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城堡里的人们,有一半已经准备就寝。
刻意避开晚餐的杨仁国,大步走回分配给他的卧房。房间里的陈设,称不上豪华,但是合乎他的要求,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置保全系统的繁杂设备,所以大哥留下时,也只是请仆人多搬一张单人床进来罢了。
进门前他已经月兑下雪帽,一头黑发早已被汗浸湿。这几个小时以来,他疯狂的铲雪,独自一个人把车道清得干干净净。
蓦地,眼角一黑,他反射性的伸手接住。
握在手中的,是一条松软干燥的毛巾。
“把自己擦干。”杨忠国说道,在众多屏幕前伸了个懒腰,莞尔的看着弟弟。“你发泄够了吗?”
仁国没有吭声,拿着毛巾擦遍头脸。
“她一直在等你回来。”忠国继续说,抬起长腿搁在桌上,俊脸闪过一丝不满。“整顿饭都是我在自言自语,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就连我最拿手的笑话,她都没半点反应。”
他非常理解大哥为什么不爽,从小到大,大哥就对异性有致命的吸引力,从三岁的小女娃,到八十岁的老婆婆,都会拜倒在大哥的西装裤下。
而他,不论是跟万人迷的大哥,或是其它兄弟相比,都是较不起眼的那个。他时常被忽略,也被忽略得习惯了,甚至因此培养出特长,纵使高大健硕,也能像变色龙般,轻易融入人群中。
所以,当生来就注定受人注目,发上戴着隐形钻石皇冠的湘悦,竟会对大哥视若无睹,毫不扭捏的认定了他,双手献上倾慕时,他差点要用手,用力的捏自己几把,确定不是在作梦。
再者,当他们在湖面上时——
“你吻了她。”忠国说道,一眼就看穿弟弟在想什么。
“是她吻了我。”他纠正。
“少来,就算她没有主动,你也忍不了多久。”忠国哼了一声,黑眸侧睨,慢条斯理的问道,“你这算监守自盗吧?”
他缓慢的抬头,眼里闪灿着警告。“我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反对。”这是他跟湘悦之间的事,就算是家人也无权插手。
“放心,我很识相,事到如今谁反对也没用。”忠国举起双手,不战先降。“这种事虽然在我们家没发生过,但是业界也有前例,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我依然会善尽职责。”仁国丢下承诺,转身就往浴室走去。
坐在椅子上的忠国,脸上的笑意淡去。他严肃的看着弟弟的背影,黑眸复杂难解,半晌之后才开口,严肃的低语。
“我担心的,是你会太过尽责。”
丝绒帷幔的大床上,湘悦双眼圆睁。
同样舒适的床铺、同样柔软保暖的羽绒被,她却反常的睡不着,在床铺上辗转反侧,一下子翻左边、一下子翻右边,彷佛床铺下多了无数颗豌豆,硌得她全身发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失眠?
从小到大,她总是沾枕就睡,甚至很少作梦,就连几次遭遇绑架,她也还能觑空睡着。如今,她已经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却还是双眼亮亮,一点睡意都没有,始终在意门外动静。
晚餐的时候,餐桌旁看不见杨仁国。她特地去了另一个房间,从上俯瞰他铲雪的身影,在意他穿得暖不暖,或者饿不饿。
整顿晚餐她都食不知味,视线不时望向一旁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终于,湘悦再也躺不住,小脚踏下床铺,直到脚心冷凉,才发现忘了穿鞋,人已经来到房门旁。没有回头穿鞋,她赤果着双脚,趴在门上聆听,考虑着要不要开门。
就像回应她的迟疑,门上响起轻敲。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那个她熟悉而想念的声音,隔着门问道。“以往这个时候,你早已经睡着了。”他透过监视器,在屏幕里看见她翻来覆去,小脸还会凑近监视器,挥舞着小手,确定监视器运作良好,并没有故障。
一听见他的声音,湘悦就急切的握住门把,毫不迟疑的打开房门。
“你回来了。”她满心欣喜的迎接他,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我一直在等你。”她毫无隐瞒的说出心声,没有半点隐瞒。
“对不起,我不该抛下你。”仁国衷心致歉。他明白那样匆促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只是他必须冷静下来,不能肆无忌惮的侵吞她的纯洁天真。
但是,眼前穿着睡衣的她,美得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双眸里盈满恳求,红润的唇轻启,小小声的恳求。
“我睡不着。”她的声音、她的身躯,都无比的柔弱,让人无法拒绝。
“你来陪我,好不好?”她伸出手,握住他的大掌。
这跟两人分开时,醺然的紧绷不同。比起销魂热吻,此时此刻她更渴求的,是他暖烫的体温,而且这种深切的渴望,跟气温无关,即使身在炎热的赤道,她也会依恋难舍。
虽然被长辈环顾,但是发乎情、止乎礼是无形的束缚,她纵使被照顾得再好,心里某一处也还是空荡荡的,礼貌性的亲吻与拥抱,其实都有距离,这么多年来,唯有他愿意用体温,真正的温暖她。
感受过体温的依偎,她就再也回不去那座凄冷的高塔。
他该要开口拒绝,但是她恳求的声音太软、太甜,他只能像是被驯服的兽,在她轻轻巧巧的牵握下,踏进奢华美丽的主卧房,还在床侧坐下,软绵绵的大床因为他的体重微微下陷。
躺在大床中央的湘悦,不放开两人相握的手,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口气,所有的不安都消失,只要他在身边,心就感受到温暖与平静。
这种静谧的感觉,比深吻更亲密,让她想了解他更多更多。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溜冰的?”她好奇的问,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是在问一件秘密。
他低声的笑了。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双溜冰鞋,大家都抢着穿,好不容易抢赢了,就想要穿得久一些,就算摔得很痛,也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摔着摔着就学会了,可以溜起来让抢不到的人追。”童年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仍旧很有趣。
她听得很认真,试图想象他小时候的模样。认真坚定的黑眸、倔强好胜的神情,她多想在许多年前,就认识那个小男孩,他肯定会乐于教导她各式各样的游戏。
“那么,你会跳橡皮筋吗?”
