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尹很少作画,一来不适合拿刀杀人的武将,二来需要平心静气。偶尔作画,他也是力求简单明了,一如他在百花宴上那幅“是花非花,是人非人”,可是今日他却在湖水亭画了一个时辰,而且越画越投入,不过全是花,一株又一株,各有各的姿态和风情,若是教朝阳公主见了,可能会吟上这么一首——花花花,艳阳是花,船只是花,湖光也是花,只是看花非花,是人非人,唯见心上人。
“主子今日心情很好。”周峻感动得差一点痛哭流涕,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见到主子如此宁静祥和的样子。
“是啊,跟着主子长达十年了,只见过主子刀剑不离手,还未曾见过主子握笔不放。未来的王妃真有本事,有求于主子,还能逗得主子如此开心。”周岭对楚意宁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此说来,再过一年,我们就有好日子了。”
“主子会不会提早迎娶王妃进门?”
周峻惊恐地瞪着周岭,“这样……不好吧。”因为主子年纪不小了,不得不赶在明年王妃一及笄就迎娶进门,要不,至少要等到王妃十六七岁。
“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主子今日要娶,谁敢说不?”
“王妃应该不会同意吧。”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周靳彷佛幽魂似地站在他们身后,“难道不怕被主子听见了,惨遭主子当沙包侍候吗?”
吓!周岭和周峻惊恐地转身瞪着周靳,“你干啥站在这儿吓人?”
周靳脸色一沉,“你们两个警觉性越来越差了,是不是想再回暗卫营训练?”
周岭讨好地嘿嘿一笑,“是你越来越厉害了。”
周峻点头附和,“是啊,我们哪能与侍卫长相提并论?”
“虽在王府,但是侍候主子就该时时提高警觉。”
两人连忙恭敬地应道,“是。”
他们说了一会儿,周璇尹竟然毫无所觉,依然专注地挥笔,周靳稀奇地道:“主子从宫里回来后就在这儿作画吗?”
雨人很有默契地点头道:“主子今日心情特别好。”
周靳微微挑起眉,走到周璇尹身侧,看着案上的那幅画,唇角抽动了一下,第一次见到如此稀奇古怪的画,这是因为主子心情特别好?
“本王画得如何?”周璇尹也许没留意他们的窃窃私语,但是依然能感觉到周边气息的变化,多了人,少了人,他很快就能够察觉。
顿了一下,周靳避重就轻地道:“主子绝少以花入画。”
“人的兴趣会改变,你不会吗?”
“不会,卑职还是喜欢王爷的骏马图。”
遇到这个死脑筋的,周璇尹作画的心情荡然无存,索性摆了摆手,跳入主题,“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卑职并未在皇恩寺寻到李东的行迹,可是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周璇尹放下狼毫,接过总管张晏递来的热毛巾,拭净双手,扔还张晏,转身走到围栏旁眺望王府最大的荷花湖,周靳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什么样的地方?”
“皇恩寺有一座药园,种植相当多的草药,乃皇恩寺主要收入,这是众所周知,卑职因此不曾留意药园,可是那日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从药园出来,便生出好奇,潜入药园查看,却意外发现药园的后方有一座吊桥。”
“吊桥?”周璇尹的眼神转为锐利,看得出来他的兴致来了。
“是啊,吊桥并不长,但是吊桥的旁边有一间茅草屋,屋里灯火通明,卑职担心曝露行踪,不敢再靠过去。”
“看得出来吊桥的另一边是什么地方吗?”
“夜色很深,很难看出来,而且皇恩寺附近全是深山峻岭,若不过桥查探,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地方。”
“那儿肯定有问题。”
“卑职会试着过去一探究竟。”
周璇尹摇了摇头,“我们不清楚皇恩寺的水有多深,又不能确定吊桥的另一边通往何处,你贸然过桥,只会有去无回。”
“若是傅大公子的人真的见到李东从皇恩寺出来,而卑职在皇恩寺却找不到人,唯一的可能就是——李东在吊桥另一边,而皇恩寺不过是借他进出的门户。”
周璇尹略一思忖,点点头,“若是如此,皇恩寺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卑职也以为如此,吊桥或许早已存在,但是吊桥另一边若真的藏了惊人的秘密,皇恩寺不可能不知道。”
周璇尹冷冷一笑,“看样子,有人不甘心窝在皇恩寺,想进入宫里当国师了。”
“卑职想法子过桥一探吧。”
“不行,在不清楚桥的另一边坐落何处的情况下,没有万全准备,绝不能以身涉险。”
“不如卑职先找熟悉当地的人打探一下。”
“最清楚的莫过皇恩寺的人,难道你能够找他们打探吗?”
