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佟的肚子越来越大,谈思璘休沐时多半在陪她,有别的大人邀约,他总露个脸便回来,像是怕错过骆佟生产似的,还让太医日日过来给她请平安脉,又严正叮嘱飘雪、踏雨、寸心、抱琴,她的飮食全部都在明秀轩的厨房里做,也经常陪她在园子里散步,羡煞了旁人。
骆佟猜想,他生母在生他时发生了难产,因为如此,他才格外慎重看待她的临盆。
时序入夏,张令昕也迎了骆菲进门,偿了他的宿愿。
骆菲顶着理国公府二女乃女乃的头衔,时时往谈家跑,姊妹两人说起当日她们四哥与宝琹公主大婚那日,她们两个少女的闲聊被假山石隙里的两名男子听了去,如今她们分别嫁给了那两个人,都觉得缘分天定,实在奇妙。
“菲儿说,如果二爷没听见我们的对话,也不会与骆芙退婚,思璘你若没听见我们的对话,也不会兴起求娶我这个小小庶女的念头。”骆佟一笑。“所以了,那场婚宴何止改变了四哥的人生,也改变了我们四个人……不,应该是五个人才对,骆芙至今都无人上门说亲,唯一上门说亲的是让她做填房,她当然不肯,崔氏真是愁死了。”
打从思璘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在他面前,她说话就不拘束了,不称骆芙为姊,也不称崔氏为母,她的心机、她的喜怒,在他面前不假掩饰,不必担心他会瞧不起她的小奸小诈,也不必佯装她的心灵有多高贵,她是凡人,有讨厌的人,希望讨厌的人得到报应,这些都再正常不过。
前生她自喻高洁,自认品格不凡,她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从不屈服于权势的气焰,而她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红颜薄命罢了,她从不知道原来平淡的日常如此幸福。
“那么娘子可曾想过——”谈思璘目光闪烁,极是开怀地道:“若是没有为夫搧动宝琹公主嫁人,也不会有让我们相遇的那场婚宴了。”
骆佟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我都不敢回想,若是你没有出现,我让崔氏随便嫁给了季十八会如何?”
谈思璘面不改色地道:“如今怕是在守寡了。”
骆佟瞪大了眼。“难道……”
谈思璘点了点头。“他有眼无珠,在天香寺调戏了乐亲王府的悬月郡主,让郡主侍卫活活打死,季府也不敢追究,草草将人下葬,此事不了了之,京城百姓,许多家里有女儿的都额手称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怕那无赖上门来强抢民女逞自己兽欲了。”
骆佟叹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抬头,谈思璘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的眼里,显然都同时想到了谈云东。
如今他算是得到了报应吗?
失势被拔了官职后,谈云东从云端跌落谷底,往日巴结着他、奉承着他的一干朝臣全倒向了如今的太子杨青,他是彻底的培台了,尽管敬国公府爵位尊荣,可谁看不出皇帝是明着在冷淡谈云东呢?失了皇帝的宠信,要翻身也难了。
骆佟知道,谈云东多次要求谈思璘在太子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妄想着皇上此时不待见于他,太子登基后他还能改写局面,只要太子肯重用他,他就能有一番作为。
谈思璘表面上不置可否,事实上一次也没在太子面前为他美言过,不用说美言了,他全无保留的告诉太子,废太子宫变一案,就是谈云东和谈思湛所主导,这两个人万万不能用。
太子自然是极为诧异了,而谈思璘一句“为国为民,大义灭亲”,便赢得了太子的敬重。
