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香福又将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离开的方向;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在山丘起伏间蜿蜒移动,人影已经变得像蚂蚁般大小,就要看不见。
“下来吧,咱们回去了。”秦勉一直抬头看着她,说道。
回去了……
钱香福不情愿地将目光朝下挪,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这几天,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双眼就看着她,并等待她看过来的那一刻,让双眼迎对上。他就爱这样看着她,并等待她的注视;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后来是被看到恼怒,觉得他有病!然后,便成为现在这样,气恼抗拒之后,竟是没种地躲避了起来。
这实在不符她一贯强悍不认输的个性,她搞不懂这个男人到底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被看到发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吗?这又有什么?从小到大,朝着她看来的各种不怀好意目光,她领受得还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抢她食物的,以及,长到十二岁之后,略略像个女人之后,那些婬秽的注视,从来就没有少过。对于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机会一定报复回去。乱世生存法则就是这样,没有害怕柔弱的权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难时扶一把。
“下来啊,发什么呆?”秦勉见她没动,朝她伸出双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两只健壮的手臂上,因为衣袖挽在肘弯处,所以满布在小臂上的擦伤便一目了然。那双手,保护着她在跌落秘道时没有受到太大的磕碰伤害,原本应该落在她身上的伤,都由他的手臂与身体承受了。
“你不会是睡着了吧?睁着眼也能睡觉?”秦勉见她仍是在发呆,所以决定帮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来,省得你害怕。”
见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头的粗树枝上,就要爬上来,她连忙道:“你别上来,我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气,我知道上树容易下树难,敢爬树的不一定敢下树。别怕,我来了——”突然发现如果能帮她下树的话,不就能趁机亲近她了吗?这个好这个好!怎么先前没有想到呢?秦勉心头一阵亢奋,矫健身形已然动作,转眼间就爬上了树,并且抓到了钱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只要跃上去,两人便并肩而立了。
“你干嘛?别上来!给我下去!”他的动作太灵活快速,等钱香福能够发出声音阻止时,他双手已经攀在她踩的那根树枝上了!急得她抬脚就朝他的手踢过去——多年来丰富的打架经验,让她习惯做出攻击的防御动作,都不用经过大脑思索的。
她的动作既凶狠又精准,少有错落,所以她理所当然以为就算没一脚把人给踢下树,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暂时残废!
当然,前提必须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这个身经百战、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秦勉的话。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踢空了;并且,因为踢出的力道没落到实处,以致于整个人在踢空之后,随着那发力的力道朝下方扑了去——
她掉下树了!她竟然有掉落树下的一天!
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咙间发不出来,然后,那股劲力便被吓掉了。吓着她的,不是因为掉落,而是因为他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鹰,精准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继而随着两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个后空翻,以缓和两人掉落的速度,于是,她便在他怀中,稳稳地随他安全落地。
一切动作皆发生在眨眼之间,纵使钱香福脑中闪过许多莫名的情绪,其实呈现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双眼、一副被惊着了的模样,看起来真是有点呆;不过……呆得挺可爱的,他想。
“吓着了?”
没有吓着。她想驳斥他的胡言乱语。
“别怕,瞧,我们都好好的。”
谁怕了?她钱香福生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只要我在,必能护好你,不教你有一丁点损伤。”
她一个人本来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没他一点也没差的好吧?
秦勉瞧她还是瞪着他,眼珠子都不转的,看来真是给吓着了。
如果是他的下属,别说掉下树了,就算被战马给掀落马背,甚至挨了马蹄踹,他别说怜惜了,没一鞭子打过去已算大发慈悲了,哪会有这样柔软的心肠?
事实上,秦勉在还没有见过他的小媳妇之前,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还能这样柔软……
身为一个大老粗,无法细致去分辨心中这种奇怪的情绪,更没法像个文人墨客那样,当下吟出几百首软趴趴的诗作来形容这种的感触;但秦勉知道,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想对她微笑;想要,更亲近她一些。
这是他的媳妇儿;这是,他心动的人。
他吟咏不出一首象样的诗来表达心情,动手才是他的长项,动口可不是……不对!其实大老粗也是可以动□的,心随意动,就再也不愿克制。
这是他的婆娘,他的!