“皇恩寺的山脚下不是有好几个庄子吗?卑职可以从庄子上的人下手。”
“你是本王的侍卫长,朝中的大臣有一半以上识得你,你在皇恩寺山脚下四处打探消息,能够不惊动各方人马吗?这种事最好能够有个不起眼的老百姓出面,藉上山采药,或者打猎之名,偷偷进去。”他冒险让周靳潜入皇恩寺寻找李东的行踪,实非得已,一来周靳可以在一片漆黑中凭着灵敏的嗅觉行动,二来周靳擅于用毒、用暗器,遇到危险时,更有机会安全撤退。
“王爷要不要请傅大公子帮忙?傅大公子手上应该有适合探路的人。”
“他是商人,最好别将他扯进来。”
“正因为傅大公主子是商人,手上有商队,有车马行,难免遇到向人询问探路的状况,如何不动声色地向庄子上的老百姓打探消息,肯必比我们更擅长。”
周璇尹突然想到楚意宁说过术业有专攻,做不来的事,硬要去做,这不是有出息,而是不长脑子……沉吟一会,他才开口,“好吧,本王去找傅齐年。”
周璇尹的心情好,皇上的心情当然更好,因为,这表示他又可以取笑某人了。
“你不是宁可在校场上与铁骑军流汗,也不愿意去避暑行宫吗?”周璇灏可以说是最不爱避暑的皇帝,后宫的女人跑去避暑,他乐得待在宫里处理朝政大事,此时耳根子最清静了,没有人试图吹耳边风,也没有人哭诉告状,日子多惬意啊,至于炎热的问题,就在殿里多摆上几盆冰。总之,天气再热,也比一群吵吵闹闹的女人更教人受得了,而这一点,周璇尹与他心意相通。
周璇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若不是那个讨厌的女人让太后惦记着成国公府,他何必跟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女人上芳满园避暑?
“朕哪儿惹到你了?”
“母后点名成国公府随行。”
愣怔了下,周璇灏倒也不觉得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虽然成国公府是三流勋贵,但是如今出了一个英亲王王妃,母后若不点名成国公府随行,京中权贵只怕有传言了——太后看不上成国公府的二姑娘,难道你觉得这样更好吗?”
是啊,这是母后的想法,而梁淑妃不过是利用这一点,“若非某人在母后面前提起,母后哪会记得这种事?”
周璇灏恍然明白了,“原来是梁淑妃促成的。”
“她不会无缘无故关照成国公府。”
“你确定是淑妃?不是皇后,或是因为朝阳喜欢楚二姑娘陪在身边,特意提醒母后别忘了成国公府?”
“臣弟有必要硬将此事栽赃给梁淑妃吗?”梁淑妃喜欢上太后那儿说三道四,这不是一两天的事,只是过去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说白了,他就是瞧不起她,再说,无论太后说什么,他向来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确定梁淑妃在他的亲事上掺了一脚,又因为定国公偷偷养死士,他对梁淑妃的一举一动才有了防备,还为此安排人留意太后那儿的消息。所以,即便楚意宁没有找他帮忙,他还是会得到消息。
周璇灏戏谑地挤眉弄眼,“担心淑妃欺负你未过门的妻子吗?”
“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令人省心的!”周璇尹真想大骂一顿,若非皇兄默许,那些女人敢作怪吗?
周璇灏无言地一瞪,“母后也是后宫的女人。”
“母后也是个不省心的,自个儿去避暑就好了,何必带上那么多人?”
这个小子真的很欠扁!“你以为母后是你吗?独自去避暑多无趣。”
唇角一抽,周璇尹嘲弄地点头道:“是啊,人一多,麻烦就来了,确实会有许多有趣的事发生。”
周璇灏张着嘴巴半晌,才安抚道:“皇后在,淑妃不敢乱来。”
哼了一声,周璇尹毫不隐藏对这位帝王的不屑,“皇兄知道皇后娘娘和梁淑妃最大的差别在哪儿吗?”
“在哪儿?”