不过,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自私自利,眼中只有功利,没有他人,也没有亲人之人,甚至能为了前程,下毒谋害才刚为他生下儿子的嫡妻,让刚出生的孩子就没有了娘亲,又因为那儿子既病且弱,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他便长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任由他被继室打压,等这儿子功成名就了,他才记起他的存在,这样的人,仅仅只是拔除了他的官职而已,他还是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他还是能领俸禄的国公爷,实在是老天没眼。
可他毕竟是谈思璘的父亲,是老太君看重的长子,若是揭发了谈云东的罪状,老太君怕是第一个受不住,肯定会倒下,而谈思璘做为儿子,也不能真的亲手把他给逼死,因此纵然心尚有不甘,也只能这样了。
她挺着肚子费力的起身,走到谈思璘身边,纤手轻轻落在他肩上。“不要想了,或许也是时候未到,想多了,只是折腾自己的心罢了。”
她知道谈思璘对谈东云没有半分亲情,是顾及老太君才留了几分情面,皇上早赐了左丞府给他,若是老太君不在了,他肯定会搬离国公府的。
“佟儿,我答应你,眼下我什么也不想,祖母百年之后,咱们就离开这污秽不堪之地,分开单过,你想怎么过日子便怎么过日子,不必受任何人的约束。”他模着骆佟的肚子说道。
“自然是好的。”骆佟打个哈欠。“不过我也希望老人家长命百岁。”她真心诚意的说道。
老太君已接纳了她,如今也打从心里疼她,过去没有老太君护着,也没有如今的谈思怜。她爱谈思怜,故对老太君也是爱屋及乌,况且老太君在她孕期,不方便伺候谈思璘的期间,都没有提起要她给谈思璘找通房之事,可见是真心疼她的。
“我看你是困了。”谈思璘起身扶着妻子往床走去,骆佟的肚子大得出奇,怀胎七月时,他已不敢随意抱起她了。
他扶着骆佟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帮她捏按太阳穴,柔声道:“拖着这么大一个身子,真是难为你了,等小家伙出来,我定要向皇上告假,带你四处游山玩水一番,以慰你怀胎的辛劳。”
骆佟闭着眼笑道:“我记着了,可别黄牛。”
他也笑了。“自然不会。”
夜半,他听到骆佟在申吟,他原就浅眠,这半个月来又到了骆佟的产期,他更加警觉,是以骆佟才哼了两声他便惊醒了。
他很决坐了起来,先去模路佟的额际,在出汗,他心里一紧。“佟儿,可是要生了?”
骆佟一脸的痛苦。“肚子……胀痛……很疼……”
太医说月末才会生产,如今才过月中,她也没心理准备,初痛起来的时候,她还想忍忍,到天亮再唤醒谈思璘,她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可刚刚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涌出,实在忍不住了。
“别怕!有我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忍忍,我去找人帮忙!”
寸心、抱琴就守在寝房外而已,他扬声一唤,她们便都急急冲了进来。
很陕地,明秀轩就炸了锅,院落的烛火全亮了,产婆和太医也到了,而且在谈思璘的要求下,产婆还请了三个,都是月前就请来在明秀轩住下以防万一的。
这么大的动静,安老太君和单氏自然被惊动了,柳氏搀扶着耄塞前来,议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单氏则是和曾绮芳一道来的,她并没有找曾绮芳一起来,是曾绮芳自己闻讯硬要跟她一块过来。
“大嫂倒是好,比我晚进门,如今都要生孩子了,我命苦,怪谁?”曾绮芳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单氏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贱丫头,她竟敢故意到这里又提起湛儿不能生育之事?
打从湛儿接她回来,她辗转听闻了掉包补药的事,态度陡然丕变,变得我行我素、没大没小,平日的规矩都消失无踪,眼里简直没有她这个婆婆了。
这件事要怪就要怪老太婆,那么大动作的查真相,才会闹得沸沸扬扬,府里上下皆知,想瞒也瞒不住。
“真不知道我何时才能怀上孩子?”曾绮芳叹了口气,也不管贴身大丫鬟妍儿拼命阻止她说话,转头看着单氏问道:“娘,当初夫君不是因为我过门多年无所出而要休了我吗?如今休还是不休?”
