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师现在还教琴吗?”
秦咏真摆摆手。“不教了。我老公自己开了两家经销商,我帮忙处理一些招生广告还有排课的事就够我累了;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
“是柏木的经销商吗?”
“对啊。你说我都当老板娘了,还那么辛苦教琴做什么?这两年我连教室那边的事也不管了,专心在家研究烹饪,偶尔跟朋友喝下午茶、逛个街,生活多自在。”秦咏真笑着,见她一张脸孔没带什么表情,忽问:“你呢?都毕业了,现在在哪高就?”
“我现在在教钢琴。”
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秦咏真接着问:“自己收学生吗?”
苏柏方摇头。“我在成音社教。”
“成音社啊……”秦咏真闻言,表情微妙。“那个吴老板我认识啊。不过你在那教,收入四成都在吴老板那吧,怎么不自己在家教就好?”
“还没办法,毕业还不满一年,社会经验少,没有人脉,所以还是得在乐器行教课。”
“这倒也是。”秦咏真手机响了起来,她与彼端简短聊几句,挂了电话后把手机塞给苏柏方,匆促开口:“我让我老公来接我,人在外头了,我先走,你留你电话给我,我们教室有缺老师时我给你排课。我们两家教室的钟点都三七,老师拿七,比成音社好多了,你可不能拒绝。”
“好。”苏柏方键入自己的手机号码。
秦咏真拿回手机,转身就走,不过两步又回过身来,探究的眼神看着苏柏方。“柏方,你应该还没结婚吧?”
“没有。”摇首
“男朋友呢?”
“也没有。”再摇首。
秦咏真笑了一下,摆摆手便离开。
苏柏方不是不纳闷秦咏真离开前的问题,但未去深究,只觉得秦老师方才那眼神和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每年过年回老家才会遇上的,那个愈来愈有老鸨脸的三婶婆。
步出书局时已是十二点半,她抬首四周随意看了看,在前头约一百公尺处瞧见一家自助餐招牌,她往那方向迈去。进入店里,意外这时间用餐顾客还这么多,她以为十二点半应该已过用餐颠峰时间。
“小姐在这里用还是包便当?”打菜台后,一名戴口罩的妇人看着她问。
苏柏方瞧瞧里头,觑见角落面墙那排还有座位,便道:“这里用。”
妇人取了餐盘,为她打菜。这自助餐店看着不小,菜色自然也多,她犹豫一会后,一共点了六样菜。秤重时,妇人问:“要白饭吗?”
她尚未开口回应,妇人随即指着靠墙的两个大锅。“那里有炒面和清粥,都是免费供应,还是你要吃那个?”
“免费供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她知道北部与南部物价不同,在台北读书那几年也常吃自助餐,校园附近的自助餐物美价廉,但还不曾遇过有炒面免费供应的自助餐。
“对,吃到饱。”
“我要一碗白饭。”她现在只想吃米饭。
妇人将餐盘与一碗白饭递给她,结帐后,她端着餐盘往角落面墙那排位子走去。坐下时,她偏首稍微打量一下空间,除了空间宽敞之外,环境整理得相当干净,地板也不见油腻或是一些食客留下的汤汤水水;她再观察一下用餐的顾客,从穿着看得出来,清一色是附近办公大楼的职员。
看他们边吃边谈天,感觉还不错,她想她要是未被录取,或许可以找个办公室的工作,做点文书或行政方面的内容,晚上与假日再兼钢琴课。
这年头少子化的冲击,才艺课的学生人数锐减,单靠钢琴课教学填饱自己肚子是可以,但想要存钱购房却难如登天。她虽不缺钱,家里经济情况也一贯稳定,她甚至没吃过什么苦,但她还是希望有间自己的房子,总不能一辈子赖着爸妈。
她一边计划着,一边剥了免洗筷包装,安静地吃起来。
庄景羲步出公司大楼,站在骑楼下,单手插在裤袋里,不明原因,他突然很想吃蒸蛋和茄子,最好还要有蚂蚁上树,再来个清脆的高丽菜或是清甜的丝瓜也很好……他决定走向附近那家自助餐。
天气开始热了,他扯松领带,摘下塞进口袋,再解开两颗衣扣——男人真麻烦,冬天西服领带还说得过去,夏天也要系上领带实在折磨人,庆幸课长这位置再坐也没多久,待他卸下职务回家接管父亲手中两家经销商时,他首先要摆月兑的就是领带的纠缠。
他一边踏入自助餐店,一边将衬衫袖子往上挽起,顺便摘下太阳眼镜收入胸前口袋,打菜台后的妇人知道这是常客,餐盘取了直接递给他。“自己动手比较快。”
他抿着笑意接过,拿取夹子看着菜色。
“那支眼镜这么黑,走在路上看得到路吗?”妇人看见他拿下眼镜的动作,好奇探问。
“可以。”他看见蒸蛋,黑眸邃亮,换上一旁的小汤勺,舀了些。
“你们年轻人视力比较好,换作我,戴上那个一定看不到路。”
他微笑,唇角微翘的弧度牵动五官线条,面上神情霎时柔软,再不见上班时的高冷姿态。“习惯就好了,阿姨也可以去买一副来戴。”
妇人叹气。“那是你们年轻人戴的,我都这年纪了,戴那个会笑死人。”
“我戴太阳眼镜是防紫外线,不是耍帅用。”他舀了一汤勺的鱼香茄子,闲谈的姿态。“阿姨平时出门也应该要戴,将来老了才不会白内障。”
妇人诧问:“戴太阳眼镜才不会白内障哦?”
