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走入本才观对面的竹林里,在灰白干枯竹子花丛中发现了埋首蜷缩的阿敏。“丫头?”老道士柔声唤道。
阿敏泪眼汪汪,抬起头问道:“玄一真人,听人家说您什么都很灵,有没有可以把我头发变黑的药?”
“妳来找我便是为此事?”
阿敏点点头,不甘道:“我本来要私下找真人谈的,可那混蛋……那混蛋……”她又抽了几下鼻子。
老道士笑道:“有是有,就是给老人家把白发染黑的粉末。不过,我生平不做三件事:不杀人、不吃素、不做白工。”
阿敏一呆,他这是在要钱吧?遂支支吾吾道:“我是乞丐,没什么钱。将来赚了钱再还您好不好?”
老道士不答,只叨叨絮絮道:“咦?什么味道?好香好香!约莫是肉味吧?”
阿敏这才想到,自己先前买了一包红烧蹄膀来讨好老道士。她自袖袋取出那包红烧蹄膀,不好意思道:“真人对不起,都冷了,还碎了。”
老道士嘻嘻一笑,抢过红烧蹄膀。“都是我的,不准跟我抢。这就是染发的代价啦。一物换一物,公平得很。”
阿敏一愣,眼泪夺眶而出。“道长!我会煮饭酿酒,我以后每个月给您送肉送酒来!”她哇哇大哭。
“妳自个儿说的,可不许赖账。”
阿敏涕泗满面,用力点头。
“走吧,青初那小子在自责呢,咱们来罚罚他。”
她月复诽道:哼,那家伙会自责?逃都来不及了吧?她起身拍拍,掸掉泥尘。“玄一真人,”她觑一眼老道士。“您老不害怕吗?我这怪异的发色。”
老道士认真看着她,道:“像刚刚叫我道长不是挺好的?叫玄一真人多生疏。老头子可是世上为数不多见过妳原本面貌的人,是也不是?”
阿敏破涕为笑,她头一次在孙厨娘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真心实意的温暖。她露出一排小贝齿,回给老道士一个大大的笑容:“是,道长!”
回到观里,青初敛首低眉在一旁等候。
老道士回头道:“丫头,叫什么名字?”
“阿敏,”阿敏蹙着眉,“就阿敏。”有记忆以来,她便无父无母,从来只是个阿敏。青初闻言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阿敏撇开视线,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阿敏啊……”想来她是乞儿,没有姓氏。老道士指着青初,随口道:“不如你跟这小子一样随我姓,叫赵阿敏如何?”
阿敏好歹也跟着何家少爷小姐们念了几年书,“赵阿敏”这俗气的名字……她面部一抽,不知该如何婉拒。蓦地,她想到一张圆脸上又大又暖的笑容,那笑容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依傍。她神色泛着温柔,道:“孙,我姓孙。我叫孙敏。”
老道士微笑道:“青初,你去给孙敏备一间房,她这两天要住这儿。”
“早备好房了,阿敏……孙姑娘可以进去休息了。刚吩咐无元烧水给孙姑娘沐浴净身,想来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老道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下青初的肩头,对着孙敏说道:“阿敏,沐浴后来找我,咱们来商量方才说的『那件事』。”
“哪件事?”青初不及细想,随意月兑口而出。老道士神秘地笑了笑。
孙敏应了声,淡淡扫了青初一眼,嘴边带着些许挑衅的弧度。青初微微睁大了一双狭长的漂亮眼眸,暗自解读她那一眼。
是在说她和师父有了秘密,他成为局外人了吧?一股强烈被排挤感冲淡他那仅有的愧疚感,不忿的火苗又悄悄燃遍心田。
“师父,您老怎地帮着外人来消遣我?”
“你是怪我怎么瞒着你吧?你的表情还真的藏不住事。”老道士笑道。
“徒儿没有。”他蔫头地撇撇嘴。
“告诉你无妨,后果自负就是。”
青初看着老道士不怀好意的笑,有些发怵,却仍硬着头皮道:“还能有什么后果?徒儿不是禁不起担的人。”
“跟我来药王殿东堂。”老道士迈步跨过门坎,绘着西王金母头像的木珠帘哗啦一声前后摆荡,西王金母唇间的红色珠子毫不留情甩上青初愣眼巴睁的脸庞。平时看着慈祥的王母娘娘,此时因扭曲晃荡的珠子而多了几分狰狞。
“药王殿东堂……”青初茅塞顿开,追上前去。“师父,徒儿还有事,那事师父不愿说便别说……”
前头传来老道士爽朗笑声:“你是我爱徒,哪有防着你的道理,哈哈哈!”
※※※
继四年前在何家的最后一晚,孙敏今夜终于与热水浴再度重逢。她惬意地坐在榆木澡盆内,瞧着袅袅盘旋的烟雾,思忖:道士都过这般安乐适意的日子吗?索性求老道士收她为徒,做个醉生梦死的小道姑。倏尔,她拍了拍脸颊。当道姑?道士的辛劳与付出又岂是她浅薄眼光得以窥见的?更何况,当道姑怎么嫁入富户当少女乃女乃?