单氏真是气得肺快炸了,恨不得上前去搧曾绮芳两巴掌。
曾绮芳看见她气得不轻,又故意道:“娘这样瞪着媳妇,媳妇会以为自个儿做错了什么,始作俑者明明就是娘,这就是所谓偷鸡不着蚀把米吧!”
见到单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就畅快,总算把受的委屈和恶气都出尽了。
回娘家住的期间,她遇上了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哥,当年他们本就郎有情妹有意,可她父母偏要她嫁给谈思湛,说敬国公乃是朝中最得势之人,而世子病重,将来谈思湛就是世子,要她等着风光做国公夫人。
现在呢?此一时,彼一时,敬国公已完全失势了,连个官职都没有,谈思湛更惨,空有个右丞之职,在政务的见解上却每每输给谈思璘,皇上眼里根本没他,他扶持的前太子已被废,皇后也被废了,他根本前途黯淡,却还在作春秋大梦,想着能够在新帝登基后争得一席之地,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什么的,真是搞不清楚状况,痴人说梦。
而且,传说很快会死掉的谈思璘非但没有死,还得了圣心与太子的信任,前途不可限量,她瞧不起的庶女骆佟又怀上了孩子,叫她怎么能不心生怨气?
“你说够了没有?!”单氏真恨不得掐死她。
这件事好不容易才因为找不到人证而渐渐平息,死丫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摆明故意在老太君面前让她难堪。
安老太君确实是不悦了,她拉下脸道:“如果你们婆媳俩要扯这些,就回你们屋里扯去,不要在这里惹我烦心。”
安老太君都下了重话,两人只好闭嘴,堂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天快亮时,骆佟总算生下了孩子,宝宝的哭声很是洪亮,不一会儿,抱琴挑了帘子出来,笑吟吟地对安老太君福身报喜道:“恭喜老太君,大女乃女乃生了龙凤胎!”
安老太君眼睛都亮了,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狂喜道:“龙凤胎?”
柳氏也喜笑颜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柳氏连忙扶着安老太君进寝房去看孩子,就见两个产婆,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谈思璘挨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
安老太君见了孩子,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对谈思瑰笑骂,“哪有大男人进产房来的?也不怕人笑话你。”
谈思璘没有回话,他神色怔忡,就只是握着骆佟的手,他至今仍在骆佟生了双胞胎的震撼中无法回神。
怎么会?如此纤细的身子里,是如何装了两个孩子?
单氏跟着进来了,脸色有点讪讪地道:“思璘心疼自己媳妇儿,也是难免。”
她也是有眼色的,知道如今的敬国公府是靠谈思璘在撑着,她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耀武扬威,再说了,她长年给谈思璘下药之事已被揭发了,所有情势都于她不利,她再怎么不清愿,也只能巴结着点了。
“站住!”安老太君突然对单氏喝道。
单氏吓了一跳,本能停住了,而安老太君这么一喝,骆佟也睁开了眼,见到了正紧紧盯着她看的丈夫,谈思璘一蹙眉,她又连忙闭上眼睛,心里却是觉得好笑,分明吵得紧,她闭上眼也是不能休息啊!
安老太君没注意到自己吵到产妇了,疾言厉色的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靠近明秀轩半步,若是两个孩子出了什么差错,我便唯你是问!”
当她开始彻查单氏对思璘下毒一事,负责煎药的那个下人突然就失踪了,那个下人是签了死契的,十三岁就卖进来当丫鬟了,十六岁时配给了一个小厮,怎知那小厮没几年就病死了,她没儿没女的,也就一直留在府里当差,怎么会突然失踪?虽然找不到证人,但也说明了这件事确实可疑。
“娘这是什么话?”安老太君一锤定音,单氏还想喊冤。“娘这么说太不公平了,媳妇根本什么都没做,娘却是认定了媳妇有罪……”
柳氏突然插言道:“大伙都心知肚明的事,大嫂还是省省心吧!再强词夺理也无法掩盖事实,若是思璘真发了狠,翻遍大周也要将那煎药的执事媳妇找到,大嫂待要如何?除非是大嫂已将人灭了口,才能有恃无恐,就跟某个人一样。”
单氏脸色连变了数次。“你到底在说什么?打从老爷拔了官职,你就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还说我杀人灭口,真真是含血喷人!”
