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水湄缩在墙角,一双乌黑大眼眨也不眨,贪恋的凝视着季长欢颀长的身影,她轻咬着下唇,强忍住上前向他吐露心意的冲动。
她初次见到季长欢,是在一个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的日子。
一多年前,她前往望月城探望舅父归来,马车驶进城门,她撩起车帘子望向外头,瞟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正在路旁玩皮球,怎料那孩子一个不小心,让球滚到了路中间,那孩子着急的跑过来要捡,这时,对面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那孩子,她吓得急忙大叫一声,让车夫停车,想下去救那孩子,却也心知待自个儿过去,怕是已经来不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个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疾步跑过去,抱起那孩子,及时避开那辆并未因为要撞上孩子而放缓速度的马车。
男子一头鬒黑长发用一只玉冠束起,温朗的脸上噙着和煦的微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抚着受了惊吓正号啕大哭的孩子,接着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糖塞进那孩子嘴里,总算哄得那孩子不哭了。
孩子的娘亲在附近的摊子买东西,看到这意外,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她匆匆忙忙跑过来,朝男子频频道谢。
男子微笑着把孩子交给妇人,转身坐上停在一旁的轿子离开。
当时他那明润的笑容彷佛春风般拂进她的眼里,滑进她的心里,教她一颗不曾为谁悸动过的春心,在剎那间萌动了。
她就此将这个人搁进心头,藏在心间。
她后来打听到他的身分,为了他,她不惜违抗父母为她安排的婚事,言明非他不嫁,却被平日十分宠爱她的父王严厉的责备了一顿—
“妳谁都能嫁,就是不能嫁给季长欢!”
“为什么?”她不平的问。
“季长欢在朝堂上处处与咱们欧家过不去,妳嫁到季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父王,待女儿嫁过去之后,定会说服季长欢不再同咱们家作对,您让我嫁给他嘛。”她央求道。
“咱们欧家与季家交恶这么多年,妳以为妳想嫁给他,他便愿意娶妳吗?妳把这心思给我掐住了,往后不许再提!”
被父王怒斥一顿后,欧水湄接着又被母妃叨念劝诫—
“妳这傻丫头,怎么偏看上他呢,咱们两家的恩怨暂且不提,妳可知道季长欢至今都二十七了,为何却仍未娶妻?”
“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先前曾有个未婚妻,就在论及婚嫁时,那姑娘忽得急症,就这么香消玉殒,他悲恸立誓,说要为那姑娘守身,终生不娶,以全两人的情谊。”其实敬王妃早已记不清当初传言季长欢是立誓五年还是十年不娶,但为了劝解女儿,索性便说他立誓终生不娶。
欧水湄不晓得被母妃给诓骗了,反倒被季长欢的痴情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只好从此绝了嫁给他的心思。
然而这一年来她对他仍是难以忘怀,只要一得空,便会在他下朝回府时分,躲在这里偷看他,哪怕只是几眼,也能稍稍抚慰她对他那无法言说的思慕之情。
他对于未婚妻的执着和深情教她敬佩,为了尊重他这番难能可贵的情意,她只能把自个儿的心意藏起来,不教他为难。
看着他的身影缓步走进季府大门,欧水湄幽幽吐出一声叹息,落寞的转身离去。
季府书房。
一个时辰后,先前被派去办事的侯修回来禀告,“禀大人,卢昌国在春余酒楼嘲笑莱阳王那名已死的宠妾时,恰好被莱阳王听见,遭他一剑砍死。”
大人早吩咐过他守在春余酒楼附近,一瞧见莱阳王出现,便进春余酒楼找掌柜要一壶白干,之后便留在酒楼里等消息。至于等什么消息,他事先并不知情,直到不久后莱阳王进了酒楼,一剑砍死卢昌国后,他才明白主子的用意,赶紧回来禀报。
卢昌国是卢冠的儿子,卢冠不仅是工部尚书,还是当今陈太后和陈国舅的表弟,如今他儿子被人一剑捅死,可不得了,但更不得了的是,杀死他的人是陛下最宠爱的莱阳王辜稹元。
不过他最佩服的是自家国师,也不知国师是怎么神机妙算,竟然预先算到莱阳王会在春余酒楼杀死卢冠之子。
季长欢颔首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待他出去后,季长欢取出一本书册,从里头拿出一张纸笺,纸上写了数个人名,上头已有几人被划去,他提起笔,在卢冠的名字划了一撇。
莱阳王杀死卢昌国一事,并非他神机妙算,乃是一场借刀杀人的精心布局。
莱阳王的宠妾死后,每月初八他都会前往宠妾生前最喜爱的春余酒楼,叫来满桌的饭菜吊祭她。
他事先已在纨裤卢昌国的身边安插了人,让他在今天将卢昌国带往春余酒楼,他们的雅间被安排在为莱阳王预留的雅间旁边。
春余酒楼幕后的东家正是他,掌柜和店小二全都是他的人,所以当掌柜的瞧见侯修进了酒楼,还要了一壶白干,便明白这是莱阳王将至的暗号,便依照嘱咐亲自送上一壶酒到卢昌国所在的雅间。
此时他暗中安排在卢昌国身边的那人,见到掌柜亲自送酒过来,便依他事前的交代,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到莱阳王那名已逝的宠妾身上。
卢昌国先前已不止一次嘲笑过莱阳王那名宠妾的长相,此番再提起,自是免不了再嘲讽几句。
那些话隔着一道薄薄的木墙,自然全落在莱阳王耳里。
去年爱妾死后,莱阳王几欲发狂,将伺候她的人全都斩杀,哪里能容忍得了旁人这般羞辱她,但他深知依卢昌国猖狂跋扈的性子,定是不肯向他伏低认错,而被激怒的他,自是不会手下留情,爱妾死在八号这日,他本已喜怒不定的性子,每逢初八这天会变得更加残暴。
事情发展正如季长欢所料,莱阳王斩杀了卢昌国。
卢冠必然无法容忍独子就这样被杀死,定会闹到皇上跟前,若是卢冠不依不饶,坚持要为儿子讨公道,那么他工部尚书的位置也差不多到头了。
季长欢看着纸笺上剩下的人名,瞥见饶国公的姓名,提笔再划去,这才将纸笺收进书页里,起身准备离开书房。
这时,一名家丁匆匆前来禀告,“大人,宫里来了位公公,带来陛下的圣旨。”
这一天,季家与欧家同时收到皇上的赐婚圣旨,命季长欢迎娶欧水湄为妻,季长薇则嫁给欧清晖。
季府两兄妹虽然感到惊愕,但很快便冷静下来,恭敬的接下圣旨。
反观欧家则是一喜一怒,欧清晖暴跳如雷,欧水湄则欢喜得又叫又跳,笑得阖不拢嘴,这是陛下赐婚,父王、母妃再也不能反对她嫁给季长欢。
殴清晖恼怒的狠敲了妹妹的脑袋,痛斥道:“妳这没心没肺的丫头,都大难临头了妳还笑得出来!妳以为这是桩喜事吗,这可是大大的祸事,季长欢那人道貌岸然,看似温文有礼,实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心黑之人,往后妳嫁进季家,可有妳苦头吃了!”
