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仕华把007讲得有点现实有点势利,让他免不了地带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以想找一个好时机,用诚恳的方式来跟林苓绮讲这件事情。
为了找寻适当的机会,他开始注意她,而后发现她周遭气氛有点诡异。
她彷佛是个绝缘体,众人间在传阅有趣的物事时绝对会绕过她,插科打诨的闲聊总是掠过她头顶,早上的招呼往往跳过她,询问要不要做什么团体活动也如常地当她不存在。
这样集体忽略一个人,这是……霸凌吧?
但林苓绮似乎毫无所觉,脸上神色颇为冷漠,让人难以接近;在课堂与课堂之间,也不与人交往,只静静地看书,这也让他不好意思去打扰她。直到下课,看她背着书包进了图书馆,就跟了进来。
原本想说她人缘差应该很难互动吧,但又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刚刚在图书馆内,她直接回视他的注视,回应也都很利落明快,似乎并不难相处。
之前看她把书上架归位忙碌着,觉得不该打扰人家,但又想着采访这件事,多少还是需要先研究一下对方吧?要练习当记者就要学得像一点,便就近在书架间观察她。
以往没有什么互动,他很少注意她,此际隔着书与书之间打量她,突然觉得这张怪异的脸,有些角度,不仅很有特色,还有另类的美感。
小小的单眼皮眼睛虽给人淡漠之感,但看来心思单纯;丰润小巧但唇形下弯的嘴,不笑时会让人觉得她任性,但微启时反而有股高傲的性感;因为五官得合起来看,她不能被归类在好看的那一方,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属于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
这实在是颇奇怪,记得有点儿丑的咧……还是因为隔着一些书,只看到那张脸的某些部分或某些角度呢?
同时,他发现这张婴儿肥的脸肤质很好,属于膨皮的可爱;那种膨皮是会让人想要按下去或是捏捏看的可爱,但明明她给人臭脸的感觉……
于是他对她说声嗨,她探寻了一下,看到他,也回应一样的。
很难说她有没有笑,但是那表情和姿态,很落落大方。
对于有些女生,那些或扭捏或害羞或娇怯的模样,他有时候会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总觉得好像会不小心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就伤害到少女玻璃心,所以往往避免与她们打交道。
因为从小就对母亲的眼泪非常敬而远之,所以他很怕女生哭、或是将要哭、或是爱哭等种种属于柔弱的形象。他认为,与其哭泣不开心,为何不找其它出口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事物可以去了解去体验去欣赏……
想到女生这一族类,所以面对眼前这个同学,他现在有些印象了,一些零散的片段加加总总回到脑子记忆库里了。
这所学校,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来自权贵人家,林苓绮除了长得奇特外,他记得她父亲好像是军人或是警察。他不太清楚念这所学校对一般人家的负担重不重,但他曾听大哥讲,学校每年光是学费,就和一般上班族的年薪差不多。
之所以开始有了些印象,是因为她的性格和一般女生不太一样。比方说班上其他女生习惯结伴上厕所、凑一圈讲些悄悄话、讨论发型与设计师、名牌包包或服饰,抑或是电影与明星、出国去哪等等,她完全不像这样。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孤僻、自命清高之类的,但他曾看到她在国文课看英文、在地科课算数学,让他判定她并不是那么乖的学生。
后来曾让他吓一跳的是,某次她似乎准备要上厕所,就这么直接地从书包里拿出女性卫生用品而丝毫不遮掩……在他印象中,女生都会用可爱或漂亮的包包装着啊。
对于家中都是男孩子的罗善能来说——父亲有女儿,但那是在外面生的——女生的生理期有点可怕,虽然他不至于认为女生放的屁都是香的、便便都是粉红色的,但一想到红色,总让他觉得很惊悚。
有一次,陆仕华看到纪琬瑄拿着可爱的小布包,目送她往厕所的方向,不禁说道:“女生那个来实在很可怕,好情绪化。”
他赞同地点头。
“我爸曾经说过,不要低估流血好几天都不会死的生物,我猜我爸是在讲女人。”陆仕华又补上一句。
他点头的幅度加大,心里也觉得女生那个来要低调,大概是因为体虚吧,生物本能想要隐藏自己体弱的时候。
想到她的毫不遮掩,就回想起她的强悍,让他突然觉得这项功课跟林苓绮一组,搞不好是最有趣的,因为主题是男女平权性别教育啊!至少她丝毫不扭捏,那代表他可以好好地提问,而不用担心对方哭泣。
不过看着这张脸,一时半刻间,罗善能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起头。可以开门见山吗?就像电视电影里面的记者那样?
他的沉默,让她那双淡漠的眼疑惑地锁定他的脸。
“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头!哈哈。”他只好坦白。
感觉她扯动了嘴角一下。“看你想怎么写吧,怎么切入。”
“比方说?”