不好让老道士等太久,她只放纵自己泡一刻钟的澡。取过先前小道童给她的天青色箭袖布袍,想也没想直接往身上套,披上兜帽披风便出外喊小道童。
小道童无元瞧了孙敏一眼,她单薄的身子穿着箭袖布袍,颇有俊俏潇洒的况味。他小脸蛋微微发红,领着孙敏前去药王殿。这天青色衫子是本才观建立以前,青初在山林里的狩猎便服,小道童没见青初穿过,便随意取来给孙敏。
“道长在东堂,他老人家吩咐只有孙姑娘一人能进去。”无元抬着红扑扑的圆脸,乖巧传达老道士的命令。
孙敏忍下搓揉无元小脸的冲动,笑道:“知道了,谢谢小道长。”
孙敏等着小道童离开,解开兜帽披风挂在胳膊上;从今而后,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来遮遮掩掩了。
一踏入东堂,孙敏便见着明晃晃的灯火中,坐着一老一少师徒俩。她警戒地盯着青初。“你来干嘛?”
青初无奈道:“妳以为我想来?”
孙敏往前踏了几步,立在打着瞌睡的老道士面前。“道长?”
青初这时才看清楚孙敏的装扮,她一头微湿的栗红色长发,软软地披在袍上,脸蛋因泡澡而透着微红。幸好宽松的天青袍子衬不出女孩家独有的身段,他微微松了口气。仔细一看,这莫名熟悉的箭袖袍不正是他的衣衫么?他倒吸口气,心情浮过一阵难以言明的怪异感。
对孙敏来说,她只晓得这袍子布料好过她所有的衣衫,至于谁穿过,她根本不在乎;但看在青初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这画面直让他心底痒意乱窜。
孙敏被瞧得一阵发毛,心想这小子大抵是想把她一头红毛剃掉,遂转头恶狠狠剜他一眼:“姑女乃女乃的头发是长出来给你犯痴的吗!”
这话犹如在青初头顶上浇一大盆冷水,他心头邪火大起,骂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妳这丫头不知感恩就算了,嘴巴倒是不饶人!”他挽起袖子,“道爷我今晚不把妳剃成尼姑我就──”
“阿敏来了啊?”老道士很适时地自瞌睡中清醒。
“道长!这家伙怎么在这里?他说要把我剃成尼姑呢!”孙敏确信老道士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可她必须想办法逼走这动她歪脑筋的小牛鼻子。“他在这儿,我怕。”她缩到老道士身后,十分孤苦无依貌。
“妳──”青初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兔崽子胡说八道。”老道士骂道,语气却像是看好戏般不痛不痒:“他敢剃了妳,我就把他送去山下白毫禅寺做和尚。”
孙敏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注定要在青初的注目下变发色了。“那道长,”她妥协一般垂了肩。“可以请你徒儿除去身上利器,然后离我的头发三尺……不,五尺远吗?”
老道士疏眉高扬,奇道:“这怎么行!青初离你五尺远,谁替妳染发?”他老眼一瞇,手一挥。“妳不会要老头子做这体力活吧?不成、不成。”
“师父,你不是叫徒儿在一旁观摩吗?”青初像被判刑般怪叫。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叫老人家操劳整夜,有你这么不孝的儿子吗?”老道士皱着眉,还意思意思地抽了抽鼻子。
老道士将手上一包黑色粉末往桌上一放,慎重道:“徒儿,你可记得我如何替京城那石大人染发?”
“记得……当时师父还从那老人家身上捞了许多油水。”
“记得就好。阿敏的头发倘若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他摆了摆手,笑道:“阿敏,到染发台子上乖乖躺好,老头子先去吃晚饭啦。”语毕,闲步出了东堂。
夏日沁人心脾的晚风,夹杂着塘内青蛙求偶的嘓嘓声,吹入东堂内石化的两人。
孙敏终归认命地爬上染发台子躺好。
“我准备好了!来吧。”她紧闭着眼,拚命想象这台子不是砧板,她也不是鱼肉。青初看着她一副赴死就义的死鱼样,只想扯着她衣襟大吼他才是受害者。他按了按额角,压下暴起暴落的情绪,取过盛满热水的木桶,又拉了张矮脚圆凳到她头顶前方坐下。
那低木台由老道士向匠人特别订制,专给不服老的达官贵人染黑发用。台身微微倾斜,孙敏的头正好由一个弧形软垫托高,整张木台又铺着软垫,一躺上去,孙敏享受地叹了声。
青初将墨色粉末倒入木桶中,恶声恶气道:“给我安生些,不然道爷拔光妳的头发。”孙敏有了老道士的保证,心中有了底气,便也懒得与他计较,敷衍地喔了一声便了事。
“死丫头……”他骂声虽狠,手下却是极为轻柔。孙敏舒服地瞇了眼,由着青初拢起她一头栗红长发放入墨色药水中。不一会儿,孙敏在青初搓揉着她头皮时,恍恍惚惚进入梦乡。青初瞧着她的睡容,暗道:就这么放心?不怕道爷坑了妳?
忙了一整夜,终于成功地染完她一头长发。东方黛青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青初取过棉巾,吸干孙敏发上余湿,起身伸了个懒腰。
“变成常人了啊……”他目光带些惋惜,瞧着她一头乌亮柔丝,自怀里取出青宝石金簪,在她头上挽了个松松的发髻,低声道:“臭阿敏,就当作赔礼。”
青初利落地收拾染发用具,提着木桶离开东堂。行至药王殿正殿旁时,他顿足,内心一番天人交战,足足踌躇了半炷香,才将木桶往地上重重一放,骂道:“道爷我就是犯贱!”便又绕回东堂,将外袍一月兑,轻轻盖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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