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中的路清,垂着眼,微笑,俊美的脸庞被落寞占满。
当电梯门再次开启,他抬起眼,决心往前,把那些复杂难解的情绪,那些像咬人猫沾满心头的忌妒,那些……被桑如夏勾起的幻想,全留在电梯里,不带走。
他只带走原来的自己。
那个冷静、理智,讲求效率与精确度,从不把心力与时间耗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心中只有自己的路清。
“离婚?!”方珈琪嘴里的咖啡一口喷出。
幸亏对座的桑如夏闪得快,否则这下可就真的被好好“洗脸”。
“你跟路清有这么严重吗?”方珈琪一脸惊吓。
“嗯……前天在电话中,已经约好时间跟律师见面,还有我妈跟杜爸那边也都知道了。”
桑如夏低下头,啜吸着手里那杯女乃茶,表情很闷,心情更闷。
一切都如她所愿,但……总觉得,一切并不如她所愿。
“感情这种事,急不得也不能勉强,你真的确定,你没办法跟路清一起生活?”
桑如夏咬咬唇,一脸纠结。“也不是没办法,而是……你也知道,我跟他在很多观念上不合,他生活很规律,而且要求严格,我是随意就好的那种。”
“可是我看你一开始也适应得不错啊。”
好友一句无心的话,戳中了桑如夏的心,表情顿时有点虚。
“那是一开始啊,后来……后来觉得我跟他差太多了。”
“哪里差很多?”
“嗯……嗯……他对我都不像我对他那样。”
“那样是哪样?”
桑如夏楞住,两颊绯红,支支吾吾:“哎哟,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总之,他好像进不到我的世界,也不懂我,我们老是鸡同鸭讲。”
但为什么,面对这个结果,她心底充满失落?
“我看啊,路清不懂你这一句,才是你真正的心声吧?”方珈琪突破她婚姻的“盲肠”。
桑如夏苦笑。
“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方珈琪欲言又止。
“什么?”她呆茫。
“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新来的插画家?”
“啊!”她傻眼。
“我看你一天到晚都在跟他传LINE,你最近又老是提到他,况且你不是说他很懂你,跟你很合得来?”
“那不一样啦!”她急忙否认。
“哪里不一样?”
“我对周容劭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这种喜欢最危险啊,很容易就擦枪走火,天雷勾动地火。”
“不可能!”她猛摇头。
她心里分得很清楚,尽管与周容劭有聊不完的话题,有共同的兴趣,但要论及男女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也是到了现在,她才慢慢体会感情的奥妙。
不是聊得来就铁定会爱上,她对周容劭的感觉,仅仅止于相逢恨晚的朋友。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单纯,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很复杂。”
方珈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楞住了桑如夏。
怕被曲解,方珈琪又补充:“我所谓的复杂,是说你的心思很难猜,看起来像透明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可是好像又不是那样,让人捉模不定。”
“我……捉模不定?”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听见这种形容词,桑如夏呆了呆。
“是啊。你自己都没发现吗?有时候你说的话,表现出来的举动,都很容易让人误会,可是问过你之后,才发现都是我们想错了。”
“你是说周容劭这件事吧?”她只是心血来潮时,总会把当下热衷的人事物挂在嘴边呀,想不到竟然会无端招来误解。
“嗯,不止,还有很多事。”
“有吗?”大眼写满困惑的眨啊眨。
方珈琪笑了笑:“现在聊这个,对你也没帮助吧,等你之后心情平静一点,再说吧,省得害你更困扰。”
她说得对,眼前她与路清的婚姻状况未明,近来哥的态度又怪怪的……她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坏人姻缘的小三,搞烂自己人生的逊咖。
“对了,好久没看见小潘,她离开你哥的公司后,都没联络吗?”见气氛沉闷,方珈琪赶紧转换话题。
一问,桑如夏更闷了。她沮丧的摇着头,咬住吸管,叹气:“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见到小潘,也没接过她的电话,我不敢打给她。”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小潘喜欢哥,也是为了哥,小潘才会对公司尽心尽力,几乎把公司当成她自己的事业在操。
但小潘一直没有勇气告白,只敢旁敲侧击的向哥示好,这一次她是铁了心,下定决心向哥告白……没想到被哥拒绝。
那一晚,小潘在珈琪的店喝了一整晚啤酒,她陪着小潘,听她吐苦水,听她抱怨哥这几年对她的好与坏。
一个是自己的得力经纪人兼好友,一个是拉拔她、永远当她靠山的哥哥,夹在两者中间,她没有立场发表任何看法,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只是,她始终想不透,小潘那晚曾对她说的话。
“如夏,你跟路清会好好的在一起,对吧?”小潘难过之余,转而鼓励起她。
她楞了楞,当下想的是与路清在电话中的争吵,以及放在包包里的离婚参考文件。
小潘面色郁郁地说:“我们三个人之中,就属你最幸福了,我告白被狠拒,珈琪离过婚,你千万要撑下去,至少还有你一个人是幸福的。”
好感动喔……小潘失恋还是不忘关心她,甚至反过来祝福她。她怎敢对小潘坦承,其实她与路清的婚姻,正走在断桥上,岌岌可危。
“欸,你的电话响了。”方珈琪出声提醒。
桑如夏回过神,忙接起手机。“妈?”这个时间,妈怎会打来?