因为是他的,所以——
他的唇,在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精准地覆在她那张微启的红女敕小嘴上。
他的婆娘,他的女人,他的!
钱香福失眠了一整夜,清晨挣扎起身时,眼睛浮肿酸涩得快要睁不开;她拖着没精神的脚步,也懒得去灶间烧热水,就着放在房间里的水盆想洗把脸,动作有些迟钝,全然没了平时的利索劲儿。看着水盆里倒映出的那张属于自己的、总是黑抹抹的脸,她实在忍不住要怀疑,对着这样一张枯黑干瘦的脸,怎么会有男人亲得下去……
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个男人莫名其妙对她的嘴胡乱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没有吃过肉,也在肉摊上看过肉是长得什么样子的;所以就算钱香福这小半辈子没经历过被男人真实上下其手欺侮过,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间是个怎么回事。
在她看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虽然都是月兑光衣服两人滚到草堆里办事,有时会生出孩子,有时不会,但还是有差别的——给钱的以及不给钱的;自愿的以及非自愿的;诱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刚开始恨恨想着那男人胆大包天竟敢这样对她之外,后来就变成了不解,不解于她这样一张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欲的枯黑脸,他怎么就亲得下去?
好吧,祖母说这个男人离家之后当了匪又当了兵,打仗打了十来年,大概没见过几只母的,所以可能只要是母的他就不挑……钱香福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觉得堵堵的,于是不愿再想这个,改想别的去了。
失眠的后半夜,她想着自己的身分。当她开始被祖母取名叫钱香福,被袓母认作孙女,然后还阴错阳差地不得不背负起另一个死去的小女孩的婚约,去当一个小寡妇时,就没有想过这个婚约会给她带来一个男人。明明她是打定主意当一辈子寡妇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诈尸,不好好死着,却是活着回来了。
明明是寡妇,但突然间却当不成了,她整颗脑袋还懵着呢,这个男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就这样接受了他有一个婆娘的事实……好吧,他当然没有问题!钱香福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撇撇嘴,她可没忘了当他还不知道她是他婆娘时,就把她打晕给带走了!俨然就是土匪行径;果然是干过这行的,就算改当兵了,也没有手生。
所以这个人就算不是人贩子,也不会是什么好货。当然,在这样的世道,要求别人去当一个好人,实在无异于骗人去死,所以钱香福对于人心的险恶其实很包容,毕竟自己从小到大,为了活着,逼不得已时,也干过一些偷鸡模狗的事。
其实整夜失眠到最后,最令她纠结的终究还是这一点——她虽然叫钱香福,却不是那个男人真正的婆娘。与他有婚约的那个小女孩,早病死在逃难的路上,还是她帮忙挖坑埋上的。
被啃了一口之后,她忧郁地发现,她最在意的,竟然是,她不是他真正的婆娘。
其实祖母早就说了,她老人家把婚约放在她身上,那么她就是那男人真正的婆娘,不用想太多。当年两人跑来永梅县这边投靠秦家,恰巧秦家仅剩的秦大叔正在遭难,几乎就要被那群来占地的林氏族人给害死,所以当时她认了寡妇的身分,实在是唯一可以让三人勉强安身的方法了。
可是……她怎么觉得心底空空的、虚虚的呢?
“真黑,真丑。”她一掌拍进水里,将水里那个面孔给打碎,然后狠狠地掏了好几次水泼在脸上,再使劲地揉搓,像是这样就真能将自己所嫌弃的丑与黑给抹了去似。
她懊恼不已,气愤自己为着那个男人,于是发现自己并不美丽的事实。
“其实,他也长得不咋地。远远看着,就是一只灰扑扑的熊样。”她低声嫌弃道。似乎是想要证明,就算自己长得不怎样,可他也不过如此啊,谁也别嫌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