“皇后娘娘出自家风严谨的文官之家,林家家规明订——媳妇未过三十无子,儿子不能纳妾,因此内宅清静简单;而梁淑妃出自浮华奢靡的权贵之家,梁家从梁国公到长房嫡孙,各个都有美妾美婢侍候,内宅乱七八糟斗个不停。”一顿,周璇尹接着道:“这正是她们最大的差异,一个不擅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一个深谙其中的肮脏污秽。”
“……没想到你对她们如此清楚。”这些他岂会不知?正因为她们出身不同,他才将她们放在不同的位置上。
“臣弟是担心皇兄被女人迷得不知是非。”
“你真的那么关心朕吗?”周璇灏欢喜地两眼闪闪发亮。
“……我是关心周氏江山。”周璇尹抿着嘴撇开头。
不过,周璇灏还是笑得很开心,再一次向他保证,“你别担心,淑妃虽不聪明,但不至于如此拙劣,再说,公然得罪你,这不是自找罪受吗?如今宫里谁不知道你有多保护未过门的王妃,没有人敢招惹楚二姑娘的。”
“皇兄知道吗?不聪明的人最大的问题出在何处——他们从来看不清楚自个儿有多愚蠢、多拙劣。”
“她后面好歹有个定国公,不至于不知轻重。”
“定国公倒是不笨,可惜他不能时时刻刻指点梁淑妃。”
这会儿周璇灏可真的无言以对,确实如此。当初定国公属意嫁入皇宫的人选并非淑妃,而是三女儿,可是宠妃绝不能足智多谋,要不,他如何在后宫玩平衡之术?因此,他假装迷恋上淑妃的美色,再加上淑妃是长女,定国公也只能送淑妃进宫,最后三女儿还在他的安排下远嫁江南。定国公不能进出后宫,梁家最聪明的女儿远在南方,淑妃身边没有军师时时提点,自然翻不出风浪,不过,这也有麻烦,笨过头,很容易自以为是地干出蠢事。
“皇兄愿意与臣弟打赌吗?此去芳满园绝对有好戏可瞧。”
“……朕看啊,你是担心她忍不住抗旨跑了,索性盯紧一点。”
“她可聪明了,不会抗旨逃跑。”
周璇灏惊愕地瞪大眼睛,“你夸她聪明?”
周璇尹耳廓红了,别扭地撇开头,“……村姑也有聪明的。”
周璇灏闻言哈哈大笑,“朕真是孤陋寡闻,原来村姑也有聪明的!”
周璇尹恼怒地瞪人,这很好笑吗?
周璇灏用力握住他的肩膀,“你就跟着一起去芳满园避暑吧,不过谨记,不要楚二姑娘没事,你却陷在麻烦之中。”他岂会看不出这个小子的心思?维护楚家二姑娘是真的,但是担心她遭到欺负,那倒未必,他不过是想借机出京调查定国公养死士一事——这个小子执拗的性子真的很像她。
“……臣弟岂会不知分寸?”虽然他认为梁淑妃动机不单纯,可是倒不担心楚意宁应付不来,况且他会安排暗卫保护她。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皇恩寺,好不容易可以堂而皇之进入皇恩寺查探,当然不能错过。
“朕还会不了解你吗?让别人以身涉险,你会考虑再三,若是落在自个儿身上,倒是一点也不迟疑,要不,北燕第一勇士的首级就不会落在你手上。”朝中大臣看一年多前大周与北燕的战争,都相信大周赢得侥幸,而北燕第一勇士的首级只怕是别人送到尹儿手上,唯有他知道,尹儿总是不爱惜生命地冲在最前面,而铁骑军正因为如此才会听命尹儿,接受尹儿当他们的将军。
以前周璇尹确实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许是生气娘亲为了生下他而舍弃自个儿的性命,也许他只是为了向某些人抗议,总之,他不在意自个儿是死是活,可是如今……他想活着,他想看着那个女人一辈子,他想守着她渐渐变老。对一个人生出贪念后,他才终于可以体会娘亲的心情,不过是想为心爱之人生下孩子,让心爱之人永远记着她。
“答应朕,你不会乱来。”
“知道了,臣弟觉得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还不想死。”
一顿,周璇灏故意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朕还不如一个女人。”
这实在教人不知如何反应,周璇尹索性当作没听见。
见他没反应,周璇灏不由得一恼,脾气就上来了,“你这个只会让朕担心的臭小子,滚吧!”