“如夏,你晚上回家一趟,我跟杜爸有事跟你谈。”桑母吩咐。
“是为了我跟路清的事吗?”咦,他们不是都同意了,怎么会……
“还有别的事,总之,晚上回家一趟就对了。”
“噢。”家中大小事,向来老妈说了算,她只得接旨照办。
收了线,桑如夏心神不宁的盯着手机萤幕。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简讯,没有LINE新讯息,什么都没有,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怎么了?”方珈琪关切。
“我妈要我晚上回家,可能要来个大会审吧。”桑如夏沮丧的瘫在桌上。
“都搞得要离婚,当然要大会审,说不定还会把路清找来,怎么说你继父对你也很好,怎么可能放任路清这样欺负你。”
听见关键字,颓败的人影随即直起身,义正词严的纠正:“路清没有欺负我。”
“那是你欺负他啰?”方珈琪托着腮,挑眉。
“……”桑如夏无言。
“你不是说路清他爸也希望你们离婚?”
心口猛然一跳,桑如夏紧张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啊,我忘了寄一份图稿,我先回公司一趟,掰。”
看着那抹慌慌张张的人影,方珈琪好纳闷,她说错话了?否则那个小妞干嘛一副被吓跑的模样?
桑如夏一路飞奔捷运站,活像身后有鬼在追。这个鬼,其实是她自己。
她心里有鬼。她没把路清前女友求复合,或是那晚路父找她恳谈离婚的事,告诉任何人。
因为她不要被同情,更不要给那些人有机会痛骂路清。站在她的立场来看,她身边的亲友,肯定会认为是路清的错,但真的不是。
她知道自己的心态很矛盾,但……或许真如同珈琪所说,她看似单纯,其实心底复杂得很。
复杂得连她都不懂自己要的是什么。人是不是都这样,永远搞不清楚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想要却又不想要,想要却又不敢要,在矛盾中来回拉锯。
桑如夏在捷运站里的长凳呆坐着,望着人潮上上下下,捷运来来去去,而她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
她拿出手机,点开LINE通讯录,滑来滑去,好友列一长串,想找个人诉苦,却这么难。
滑到一半,她的视线被手上的腕表吸引。那不是腕表,而是定情物……勉强算得上吧。
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归还?可是,她舍不得。很好笑吧?走到这一步,她才发觉自己舍不得。
手指头滑呀滑,回过神时,惊觉竟滑到了与路清的聊天格,日期停留在一个礼拜前。
仔细检视聊天内容,他几乎不传LINE的,聊天格里全是她一个人说个不停。
桑喵喵:小路,晚餐吃什么?叫彼萨好不好?
路清:(已读)
桑喵喵:小路,明天截稿日,留在公司加班,晚点回家喔。
路清:(已读)
桑喵喵:小路,你下班回家能不能顺便帮我买饮料?红茶拿铁去冰。
路清:(已读)
路清从没回过她的LINE.一次也没有。他嫌传LINE是浪费时间,所以只读不回。已读算是很给面子了。
最后一次传LINE给他,该传什么?桑如夏拚命想。
突然传讯息过去,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来闹?桑如夏又纠结了。
最后一次了,管他的!传就传,大不了假装传错人,反正他也只读不回。
桑如夏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勇气,手指飞快打下一长串文字,按下送出——
桑喵喵:胖橘,有没有结婚前说好要养猫,结果婚后却被老公骗很大的八卦?
对,她这是变相在抱怨,在抗议,好让路清知道她的不满。
没回应,她继续等。
十五分钟过去,总算,聊天格显示“已读”。
桑如夏心跳加速,立马把手机收进包包里,像恶作剧被抓包的小鬼头,只想着掩盖证据,来个眼不见为净。
搭上捷运,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重新拿出手机检查。
已读不回。
不意外,却很失落。桑如夏收起手机,望着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那张脸很憔悴,很疲惫,很……讨人厌。
路清讨厌她吗?连她都开始讨厌起自己,他应该也是吧。
车窗上的小脸低下去,桑如夏将与路清的聊天格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