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纸盒上那对恋人在拥抱、亲吻。
——时间恋人。
路清定定的看着那盒巧克力糖,身后窗外的天,蔚蓝湛亮,他的双眸黑沉似海,深不见底。
多么讽刺,两人正式签字离婚的那天,正好是这款糖果面市的时间。
画下这幅图的插画家失婚,市面上却多了成千上万个“时间恋人”。
路清的唇扬了扬,伸手拆开包装,尝了一口巧克力球。
不意外,甜而腻口,尝到最后,舌尖泛开一抹淡淡的苦涩。
他皱了皱眉,将糖果连同外包装纸盒,全扔进垃圾桶里。
一分钟后,大手探向垃圾桶,捡起了纸盒,摆回桌上。
等到路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做了多可笑的事。
他盯着纸盒上的恋人。,分针上的女性剪影,深深地凝视,良久,良久。
此后,她充满魔法的想象国度里,将不再有他,他只能在门外徘徊,在远处角落窥探……
手机蓦然响起,路清被拉回现实世界。他有些恍神,有些愤怒,有些力不从心。因为他讨厌浪费时间,可近来的他,分秒都在浪费虚掷。
他总是想起她。起床想,睡前想,吃饭想,喝茶想,工作想,没有一刻不想。
他原以为,正式分开,画清界线,一切将恢复原貌,他能收回自己。
作梦。
离得越远,想得越凶。分开之后,才发现她从来没离开,她的影像充斥在他周遭每一处,每个瞬间。
手机依然在响。
路清深深闭起眼,把自己拉回现实,探手抄起手机。“Alan?”
“Louis,他们找到了。”彼端传来一口地道英国腔的男嗓。
“找到了?”路清惊诧的站起身。
“不对,应该说,他们已经跟当地的耆老联络上,找到了大概的位置,听说过去那里总有窃贼去挖坟偷陪葬品,曾经有人在某个墓室看见“永恒之钥”。”
墓室?路清一怔。
梦里我们一起去了英国,在一个很阴森的地方……嗯,好像是墓穴之类的地方,然后你拿着铁铲一直挖,我们好像在盗墓一样,好可怕也好刺激,最后我们挖出了“永恒之钥”……
“Louis?”
路清醒神,匆匆扬嗓:“你跟教授先过去,我过两天就到。”
“这次交涉的中间人有黑帮背景,恐怕不是那么安全,你确定你要过来?”
“对那些黑帮分子来说,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不能交涉,这点我不担心。”
“那你可能得有心理准备,要是这回真挖出了“永恒之钥”,势必付上好大一笔酬劳。”
““永恒之钥”是无价之宝,只要能找到它,付再多钱都值得。”路清丝毫不动摇。
“永恒之钥”是骨董钟鉴藏家在找寻的梦幻逸品,只因没人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路清也在找,一直在找,从未放弃。
他在海外合作的寻宝商人,每年固定帮他跑遍欧洲各大跳蚤市场,各场骨董拍卖会,就连黑市也没放过,从中找到了不少能够翻价十倍甚至百倍的骨董钟表。
但,这么多年来,寻宝商人回报的骨董钟里,从来没有“永恒之钥”的踪影。
近几年来,他转向与昔日攻读艺术史的教授合作,教授认识许多考古界的学者,这些学者的人脉颇广,甚至还认识有盗墓经验的窃贼。
他与教授达成共识,只要能找着“永恒之钥”,届时由他出资买下拥有权,待到教授作完研究,完成相关论文,“永恒之钥”便能完全归他所有。
教授召集了一群同样有兴趣的学者,透过人脉去交涉,考据正史、野史,陆续在英国各处,甚至是飞往罗马尼亚进行捜找、挖掘,但始终寻找未果。
艾伦(Alan)是跟在教授身边多年的研究助理,更是长他几届的研究所学长,大家有共同目标,长期联系配合下来,已累积深厚的交情与默契。
“Louis,你变了。”蓦地,那头的艾伦飘来一句玩味的话。
“我从来没放弃过“永恒之钥”,哪里有变?”