周璇尹很不客气真的滚了……不是,是走出宫,而倒霉的受气包就成了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和宫女。
若非不喜欢与皇家的人打交道,楚意宁其实很享受避暑这件事,没有人乐意在炎炎夏日闷在京城这个大火炉里面。且此行阵容庞大,至少绵延三里以上,她又没兴趣往皇家的女人身上凑,应该可以享受一个很不错的避暑假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芳满园已经是三日后的事。
用了晚膳,泡了一个热水澡,楚意宁便呼呼大睡,为明日的祈福做准备。
隔日上皇恩寺,虽然她已经将寻找那位高人的事托给周璇尹,可是到了那里,她还是不自觉地留意是否有人与母亲所描述的特征相似之人,没想到还真的教她瞧见了。
“小姐……”思儿激动地拉着楚意宁的衣袖,显然也发现了。
“我不擅长人物画,你行吗?”她后悔了,平日应该多练习丹青,就算画不来山水画,好歹可以画个人物画。
思儿点点头,“我最喜欢人物画了。”
回到芳满园,楚意宁立马搬来文房四宝,赶紧让思儿将记下的面孔画在纸上,然后折好随身收着。
“回去让我娘确定是不是此人之后,就可以让王爷直接查他的底细。”
“若他跟林姨娘没关系,只是林姨娘在街上遇见,临时起意用银子收买的人,怎么办?”
楚意宁伸出手指轻戳思儿的额头,“你换个脑子想一想好吗?若你是林姨娘,你敢冒险随便在街上收买一个来自皇恩寺的高人吗?”
略一思忖,思儿摇了摇头,“从今以后有个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岂不是要提心吊胆过日子?”
“没错,林姨娘可不像三妹妹只会横冲直撞,若此位高人真的是她安排的,这背后必定还有帮手。”
“还有帮手?”
脸色一沉,楚意宁轻声道:“我怀疑定国公府参与此事。”
思儿瞪大眼睛,“小姐为何觉得此事与定国公府有关?”
“当时成国公府还不是林姨娘掌家,一个妾室应该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安排,更重要的是,定国公府比林姨娘更有本事让皇恩寺的大师出面。”
思儿恨恨地咬着牙,“这算什么大师,根本是个骗子!”
“朝阳公主!”采儿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楚意宁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朝阳公主正好走上台阶。
“宁儿姊姊!”朝阳公主撒娇地扑上来勾住楚意宁的手臂,“昨儿个我就想过来接宁儿姊姊去栖霞阁,可是担心你太累了,不敢叨扰你。今晚宁儿姊姊一定要过来陪我,栖霞阁可大了,有两层楼,后面还有温泉池,泡在温泉池看星星很有意思。”
“我怎能住在公主妹妹的栖霞阁?”
“母后已经答应了。”
“皇后娘娘真的答应了?这样妥当吗?”楚意宁一直觉得皇后娘娘是个好母亲,疼爱女儿,却不会溺爱,将朝阳公主的规矩礼仪教得非常好,也因此朝阳公主有皇帝女儿的骄傲尊贵,却不会骄蛮任性。
“母后说了,这儿是行宫,规矩可以宽松一些,但是不可以饮酒作乐,喝醉了就容易放肆,教人笑话。宁儿姊姊放心,没有人敢闲言闲语。”朝阳公主看了思儿和采儿一眼,“你们去收拾东西,今晚就住本宫的栖霞阁。”
“奴婢们也是吗?”思儿和采儿同时兴奋地瞪大眼睛。
“当然,本宫那儿可大了,还有耳房给你们两个丫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来。”朝阳公主随即拉着楚意宁走人。
一路上,楚意宁只是专心听着朝阳公主说个不停,根本没有留意到朝阳公主将她带到芳满园最中央的百荷湖,湖中有个凌霄阁,而周璇尹就在凌霄阁等着她。
“宁儿姊姊,对不起,七皇叔警告我,若是我不带宁儿姊姊过来,以后就不带我出宫吃好吃的。”朝阳公主真的很无奈。公主想出宫不容易,就是几个哥哥出面都很难,唯独七皇叔例外,也不知道是母后相信七皇叔会照顾好她,还是管不了七皇叔。
楚意宁知道为难她也没用,便道:“公主妹妹别担心我,不过,我那两个丫鬟可能会担心,记得派人将她们带过来。”
朝阳公主笑着点点头。
楚意宁转身走过曲桥,进了凌霄阁,而周璇尹彷佛对她的出现毫无所觉,继续将手上的鱼食扔进湖里,不过左右两侧的周岭和周峻可不敢像主子一样装模作样,恭敬地对她行了礼。
“王爷恐吓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觉得很无耻吗?”
