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岁的艾怡芳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若不说,没人猜得到她是一位十五岁少女的妈妈。
黑延棠将仪器安置妥当,卷宗摆放在艾怡芳对面的位置,长方形桌子让他与艾怡芳的距离恰到好处,她看不到他卷宗里的资料,当他直视她时,这距离又足以给予一定的压迫感。
他对紧张的艾怡芳浅浅微笑,效果很不错,见他微笑,她似乎放松了些。
“我会先问一些基本问题,你只需要简单回答是或不是,机器取得数据后,我会再问需要测谎的问题,你没有犯罪的话就不用紧张,就算你犯了错,光凭测谎,法官也不一定采信。”黑延棠又是无害地笑了笑,很有安抚作用,“放轻松,深呼吸两次,准备好了吗?”
艾怡芳深呼吸两次,点点头,表示准备好了。这个年轻警官十分好看,笑起来温柔亲善,她自认阅人无数,眼前不时发出善意的他让她觉得无害。
“你叫艾怡芳,是不是?”
“是。”她有点紧张地瞥一眼机器在纸张上的摆动,忽高忽低的线条像会扑上来咬人的猛兽,紧张掐住她的咽喉,令她咽了咽口水。
“今年三十二岁……不好意思,我看错,是三十一岁,是不是?”黑延棠顿了几秒,有些懊恼的样子。
艾怡芳忍不住笑,点点头。
“请回答是或不是。”黑延棠也笑了,为自己刚刚不小心的“疏忽”。
“是。”她放松下来,觉得那些机器画出的高低波动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你看,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很简单。”黑延棠墨黑的眼神诚挚温暖地看着她。
她也回望,然后点点头,明显又比刚刚更放松了些。
“你是女人,是不是?”
“很容易看出来吧。”艾怡芳调笑似的说。
“抱歉,请你回答是或不是。”黑延棠一贯地温和,对于她的调笑眨了眨右眼,表示赞许她的小幽默。
“是。”艾怡芳能笑着回答了。
“你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名字叫艾思思,是不是?”
“是。”艾怡芳听见女儿,微蹙盾头。
“你母亲未婚生子,你也未婚生子,是不是?”
艾怡芳脸上没有了笑容,捉抿唇,好几秒没有声音,见那机器波动幅度加大,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请回答。我必须核对你的资料,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请你原谅。”黑延棠有些抱歉说。
艾怡芳听他如此客气,反倒楞了,表情放松一些。
“是,我妈十五岁生我,我十六岁生我女儿,不知道我女儿几岁会给我生个外孙?她今年十五岁。若照我们家的传统,应该差不多了,我可能会是最年轻的外婆。”她自嘲地说了一大串。
黑延棠深邃的眼睛笔直无误地迎上她的视线,仿佛想看进她的内心。
“我刚在外面看见一个少女、一个少年……”黑延棠没说完。
“我女儿跟她小男朋友陪我过来的,她已经有男朋友,也不知道上床几次了,说不定我明年就可以当外婆了。”
“你希望那样吗?我是说当外婆。你希望你女儿那么年轻生小孩?”
“这是测谎要问的问题吗?”艾怡芳反问。
“所有问题答案都会是我们的参考依据。”
“不,我不希望她跟我一样,未婚妈妈很辛苦,要忍受别人的眼光、要努力赚钱养孩子。”艾怡芳看机器画出的波动增大,“那曲线高高低低表示我说谎吗?”
她不确定的问。
黑延棠摇头,“那表示你情绪波动比较大,不必然是你说谎。我相信你,母亲都希望自己孩子好。”
黑延棠陆续又闲聊似地问了二十几个问题,对于机器忽高忽低的波动艾怡芳已经没什么感觉,也不再一直盯着机器不放。
问了一个多小时,黑延棠好心地说:“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喝点东西?”
“不用,我想快点回去,还需要问多久?”艾怡芳有点不耐烦了。
“刚刚只是让机器取基本数据,还没正式开始,需要问多久,我也不能肯定回答你。”
“好,那你快点问,问完我就能回去了。”
黑延棠沉默一瞬,继续问:“你跟被害人同居四年,是不是?”
“是。”进来到现在,艾怡芳第一次听到“被害人”这个词,心里突地震了一下,机器画出的曲线很敏锐的又攀高了。
“案发当天你不在现场,跟林姓友人一整晚都在汽车旅馆,是不是?”
“是。”机器震动加大,艾怡芳获眉一想,“不是,我们先去唱歌、喝酒,然后才去旅馆。”
“你跟被害人习惯晚上睡前喝小米酒,是不是?”
艾怡芳愣了一下,不知年轻警官怎么知道他们的习惯。
“被害人家中的酒柜里都是小米酒,我们问过家属,被害人姊姊透露被害人有睡前喝酒的习惯,你们同居四年,我想应该会一起喝酒。”黑延棠像是看出她的困惑,解释道。
“我没排班,就会跟他一起喝。”
“请回答是或不是。”
“是。”艾怡芳不耐地答。
“你每个月的收入大半都交给被害人,是不是?”
“是。”
“被害人有很多次花钱嫖妓,被警察抓到,笔录做完后你去警局接他,是不是?”
“是。”
“案发前一天,被害人再次嫖妓被抓,那次被害人嫖的是未成年少女,还是用你给的生活费,是不是?”