“要切合主题的话,你可以直接问我对男女性别平等的看法,你问我答,就是一篇专访稿了。”
还真的那么简单?跟他想要做的一样……咦?有个问题……
“可是你都没有来采访我。”如果照陆仕华讲的,她很注重成绩很势利,不可能不交功课的吧?
“我还在做功课。”她清清嗓之后,避开他的视线,将目光送至正前方。
“采访我需要做功课?为了功课做功课?”他有点惊奇。这就叫做认真魔人吧?
“嗯。就从侧面观察了解,不仅可以强化问题深度,下笔时也有个对照、比较客观。”
好认真啊!罗善能突然有点感动,比起自己的准备工作只是借写字板和列问题,人家还好好地先研究一番,研究他……咦?模模糊糊的一个想法窜进他脑海里,但他还没辨清那资讯。
“可是下周一要交耶。”他说。上课日只剩四天,认真魔人这样也太临时抱佛脚了吧。
“我已经写好了。我的意思是,备案。”大概是被念有点不开心,原本直视前方的眼再度对准他的脸。
“!”他有点惊愕。“可以这样无中生有吗?”
那双淡漠的眼似乎有点被惹怒。“有种方式叫做侧写,而且这就叫做B计划。”
“所以你已经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
“对。”
“那我可以看吗?”第一次有外人写他耶。之前顶多被双胞胎哥哥写过,题目叫做“我的家人”或“我的兄弟”之类的。
“可以。但因为是备案,所以还是草稿。”
咦?就这么答应了?他看着林苓绮,觉得她不难相处,反而有股透明感,丝毫不矫饰。
只见她在书包里翻找,而后拿出一个透明夹,里面有打印出来的A4纸张。
他接过,很快地取出阅读,一开始有点疑惑有点傻住,看完后让他兴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跟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想法有些呼应……
“你这篇文章不能交啦!”罗善能把纸张对折再对折。
“……为什么?”林苓绮的表情十分困惑,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文章居然被他打枪。
“因为这是情书,不是交作业。哈哈。”
“什么情书啊?!”她的神情有点恼怒。
“你的写法,太像情书了,老师看了会傻眼。”
“国文老师看得懂那叫第二人称写法,会知道那不是情书,而且它还是草稿!”
“反正这个不行,会拉低我的分数。”他把折好的纸放进自己外套口袋,再看向对方喷火的眼睛。
“……你没收我的作业……”
“这是情书。”
“这是作业草稿!”
“那更没关系啦,反正是草稿。”
“……”
听到楼梯那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时,夏广福从书桌前站起身,关上桌灯,跟着踏出房间。
罗家大宅内,超过夜间十一点还没就寝的就是双胞胎,而且百分之七十的机率是罗六,因为他常常看小说看到忘了时间。
看到罗六在厨房里打开柜子拿出花生酱和土司的身影,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容易肚子饿,罗家的厨师并没有住宿大宅,所以这种消夜应急的餐点,通常都是由他这个管家来。
“善能少爷,我来帮您煮碗面吧。”夏广福这样说。发育中的孩子十分需要营养的。
“可以吗?那谢谢啦!”罗六这样开开心心说完,便坐在餐桌旁候着。
夏广福拿了两个小汤锅先煮水,再从冰箱取出青菜、蛋、肉片,洗好了菜,两锅热水刚好滚开,他一锅下面条,另一锅煮料。料锅内放了一块咖哩佐味,面体熟了之后捞起,跟着倒入料与汤头,一碗咖哩面便端上桌。
看着罗六呼噜呼噜吃着面,夏广福面露微笑,而后突然想到什么,走回房间取了一件物事后,又回到厨房。
“善能少爷,这是阿好今天收拾衣物送干洗时,从您口袋外套拿出来的。”夏广福将折纸送上前。
“啊。喔。嗯。”罗六一边吃面,一边用三个语尾助词回应。“这是作业。刚好趁这机会,夏先生,可以麻烦您帮我看看吗?”
原来是作业啊!怎么折成这样……夏广福那递出折纸的手又收回,跟着将纸张摊开。
你常常笑得傻傻的,可是笑声却很爽朗,所以总让你周遭的人很喜欢跟你靠近,不分男女。
不论是许采芳的豪华家常菜便当,还是陆仕华的凉面贡丸汤,谁分给你一杯羹,也总能获得你回馈的大拇哥。
虽然你总和死党评论校园里面哪个女生比较正,但你却自有意识且平等地无论环肥燕瘦皆伸出骑士般协助的手。
所以你记挂仪琳……
等一下!他到底看了些什么?!夏广福只看了前面几段,便满脑子问号。“善能少爷,这是情书吧?”
“这是功课、作业、草稿。”罗善能吃着面说着,说完又不禁笑出声。
“功课的题目是写情书?”
“哈哈,不是。应该说是政治不正确的功课,或说草稿。”罗善能仍嘻嘻笑着,这样下结论。
夏广福点头,将纸张再度折好,放在罗六眼前桌面上,但对方并没有接下,只是继续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