过去十多年来,在她面前,柳氏一直是唯唯喏喏,只要是她说的,柳氏不敢有个不字,人前人后对她毕恭毕敬,就像她的使唤丫鬟似的。
本来嘛,二老爷都死多久了,柳氏一个寡妇,也没个孩子傍身,能够在谈府里生存都是她大发善心,柳氏自然要对她感激涕零了。
可现在,柳氏那贱人不知道感恩便算,竟还敢扯她后腿?说什么她灭口,真是无稽之谈!事到如今她也很想找到那个执事媳妇,把她给大卸八块,竟敢收了她大把银子还帮谈思璘做事,无端害她的宝贝儿子长年喝毒药,弄得不能生育又会短命,因此他们母子还彻底失和?!湛儿现在根本不理她,她心里的怨气也不比谁少,可就是找不到人,她有什么法子?
“老太君——”飘雪驱前陪笑道:“大女乃女乃才刚生完,需要好好休养……”
安老太君这才如梦初醒。“瞧我胡涂的!”
总算,所有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孩子让女乃妈抱出去喂女乃,嬷嬷也给骆佟擦好身子,喂了银丝燕窝,房里也收拾干净,飘雪离开前还点上了安眠香,放下纱帐子,房里的气氛宁静又温馨,偏偏骆佟一等人走干净又睁开了眼睛。
“思璘,你适才听见二婶的话了吧?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二婶也知道你生母的死有问题?”
谈思璘为妻子掖好被角。“生孩子是个力气活,才刚生完孩子,不好好休息,想这些做什么?”
她拉了拉他的手。“你不好奇吗?”
谈思璘淡淡地道:“二叔成亲的晚,照说我出世时,二婶还未过门,她从未见过我娘,不可能为了替我娘打抱不平而得罪单氏。”
“对呵,我怎么忘了这一点?”骆佟又思忖了片刻,还是不得其解。“那二婶说的“某人”是谁?为何要冲着单氏说话?”
“你真的要这样一直费心劳神吗?”谈思璘板起脸来,手却轻轻抚弄她披散在枕畔的发。“知道你脸色有多苍白吗?什么都不许再想了。”
“那说说别的。”生下两个孩子,她原本是像被抽干了力气没错,可老太君领人进来闹了那么一场,她却睡意全消了。
谈思璘半挑起眉。
骆佟知道他是真的恼了,不过她知道他也是为她好,她失了很多血,看了她自己也触目惊心。
她蓦然想到,当年谈思璘的生母也是流下这么多血才生下了他,却是连看也没能看孩子一眼就死去了,那该有多不甘心啊,想起来她都感到心痛,就不必说谈思璘了,他一定更悲痛。
“莫恼了,我睡便是了……”因为想到他此刻可能正为生母感到难过,她便依他了。
而他呢,知道这么一来,即便是她闭起眼儿也不会真的入睡,便叹了口气道:“佟儿,你是不是还想说,咱们把那执事媳妇藏起来真是个好主意,找不到人,单氏这一辈子都寝食难安,比把人叫到跟前来对质,逼她承认罪状好太多了,可以折磨她天长地久。”
骆佟忙不迭点头,笑道:“见了单氏那模样,我心里真是痛快,尤其二婶说了那番话,老太君肯定往心里去了,认定了单氏杀人灭口。”
“好了,现下可以睡了吧?”他的口气任何人听了都会认为他根本就没在听她说什么,她能养精蓄锐最为紧要。
“还没……”见他扬起脸睨她,她则是笑望着他。“咱们的孩子,你想给起什么名字?”
他终于不再板着脸,朝骆佟微微一笑。“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