他再度笑了,笑容软化五官。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他真正放松下来。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他始终在戒备、在提防,因为必须保护她而小心戒慎。
“男生很少玩跳橡皮筋。”其实女生都排挤他们,说他们是臭男生。“大部分都是女生在玩。”
跳橡皮筋是她从小的梦想。
台北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即使不必去上课,搭载她往来博物馆的豪华轿车,仍然不时会经过校区附近的公园,她时常看见那些女生们穿着运动服,把五颜六色的橡皮筋绑起来,串成长长的一条绳索,轻盈的翻滚,或笨拙的大笑跌倒。
跌倒肯定会很痛,她只要稍微碰伤,长辈们就会大呼小叫,额冒冷汗急着抱她上车直奔医院急诊室,劳师动众只为替她那道肉眼几乎看不到的伤,小心翼翼的擦上碘酒。
所以,她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即使跌倒,那些女孩们还是笑得那么大声,彷佛用笑声就可以驱逐疼痛。
“你妹妹会玩吗?”她想起杨女圭女圭,美丽又女人味十足的杨女圭女圭。
这个应该很平常的问题,却让仁国微微一僵。
他们的双手还交握着,他再细微的情绪,她都能感觉得到。
一会儿之后,他才回答。
“女圭女圭不玩跳橡皮筋。”他对妹妹小时候的模样,可是记忆深刻。旁人看见的,或许是那娇滴滴的外貌,但是身为兄妹,他太了解妹妹的“本性”。
湘悦却误会了。
“你们一定很疼她。”他们也舍不得美丽的妹妹摔伤吧!
他沉默不语,没有破坏她的幻想,告诉她事实上,从小到大都是女圭女圭让他们很“疼”。
瞌睡虫大军悄悄来袭,一只又一只的爬上她的眼皮,但是她好喜欢这种随意聊天的感觉,努力撑着不愿睡去。
“你休假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她又问,侧躺的看着他,觉得问再多问题都不够。
“一般人会看电视。”
“我问的不是一般人,我问的是你。”她柔声说道,执意要知道。
黝黑的俊脸,难得露出些许尴尬。“做菜。”
虽说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男尊女卑老早就不流行了,何况杨家的状态更偏女权至上,做菜是他纡压的方式,家人也乐得有佳肴可吃。
原本以为,被一群老古董教育成人的她,会对爱下厨的男人感到讶异,没想到她瞬间睡意全消,还坐起身来,殷切的探问。
“做菜?真的吗?你会做什么菜?”
“都是一些家常菜,葱油鸡、清蒸鱼、糖醋里肌这类,按照我妈的嫁妆,那本傅培梅的食谱,一道一道学着做。”生母过世得很早,家人各自有怀念的方式,对他来说下厨做菜,还原童年在餐桌上吃过的滋味,是他怀念母亲的方式。
这些日子以来,餐餐吃的都是异国菜肴,虽然可口好吃,但是听他说起那些菜肴,她还是吞了吞口水。
不过,任何菜肴都可以等到工作结束,回台湾时再大快朵颐,有许多顶尖名厨,都乐于为她做菜,八大菜系任由她点,唯独她最想吃的食物,不论哪个名厨都端不出来。
“你会做咸酥鸡吗?”听到他会做菜,她好激动。“长辈们说咸酥鸡不卫生也不健康,但是我每回坐车上街,都看到那些人吃得好香,让我好想好想吃,就算是一口也好,只要让我知道,那包纸袋里,用小竹签叉出来吃的食物,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就好。”
“我没有做过,但是可以试试看。”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蛋,让她重新躺回床上。“现在,你真的该睡了。”
湘悦还不肯松手,非要再三确认。这可是她放在心里好久好久的愿望,一想到有可能实现,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回台湾之后,你一定要做咸酥鸡给我吃喔!”
他轻声笑着,轻轻收回相握的那只手,为她盖上羽绒被,轻抚着她散开在床面上,如乌黑丝绸般的柔软长发,直到她不敌睡意,累倦的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偌大的床上,她像睡美人般,静静躺卧等待王子亲吻。
当他以为她已经睡着,准备离开时,娇女敕的语音响起,虽然小声却清晰无比。
“仁国?”
“嗯?”
“你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高大的男人,在床边僵住。
睡意侵蚀意识,但她试图保持清醒,等待又等待,期望重温他的气息与温暖,伴随她进入梦乡。
只是,困意汹涌,唇上却迟迟等不到他的温度。
就在她失望的就要睡去时,暖烫的薄唇印来,无限温柔的一吻,伴随耳畔沙哑的低语。
“晚安。”
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着,唇上那抹温暖,让嘴角偷偷扬了起来。
她心满意足的带着微笑睡去。
那一夜,梦好甜好甜,梦里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