楚意宁根本没意识到自个儿对他的口气多了过去未有的亲近、直接,可是周璇尹感觉到了,唇角忍不住上扬。
周璇尹将手上的小瓷盘递给周岭,然后接过周峻送上来的热毛巾,将双手擦拭干净,再扔回去,挥手让他们退到凌霄阁的入口,以免不识相的人闯入这儿。
“十二岁不小了,不过才小你两岁。”
看似相差两岁,但内在相差了一辈子。楚意宁不可能在这上头争执,转而问:“王爷见我有何吩咐?”
“难道本王不能见你吗?”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就是想见她,不过,这肯定会吓坏她,因为他自个儿也惊吓不小,为何如此渴望见她?是因为皇兄的那席话,还是因为他又要做冒险的事?
“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妥。”大周并未开放到未婚夫妻可以任意私会,更何况是在她未来婆婆的眼皮子底下,若有人藉此机会去太后那儿嚼舌根,太后会如何看她?据说太后人很好,可是有个缺点——辨视能力属于孩童等级。
“今日见你是经过母后同意的。”他可以任性而为,没有人管得了,可是她不同,有许多人等着抓她的小辫子,有许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太后同意?”
“母后认为我们成亲之前多了解彼此是好事。”
太后疼爱英亲王,有此想法不难理解,可她还是觉得不妥,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必然有人藉此说三道四,闲言闲语一来,太后很可能会选择性遗忘……算了,她何必如此计较?
早在他大刺刺地跑去坤宁宫接她时,闲言闲语就已经满天飞了。
“太后是不是太宠你了?”虽说是太后一手养大,但终究不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太后为何如此宠他?若说太后意图将他养废,又非如此,他的老师几乎跟皇上一样,全是太后费心挑选的,根本是意图将他教导成文武全才的帝王。
“母后宠我不对吗?”
“对,嫡母当然可以宠庶子。”她的眼神却告诉他:我不相信你认为这合理。
“母后很喜欢孩子。”
“我也很喜欢孩子,可是那种别扭的孩子,”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刻意比手画脚地接着道:“我只想掐他、捏他、捶他……”
“你想掐本王、捏本王、捶本王?”周璇尹又想扑过去咬她……不,是亲她,没想到她越放肆越生动可爱。
“……你承认自个儿是个别扭的孩子?”糟糕,她勾勒出来的画面是不是太暧昧、太挑逗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只能盼着他跳过这个话题。
“是啊,你想掐本王、捏本王、捶本王吗?”
他就喜欢跟她过不去,非要纠缠这个话题不放……好吧,最近她太放肆了,因为他答应帮她找人,她在他面前就不自觉放纵……有了,她想到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我在皇恩寺发现那个人了,画像在思儿那儿,我让思儿……”
“她不会过来,你重画一张给本王。”
楚意宁想表明自己不擅长人物画,可是凌霄阁各式用品齐全,显然就是为了方便突然来了兴致的贵人作画,而作画这件事总比掐他、捏他、捶他更妥当吧。
好吧,她也不是没画过人物画,只是比较擅长素描,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用毛笔写字和绘画是两回事,如今的一手好字有上一世苦练当基础,可是人物画完全没法子作弊,不难想象,她画得一塌糊涂,而某人实在受不了她在这方面的愚钝,索性当起她的指导老师。
周璇尹是一个意见很多的老师,而楚意宁是一个不服输的学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可是落在周岭和周峻耳中,倒觉得他们像在打情骂俏。
凌霄阁热闹的气氛给人无限遐想,经过湖边巧见这一幕的楚意歆气得咬牙切齿,“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在这儿与英亲王幽会!”
“这是太后同意的。”荷香原是不想多嘴,可是又担心这位无知的楚三姑娘闹出什么事给淑妃娘娘惹麻烦,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楚意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太后同意他们在这儿幽会?”
“太后原本就不那么重规矩,既然他们是未婚夫妻了,英亲王想和楚二姑娘见个面,说上几句话,太后当然不会阻止。”
楚意歆嫉妒地双手扭在一起,“她有什么好的,王爷竟然如此看重她!”
人家生得貌若天仙,又懂医术,岂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娇娇女能相提并论的?荷香月复诽,脸上却笑得更甜了,“楚三姑娘别着急,明晚就会让你称心如意了。”
闻言,楚意歆两眼一亮,“是吗?娘娘明晚就会让我达成心愿?”
唇角掠过一抹讽刺,荷香安抚道:“是,只要楚三姑娘听从娘娘安排,楚三姑娘就可以心想事成。”
楚意歆的心思终于从凌霄阁收回来,迫不及待地道:“我们赶紧去见娘娘。”
“是,楚三姑娘请。”荷香随即转身在前面带路。
后面的楚意歆恨不得双脚能够飞起来,赶快到淑妃娘娘那,看娘娘究竟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助她嫁给英亲王?