“是。”艾怡芳一脸阴沉,没注意机器波动越来越大。
“案发当天,你下午在被害人家附近的五金行买了一把水果刀,是不是?”
艾怡芳满脸震惊,说不出话。
黑延棠脸色严肃地追问:“请回答是不是。”
“不是。”
“这个人是不是你?”黑延棠将一张影像截图递向艾怡芳。
艾怡芳盯着那个在柜台前低头给钞票的女子,颤抖着嘴唇,“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案发当天晚上,你拿新买的水果刀哄被害人喝掉三瓶小米酒,等被害人醉了,再拿出水果刀刺了被害人四十七刀,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人不是我杀的!”
机器忠实纪录剧烈的情绪波动,黑延棠犹如夜里的猎豹,精准无误地压制猎物,无视对方的挣扎,最后给出致命一击——
“你杀了被害人,是不是?”
他挪开视线,若有所思转盯向机器,艾怡芳顺着他暗示性的目光看去,那狰狞的高低差像是赤果果的控诉,她失去底气,心虚得说不出话。
“艾怡芳,你女儿在外面等你,你还年轻,要不要为女儿想一想?你若认罪自白,法官会判得比较轻,关几年后出来,你跟你女儿有机会重新好好生活;你若不肯认罪,等我们查出真相,交由法官判决,很大的可能要服刑十年以上。十年以上的刑期,你出来女儿都多大了。
“艾怡芳,你好好想一想,现在你还有机会,说真话才能救自己,我才能帮你。你杀了杨志仁,是不是?”
她的女儿……她从没好好照顾过的女儿……
艾怡芳崩溃了,她颤抖着身躯,哽咽的说:“是……是我……”
黑延棠阖上卷宗,起身将测谎仪移开,“我会请女警进来帮你做笔录。”
“真的关几年就可以出来?”艾怡芳心慌意乱的问。
“你愿意认罪,法官一定会判得比较轻。”黑延棠低声道语气有着安抚。
“我不想杀他的!我很爱他,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努力赚钱买给他,他要车子我就买车子,买什么都可以,但是为什么要拿我的钱去买女人!那是我辛苦赚来的……是为了我们赚的……”艾怡芳嚎啕大哭。
黑延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将机器、电脑、录音全收拾妥当后走出侦讯室,让另外两名员警接手。
他拿着卷宗走过长椅上等待的少女,他看她坐的位子旁有两个冰淇淋空盒,她手上还有一盒刚吃完的空盒,全是抹茶口味。
他原想走过去,脑子却闪过艾怡芳的话——
不知道我女儿几岁会给我生个外孙?她今年十五岁。若照我们家的传统,应该差不多了,我可能会是最年轻的外婆。
黑延棠停下脚步,低头看艾思思,又看了一眼她旁边的少年。
“你是艾思思?”黑延棠目光转回艾思思身上。
艾思思仰头看站在面前的男人,年轻、好看、严肃是她第一个想法,他那双眼睛黑得像浓墨又像夜幕,无垠无涯好似能将一切吞没,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嗯,怎样?我妈是艾怡芳,我们陪她过来协助调查,现在可以走了吗?”
黑延棠朝她摇头,声音多了一点温柔,“你妈妈刚才认罪了。”
“认罪?!什么罪?”艾思思站起来,边说边嚼口香糖,她刚吃了太多冰淇淋,甜得有些发腻。
黑延棠看她颈子上一条细炼,是T牌今年刚出的新品,要价两万多,他日前买了一条送给白珈珈当生日礼物。
白峰齐的妹妹白珈珈对他来说像亲妹妹一样,很巧的,艾思思跟白珈珈一样是迭字名。
一股异样的情绪涌现,他说不清是什么,珈珈有对很好的父母、有好哥哥,她接受正规完整的教育,被亲人宠爱,年纪也与艾思思相仿。
他忍不住想,如果艾思思能有好的环境,命运会不会不同?他瞥了眼一旁滑手机的少年,不希望她重蹈覆辙,她的外祖母、母亲未婚生子,他不希望她也走上相同命运。
人可以与后天环境抗衡、可以与犹如被胆咒的命运抗衡,只要那个人愿意改变。
黑延棠难得情绪出轨,他沉默许久,久到艾思思不耐烦,高声说:“你说话啊!”
“她刚才已经承认杀人了,所以不能走。”
艾思思呆住,她本以为只是陪妈妈过来配合警方查案,怎么最后却是妈妈杀了人?
“艾思思,你才十五岁,应该好好念书,现在你拥有的名牌、项链全都不是真实的,如果你愿意把书念完,为自己的人生努力,将来才能靠着自己过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多你想要的,只有靠自己力量得到的东西,才是真的。
“不要像你外婆、你妈妈,年纪轻轻就怀孕生子,她们走的路太过辛苦,你可以走不一样的路,你妈妈很在乎你,不希望你跟她一样。艾思思,不要复制悲剧,回家好好把书念完,再坚持几年,你的人生可以不一样。”
黑延棠明白说这些艾思思不见得能听进去,但他有非说不可的冲动,他希望艾思思能过得比她母亲、外祖母好,别重复上两代的命运。
“关你屁事!我要见我妈妈!”艾思思不高兴地大喊。
黑延棠深深看了她一眼,以及仍坐在一旁若无其事滑手机的少年,没再多说一句,往办公室走去。
艾思思呆了一下,想追过去,却被另一名女警拦下,好生劝慰一番,才悻悻然与锺其汉离开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