急中生智地让她想到一个好办法,下一刻,她跟着冲上前和余敏拉拉扯扯,推搡间,一柄银簪竟意外地插进老国公夫人颈间。
没有人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见鲜血疾喷出来,所有人全吓坏了。
璟叡、余敏、钱盈盈身上都是血,沈太医急忙上前,想替老国公夫人止血。
可是老人家魔怔了似的,一步步往后退,谁靠近,她就喊叫、挣扎,血流得更多。
凌建方见状,抢身上前,迅速制伏老国公夫人,沈太医才能靠近她,帮她医治。
当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老国公夫人身上时,钱盈盈突然叫喊一声——
“余敏,你这个贱婢,居然刺伤老夫人?!”她带着冒险后的刺激兴奋,指向余敏。
没错,就是刺激兴奋,不晓得为什么,在簪子没入肉里的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是因为连日来,服侍性格古怪的老夫人,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吗?还是因为被赶出国公府求助无门,无措的韩璟华只能打她出气,令她怀恨在心?
不知道,但她确定,在做出这件事时,绑在胸口的东西突然间松开了。
她变得异常兴奋,混乱的脑子出现不可思议的画面,她看到余敏被官差抓走,她看见自己给璟叡弹琴念诗,她看见自己被万般宠爱,宝珍坊的首饰一件一件送到自己跟前,绫罗绸缎堆成小山……
回过神,她告诉自己,对,没错,只要余敏不在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
她一把抓住余敏的手,怒道:“你心底怀恨老夫人,对吧?老夫人想坏你页节,你便对她心存怨恨,对吧?”
多诡异的指控,余敏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她望着因为兴奋,全身散发出光彩的钱盈盈,竟然害怕起来。
璟叡失笑,众目睽睽下演这出,她当所有人都是傻子?
钱盈盈发觉没有人附和自己,急急说道:“来人,快把余敏绳之以法,是她杀死老夫人的,她心怀怨恨,就等着今天……”,
这时候,沈太医已经拔下老国公夫人脖子上的银簪,正忙着处理伤口。
璟叡以目光示意,凌建方走过去,将银簪捡起,递给主子。
细细看过手里的银簪后,璟叡问道:“小鱼,你看看这是哪间铺子里的东西?”
余敏接手,翻来覆去看过几遍,回答,“这簪子样式老旧,雕工很差,应该是路边摊贩卖的吧,我看不出是哪间铺子的东西。”
璟叡点点头,说道:“小芽,去把余姑娘的首饰盒取来。”
“是。”小芽领命,飞快去了,没多久捧回一个胡桃木盒子。
璟璟将首饰盒打开,命小芽绕场一圈,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小芽的动作让余敏暗笑不已,跟夜市叫卖玩具的有点像,不过这样一来,她已经晓得璟叡想做什么。
没错,璟叡连让她为自己辩驳几句都舍不得,他的小鱼干么和那种女人对峙?没得辱没身分。
众人看过一眼,纷纷吃惊不已。
这个余敏是何方人物?她不是叡园的丫头吗?为什么一个小小丫头竟然用得起点睛坊的物事?点睛坊可是近月来,京城最红的一间首饰铺子,它的东西连皇后娘娘都爱不释手,而她居然有满满的一匣子?
余敏看着大家的表情,微微一笑,她对首饰没有特殊嗜好,也从没有要求过,可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点睛坊里每做出一件新首饰,就会出现在她的桌上。
爷说:“你不小了,得给自己攒嫁妆。”
吕襄译说:“对啊,长这么丑,要是没有嫁妆,哪个男人肯将就?”
因此,她有满满一匣子的昂贵精品。
“各位大人可看清楚了?”璟叡停顿一下后,笑道:“我们家小鱼只用最好的东西,不管吃的穿的用的,不够精致宁可不用,这支粗劣的簪子怎么能够上她的身?”
璟叡一说完,众人视线纷纷落在余敏身上。
可不是吗,她那身衣服虽然素白,料子却是织云阁出的“雪缎”,这一身衣服至少要二十两吧?再说她耳朵上那对珍珠,虽然不大却是珠圆玉润,微微散发出粉色光泽的南海珠子啊。
“依我看,这簪子倒像是钱姨娘会用的东西,瞧瞧她头上的,不也是这种便宜货?”璟敷似笑非笑地道。
钱盈盈连连否认,“不是我,我是陪老夫人来的,我是老夫人的孙媳妇,老夫人百般疼爱我,我孝顺她都来不及,怎么会……”
话未说完,凌建方冲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扯开衣袖。
她的手臂教人不忍卒睹,上头无一块完整肌肤,瘀痕、被锐物刺穿的小洞,红肿青紫,各种颜色都有。
凌建方用力掐住她的手腕,钱盈盈痛得松开手,看见了,大家都看见她掌心中有一道新血痕,是被簪子划伤的。
“还要诬赖吗?”
事迹败露,钱盈盈不知所措。
怎么会呢?怎么会状况丕变?一个小婢女有什么资格用点睛坊的东西?
为什么她的命不好?为什么她的运气差?为什么幸运总是落在余敏身上?
想不出来,她想不出为什么?
钱盈盈突然捂住耳朵,发疯了似的放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