今晚,楚意宁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人在呼唤她,突然,她看见漫天的血红如同海啸般扑过来,接着她整个人跳了起来——坐起身,楚意宁睁大眼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作噩梦了。
过了许久,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怎么会作噩梦?
念头一转,她就见到思儿推开房门疾步而来。
“小姐,太好了,你醒了。”
“怎么了?天亮了?”
思儿摇了摇头,靠向她的耳边低声道:“周岭大哥在外面等小姐,王爷出事了。”
“什么?”楚意宁急忙地起床更衣,命思儿带着医药箱,便快步走出去。
一身夜行装的周岭上前行礼,示意楚意宁跟着他从东门离开。
楚意宁握住采儿的肩膀,交代她,“别慌,只要尽力守到我回来,若是真的挡不住教人发现了,就说王爷强行将我带走。”
采儿显然不认同,可是真要发生那种状况,也只能如此,便点头同意了。
“采儿姊姊,别担心,我会照顾小姐。”思儿的想法简单多了,只要确保小姐平安无事就好了。
“好啦,你赶紧进去,我们走了。”楚意宁带着思儿跟在周岭身后离开。
东门的守卫已经被下药迷昏,倒了一片,有人守在门边等着他们,是周靳,这是楚意宁第一次见到周靳,不过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互相打了一声招呼,便在周靳的带领下出了东门,直奔隐身在林子里的马车。
马车一上路,楚意宁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担心,双手微微颤抖。
“小姐,王爷不会有事。”思儿安慰道。
“他当然不会有事,祸害遗千年。”
若不是眼前气氛太紧绷了,思儿一定会大笑出声。
没有多久,马车就到了,楚意宁下了马车,发现这是一般民家。
周岭上前敲了三声,再敲了两声,又敲了三声,门终于打开来,一个看似普通的庄稼汉瞧了他们一眼,侧身放行。
走进屋子,周岭一路带着她们绕过主屋,进了后面的厢房。
“楚二姑娘,你可来了。”周峻欢喜地迎上前。
“王爷如何了?”
“卑职不会处理伤口,只能先喂主子吃下宫里的保命丹。”其实,王爷有随行大夫,只是这次行动隐密,不能让大夫跟着,没想到就出了事,还好他想起楚二姑娘是大夫,要不,只能冒险去村子掳个大夫过来。
楚意宁上前检查周璇尹的伤势后,开始交代,“思儿,我要烧酒,还有鸭肠线……”
思儿总是跟着楚意宁行医,很快就明白地点点头,将医药箱交给周峻,便出去准备楚意宁要的东西。
楚意宁虽然是学中医,但上一世因为好玩,学了如何缝合伤口,来到这儿之后,她曾在岐县帮猎户处理过伤口,因此面对伤口不至于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处置。
处理好周璇尹的伤口,撒上药,绑上绷带,楚意宁累得只想瘫在床上。
“小姐,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歇会儿。”思儿递上热毛巾给她擦拭。
“还是我守着这儿好了,我得留意王爷有没有发热。”
“楚二姑娘,天快亮了。”周岭走过来提醒道。
楚意宁连忙转头看着窗外,糟糕,竟然将时间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我赶回去来得及吗?采儿一定会帮我掩护,可是东门那些守卫应该都醒过来了,想要不动声色回到行宫,是不是很困难?”
顿了一下,周岭小心翼翼地挑拣措词,“王爷昨晚的行踪绝对不能曝露。”
楚意宁忍不住翻白眼,“英霞阁那么大,不可能没有一人发现王爷一夜未归……我看啊,这会儿恐怕整个行宫都知道王爷一夜未归了。”
“我们打晕一名侍卫,将他放在王爷床上,还在他身上下了一点迷药,至少天亮之后他才会醒过来,这会儿英霞阁应该还没有人发现王爷不在。”
这会儿她完全懂了,若非周璇尹发生意外受了伤,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根本没有人会发现他消失了一夜,至于那名假装他躺在床上的侍卫,很可能被扔到某个角落,当然,为了掩饰失职一事,他应该会闭口不提被人敲昏一事。
楚意宁伤脑筋地皱着眉,“别说今日,就是三日,王爷也不见得可以移动,又不能曝露王爷昨晚的行踪……看样子,你只能找一个理由让王爷不在行宫的事合理化。”
“让王爷不在行宫的事合理化?”