“季长欢才不是那样的人!待我嫁进季家,我定会努力说服他不再与咱们家作对。”欧水湄自信满满的仰起下颚,乌黑明亮的眼里盛满了浓烈的喜悦,丝毫不相信二哥所说。
在她心中,季长欢是温柔端正、宽厚慈善之人,他常施粥赠药,救济贫苦百姓;他兴办义学,请教席先生来教导那些贫苦的孩子们读书识字;他还设立救济院,安置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孺,最教她感动的是,他对亡故的未婚妻用情至深。
她本以为两人此生怕是无缘,只能默默将心相许,不想皇下竟会赐婚,这不啻天上掉下来的大礼,她怎么也掩饰不了欢天喜地的心情。
她的心愿,终于能够成真了。
御书房内。
“朕查知敬王的闺女品貌端正、性直心善,与你颇为相配,这才将她指给你,国师可要明白朕的苦心。”翌日,下了早朝,辜擎元特地召来季长欢,解释为季、欧两家赐婚之事。
“谢陛下赐婚,臣没有不满之处。”季长欢温言回道。
辜擎元面露欣慰。“朕就知道你定能明白朕的用心,不像欧清晖那小子,昨日一接到圣旨就进宫同朕吵,闹着非要朕收回圣旨不可,圣旨岂能儿戏,说收回便说回,如此一来,朕的威信何在!”他忍不住当着季长欢的面数落欧清晖一顿。
季长欢浓眉微拢,不禁面露忧容。“平乐侯被迫迎娶舍妹,臣担心舍妹嫁入欧家,不被平乐侯待见。”
“欧清晖这小子,性子虽然粗莽,倒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相信他不至于为难一个弱女子。”
“但愿舍妹能与平乐侯相敬如宾。”
辜擎元神情一敛,话锋一转,“莱阳王昨儿失手误杀卢冠的儿子,卢冠进宫哭求朕替他主持公道,这事儿,你认为怎么处置为好?”这才是他召季长欢前来的目的。
季长欢听出皇上将莱阳王怒斩卢昌国之事说成失手误杀,但他并未点破,附和道:“卢大人的儿子不慎遭莱阳王错手误杀之事,今晨臣也听闻了,臣能理解卢大人的丧子之痛,不过这事说来也不能全怪莱阳王,臣听闻是卢大人之子先冒犯王爷,王爷才会错手杀了他。”
错手误杀原是辜擎元为了替弟弟月兑罪的说词,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显得正当起来,令辜擎元很受用。
“且臣听说卢大人似是教子不严,这些年来多次纵容他欺凌百姓,受他欺辱的百姓苦不堪言,但碍于卢家的权势,皆敢怒不敢言,即使有人受不了欺辱,状告卢大人的公子,也全被抹了去,倘若此事为真,说起来,王爷错手杀了卢大人的公子,倒也算替百姓除掉一害。”季长欢不动声色的添柴加火。
闻言,辜擎元面露愠色。“竟然有这种事!”
季长欢慢条斯理的再道:“这些也是臣听来的,不知是否为真。”
他相信卢昌国的所作所为,皇上多少知悉一些,只是碍于卢冠是陈太后的表弟,卢家的势力在朝中又盘根错结,才多番容忍,此刻卢家竟想拿莱阳王问罪,无疑是想在老虎嘴里拔牙。
莱阳王不仅是皇上的同胞亲兄弟,这些年来更为他私下处理不少无法登上台面的事,皇上断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责罚胞弟,那么就要给卢家和满朝文武官员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卢昌国素行不良,正好可以拿来大做文章,倒打卢家一把,成为惩治卢家的借口。
果然,辜擎元沉声道:“卢家乃本朝世家大族,不教子弟洁身之爱,竟纵容其为非作歹,这事朕会查明清楚,倘若查证属实,朕会还给那些受其欺辱的百姓一个公道!”
季长欢明白卢家这是大势已去,不,说得再精确一点,是大祸临头,他微笑躬身拱手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