“你的态度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路清有丝不耐。
“你没发现吗?你的语气很焦虑,很急躁,我刚刚差点快认不得你。”
路清一窒,随即否认:“那一定是你听错了。”
“是女人吗?我听教授说,前阵子你结婚了,是被女人改变了吧?”艾伦终于逮到机会能调侃这个活人时钟。
“你的消息太不灵通了,我上个月离婚。”路清淡淡给了记回马枪。
“你……离婚?!”原以为像路清这样的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毕竟不确定结果的事,他不可能做——除了找“永恒之钥”这件除外。
路清皱了下眉心,冷处理:“与其关心我的婚姻状态,还不如快点着手准备这次的挖掘工作。”
“是离婚的关系吧?你才会这么烦躁。”艾伦头头是道的分析。
“Alan.”路清沉下嗓音。
“好,不说了。你尽快赶过来吧,也许这一次,我们真能把“永恒之钥”挖出来。”就说是女人的关系吧,否则依路清过去的性子,怎么可能动怒?
收了线,路清坐回旋转沙发皮椅,望向纸盒上的恋人,嘴角微扬。
是她的幻想国度延伸到现实世界吗?抑或她那惊人传染力的想象魔法,在她离开后,依然持续施展着。
大手抚过纸盒上的恋人,他的眸底亮起了一盏灯。
他没忘,她也想亲眼目睹“永恒之钥”,他要去把它找出来,把它带回来。
……然后呢?
路清赫然失笑。他在想什么?他竟然想把“永恒之钥”当成是讨桑如夏欢心的礼物。
艾伦说的没错,他变了,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
过去他把“永恒之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方才他竟然兴起将“永恒之钥”当作礼物的荒谬念头。
他一定是疯了。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明他的失常。
拉开抽屉,取出桑如夏归还的那支表,路清低垂眼眸,专注入神地看着。
“你把时间还给了我,我却困在你归还的那段时间里,桑如夏,你知不知道?”
桑如夏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都自己来居然会这么难!
“瑞华”的巧克力球一推出,正好赶搭七夕情人节活动,销售空前的好,“时间恋人”的概念也打动了年轻族群的心。
再加上这又是她首次创情主题的插图,原有的粉丝们回响极大,在网路上的讨论人气也高,她的知名度确实跟着水涨船高。
但,这是恶梦的开始。
开始有一大堆案子找上门,可是每个人都强调要与爱情啊、恋人啊为主题,甚至拐弯抹角的暗示,要她原样复制另一个“时间恋人”。
这就是台湾业主的劣根性,眼前火红什么,就一窝蜂跟进,大搞恶性竞争。
桑如夏才不干。并非她红了拿乔,抑或考虑什么市场区隔性,什么插画家风骨这些有的没有的,而是她画不来。
对,她画不来。没灵感,没想法,没心情,没……恋人。
她创造“LazyCat”是立基于热情,没有压力,她热爱画笔下的角色,灵感自然源源不绝,不需刻意寻求或启发。
是,说白了,她很任性,很随心所欲,只画自己擅长的,只画自己想画的。
先前有杜彦希跟小潘辅佐她,帮忙过滤筛选接案,接下能让作品曝光大放异彩的case,一步步帮她铺路,而她付出对等的努力,方有今日。
但,没了杜彦希跟小潘,她自行接案,独自面对案主,状况百出。
先是沟通方面无法协调,再来是案主与她各自有所坚持,双方找不到一个平衡的中间点,案子谈到最后无疾而终,要不就闹僵,谈不下去。
“时间恋人”获得空前的成功,就连“瑞华”也跑来续谈下一个合作案,同样要求以恋人为主题,可她不行,办不到。
她不想再接这样的案子,想回归原本的风格走向,可爱的Q版插图,幽默趣味,疗愈贴心,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再与爱情有关。
她这么想,那些想复制下一个“时间恋人”成功案例的老板,可不这么想。
于是,她红了,却面临没有案子可接的窘境,只能继续靠原来的周边商品,勉强支撑度日。
与案主沟通商谈,耗去太多时间与气力,严重压缩她创作的时间,导致创作量减少,也因为累积了太多负面情绪,她开始变得不快乐。
渐渐地,拿着画笔发呆的时间变长,创作力却逐渐下降。
原来,什么都自己来,这么烦、这么难。过去,她依赖成性,不必与案主直接沟通,只须专心创作,有状况,小潘出面协调、整合,以至于她从没发现,原来一件案子要让双方皆大欢喜,并不容易。
出了捷运站,桑如夏停下脚步,望向行经的玻璃橱窗。
镜面倒映出一张垂头丧气的小脸,那是她,失败又没用的桑如夏。
她想证明自己,想独立自主,不愿再倚赖他人,残酷的事实却将她修理得惨兮兮,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真没用。
她太天真,过去天塌下来有人扛,不知现实无情,路清会骂她幼稚,当她是小朋友,也是无可厚非。
这场独立冒险,只剩下灰头土脸。
收回视线,她转进一间咖啡店,准备与案主碰面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