“因为某种理由,王爷不得不离开行宫。”楚意宁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王爷不是很任性吗?若是他想做什么事,想必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周岭唇角一抽,楚二姑娘还真了解王爷,可是……“不论基于何种理由,王爷突然离开行宫都会让人产生联想。”
“这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只要有人可以帮他掩饰行踪……”楚意宁突然打住,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个儿是最适合帮他掩饰的人。
而周岭显然也想到了,一双眼睛瞬间亮起来。
她至少要陪周璇尹在这待上三日……楚意宁连忙摇了摇头,“不行,我跟他一起不见,我的名声岂不是毁了吗?”
“楚二姑娘已经是王爷未过门的妻子了。”
楚意宁瞪大眼睛,“未过门的不就是没嫁人的姑娘吗?”
“卑职知道这太为难楚二姑娘了,可是昨夜王爷的行踪一旦曝露,王爷一直在调查的事恐怕就功亏一篑了。”
“不行不行,不是几个时辰,而是三日,或者更多日,这关系到的不单单是清白,还有羞耻心,你是嫌我村姑的名声还不够糟吗?”楚意宁撇开头,不愿意面对周岭哀求的目光。
“王爷一定会护着楚二姑娘的名声。”
“他护着我……算了,他别火上加油我就该偷笑了。”楚意宁忍不住瞪某人一眼,不过那个某人如今脆弱得令人心疼,若是不帮,她好像很没义气。
“楚二姑娘……”
楚意宁举起手阻止他,“你别吵我,让我想想。”
“天就要亮了。”
“好啦好啦!”楚意宁激动地跳了起来,豁出去了,“你就说王爷昨晚强行……记得,是强行,不是我自愿的,总之,他拉着我去猎白狐,没有猎到白狐就不回去。”
“白狐?”
“不是白狐,难道是野兔吗?”楚意宁毫不客气地用眼神嘲笑他反应迟钝,“如今也只有高难度的白狐能让他在这儿多养上几日。”
周岭了然地笑了,“是,白狐,不知道楚二姑娘还有何吩咐?”
“你自个儿先仔细琢磨一下,别说太多了,尽可能推给王爷,太后也不好拿你撒气。”
待他们回去之后,太后就不会拿她发飙,虽然她无意讨好太后,但也不想惹恼她老人家,婆媳关系不好绝对不是好事。
周岭恭敬地领命转身离开。
年纪越大,太后越喜欢热闹,即使一早被后宫那群莺莺燕燕吵得耳根子不能清静,也觉得很开心,人嘛,又不是要死了,当然要充满活力啊,吵闹不就是一种活力的展现吗?可是今日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众人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唯有楚意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彷佛天要塌下来似的——还没问,就知道不是好事,害她起床之后的愉悦心情瞬间沉入谷底。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太后看了一眼皇后和梁淑妃。
梁淑妃上前道:“回母后,一早有宫女见到楚三姑娘从英霞阁跑了出来,臣妾的宫女听闻此事便来告诉臣妾,于是臣妾赶去云霞阁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英亲王派人递了口信给楚三姑娘,让楚三姑娘去英霞阁见他。虽然于礼不合,可是楚三姑娘不敢违逆英亲王,便随宫女前去英霞阁,没想到一进英霞阁就遭人迷昏,隔日一早醒来便躺在英亲王身边。她吓坏了,便匆匆忙忙地跑出英霞阁。”
闻言,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还会不清楚尹儿的性子吗?目中无人,无论皇城第一美人,还是第一才女,他都没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太后仔细打量了楚意歆,忍不住摇头,跟楚家二姑娘根本没得比,又蠢得听见人家传话就跑过去的女人,这绝对不可能!
楚意歆接到梁淑妃递来的目光,连忙趴下来哭诉道:“请太后为民女作主。”
“母后,这事还是应该请英亲王当面对质。”皇后娘娘提议道。
梁淑妃不悦地挑起眉,“难道姊姊以为楚三姑娘说谎吗?”
“本宫并未说楚三姑娘说谎,只是此事关系到英亲王,总要听英亲王如何说吧。”皇后早知道淑妃不聪明,但毕竟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所以一直将她视为对手看重,如今这份看重之意完全没有了,这就是一个蠢的!
梁淑妃冷冷一笑,英亲王还能说什么,昨夜他也被迷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是应该问英亲王,若是英亲王看上楚三姑娘,让皇上将楚三姑娘指给英亲王当侧妃就好了,怎能做出此等……之事?”梁淑妃没有将“不入流”三个字说出口,但是众人听得很明白。
“事情的真相如何还不知道,妹妹莫要多言。”
“姊姊是什么意思?难道楚三姑娘是自个儿跑去英霞阁的吗?”