“因为紫外线会让我们眼球内的水晶体……”他一面说,一面把菜打好了。
结帐后,他转身朝他惯坐的那排位子迈去。坐下时,余光瞄见的餐盘里有蒸蛋、有茄子、有蚂蚁上树,也有高丽菜……他微偏首,发现那个餐盘的菜色与自己的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另夹了片红烧排骨,那餐盘里的是一块咬了一口的肥女敕女敕爌肉。
他视线微微挪转,稍瞠大了眼——他要没失忆的话,她是苏柏方吧?
她没发现他,垂着眼睫静静地进食。他这一瞧,才发现她肤质似乎挺好,白白净净,要是那张脸上能多点笑容,予人的第一印象肯定更好。他没打招呼,收回目光吃起饭来;尽管吃得专注,余光还是能瞧见她筷子探进餐盘的影像——她好像夹起那片爌肉。
他不过吃了几口,嘴里还有食物慢慢咀嚼着,却在这时放筷;他微偏脸,盯着她的动作。她真夹起那片看着肥滋滋、彷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肥油的爌肉,凑进她的唇;她张嘴,从那泛着油光、还带着猪皮的脂肪咬了下去。
这幕画面无来由地令他感到有趣。他认识的女人,还没有哪个对肥猪肉这样热情奔放的。瞧她身板单薄,真不像是吃爌肉饭的体型。
有音乐响起来,他觑见她搁筷翻找包包的动作时,才发现自己盯她盯得有些久,于是将视线收回,重新埋首饭碗。
苏柏方翻出手机,觑见上头显示时,一接通便先开口:“妈……还不知道。”
她微微侧着脸,目光随意一瞟,看见自己左手边、隔着一张椅子距离的桌面上,有个菜色几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的餐盘,她一边听着那端母亲说话,一边看向那用餐的顾客——是个男人,挽袖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裤,瞧他那模样八成是附近大楼的职员。
“……我当然有感觉啊,可是面试官有三个,应该是三个同意了才能得到录取的机会,所以我要怎么跟你说我会不会被录取……有啊,有一个长得比较圆、笑起来很像弥勒佛,我感觉他对我印象可能比较好。”她将手机换手,脸庞从左侧微调向右侧,她右手举筷,戳着米饭。“其他两个……我想想看……”
隐约听见她的谈话内容,庄景羲竖起耳朵。
“有一个西装头话比较少,感觉不出来他对我印象是好是坏,但另一个开按摩院的应该是不喜欢我。”
……庄景羲不自觉将脸庞稍向右方挪转三十度角,发现她面容侧向右方,他转过脸,大方地瞪着她后脑勺。
“……因为大白天的,又在室内,他居然戴太阳眼镜。他要不是有病,就是兼职按摩啊;他比较不和善,感觉像是内分泌失调。”忆起那张尖酸薄唇,她忍不住拿筷子戳向那片被她咬了一大半的爌肉。“我没有要得罪他,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这样子说话的,所以我平时不是少话了吗,而且昨晚跟你讲电话时你千交代万交代要我面试时要回话,不要闷不吭声……就弥勒佛问我为什么要报考他们的讲师,我回答赚钱,然后按摩的就叫我出去,说要赚钱哪里都可以赚……妈,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小心眼……啊,为什么我一定要说我很喜欢这家公司这种话?我又还没进去上班,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这样也太虚伪,这种一听就知道是马屁话的话我才说不出口。”
母亲在彼端叨念着她真不懂人情世故,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不适存这社会环境,又念她应该要回答她是因为喜欢这家公司,才想成为其中一员,这样才能博得好印象。她当然知道这道理,但人不能实际一点,非要如此做作矫情?她就是不喜欢表面功夫、讨厌巧言令色。
“……啊?你说那个按摩的吗?我不知道他什么职位,但如果他觉得我的回答令他很不满意,我也只能说他这个人可能为人肤浅,只挑好听话听,接受不了实话。”忆起他开口让她出去,又说她僵着一张脸,未审先判她日后教学会因她这张脸而遇上困难,她心里便无来由地生出恼意,她挟带报复的口吻,道:“也许他就是靠着一张嘴才爬上他现在的位置,万一我真被录取了,跟他共事或在他底下做事,我也会过得很痛苦,每天恐怕都得像只哈巴狗一样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说完,心头舒畅多了,谁让他瞧不起她。
盯着她后脑勺的庄景羲扯出森冷笑弧,忍住伸掌一拍的冲动。
他重新执筷,迅速地扒着饭——他果然是猪头,才会录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