“这可难说。”
“姊姊不喜欢妹妹没关系,但也不应该为此污辱一个清白的好姑娘。”梁淑妃泫然欲泣地看着太后,彷佛没见到太后难看至极的脸色,委屈地说:“母后一定要为臣妾作主。”
“皇后也有道理,你何必扯到自个儿身上?”太后第一次觉得淑妃很讨厌。
皇后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为了陷害英亲王,淑妃已经不聪明的脑子更胡涂了。凡是嘴甜的,太后都会疼爱,但是没有一个可以越过英亲王,英亲王是太后唯一的心肝宝贝。
“臣妾……臣妾只是觉得皇后不应该如此污辱楚三姑娘。”梁淑妃又暗示地看了楚意歆一眼。
楚意歆赶紧又大动作地一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请太后为民女作主。”
太后索性转头看着最信任的大宫女春月,“你去请英亲王过来。”
春月领命正准备退出去,便有宫女进来禀报,“太后娘娘,英亲王的侍卫周岭周大人求见。”
梁淑妃幸灾乐祸地唇角一扬,以为派个人赶过来掩饰英亲王犯下的“罪行”就没事了吗?英亲王中的迷药可深了,只怕不到午时不会醒过来,他很难溜出去躲起来假装没发生这件事。
周岭走了进来,对列在两边的女人视若无睹,恭敬地上前行礼,“卑职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英亲王呢?”
周岭站起身,尴尬地一笑,“回太后,卑职正是为了王爷求见太后。王爷昨夜强行拉着楚二姑娘去猎白狐,这会儿还在外面。”
众人吓了一跳,英亲王昨夜不在,那昨夜在房里的是谁?后宫的女人纷纷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楚意歆,难道她独自躺在英亲王的床上?
“不可能,民女醒来时旁边真的有人。”楚意歆急忙地道。
“哪个奴才敢冒充英亲王待在英霞阁?”梁淑妃也不相信楚意歆如此胡涂,连醒来时身边有没有人都搞错了。
“王爷担心被人发现,坏了楚二姑娘的名声,随手打晕了一名侍卫,将人丢进英霞阁。
原本天亮之前就该回来,可是迟迟未见白狐踪迹,王爷只好赶紧让卑职回来,想要悄悄禀报太后,也免得太后担心,没想到……”周岭无奈地看了众人一眼。
这会儿众人都听明白了,目光纷纷落在楚意歆和梁淑妃身上,看样子这两人原本是要设计英亲王,没想到阴错阳差,竟将国公府的千金配给一名侍卫,这下子脸丢大了!
梁淑妃感觉整张脸火辣辣地红了,而楚意歆更是一副快晕倒的样子,为何变成这个样子?早上醒来,为何没有仔细看上一眼?这该如何是好?
太后不禁松了口气,可是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周岭,“你的主子也太乱来了,怎么可以强行带楚二姑娘去猎白狐呢?”
“卑职也知道不妥,三番两次劝谏王爷,就是楚二姑娘也说破嘴了,可是太后您也知道王爷的性子,王爷想做什么事,岂容别人反对?”
“他可以不管不顾,可是……真是太不象话了!”
“王爷说一定要猎到白狐。”
“什么?难道没有猎到白狐,他就不回来了吗?”
周岭面有难色,却已经明白地传递“王爷确有此意”。
“这太胡闹了!”太后恼怒地拍打几案。
“王爷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白狐在这附近的山岭现踪,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赏赐,他岂能错过呢?为了不要抱憾终生,他无论如何也要猎到白狐。”
“他要白狐还不简单,只要皇上下个口谕,就会有人将白狐送进宫。”
“王爷要亲自猎白狐送给楚二姑娘。”
“他为何突然想猎白狐送给楚二姑娘?”太后还是很了解周璇尹,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做某一件事情。
“王爷说是奠雁之礼。”
“奠雁……他为何不去射雁?”太后气得脑袋抽疼,这个小子何时在意起这种事?
“……卑职也以为如此,可是王爷说射雁没意思,猎白狐比较有趣。”周岭也很头疼,这个谎言扯太大了,待王爷可以回行宫了,上哪儿弄白狐?
“射雁没意思,猎白狐比较有趣……这个臭小子!你去告诉他,立刻回来!”
“是,卑职这就去传太后的口谕。”周岭赶紧告退离开,不过没忘记找个人问清楚太后这儿一早在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