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娇娘 第一章 与聂隐娘初相会 作者 : 子纹

一双眼平静的打量四周,四周一片吵闹,却好似与他没半点关系。

这个秀美俊逸的美男子,讥诮的一扬唇,身为十二生肖之一,众神明着叫他烈马,私底下却戏称他是匹疯马,因他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屑君子之道,自私、自傲,还得意扬扬的自得自己不是伪善的好人,而是个顶天立地的恶徒。

指指点点、闲言闲语早就练就烈马一身铜皮铁骨,那些话听在耳里,不痛不痒,影响不了他分毫。

想到要找个队友回来再与其他生肖一较高下,烈马心头冷哼。以他的智慧、胆势,靠他一己之力,比试拿个第一也是勾勾手指似的小事。他不缺队友也不需要队友,毕竟若找了个笨的,反而拖累了自己,但既然规矩定在那里,他就算不屑也得勉为其难的去找一个。

突然一本书飞到了他的面前,他穷极无聊的想,这算不算是自动送上门的缘分?

自己送上门,不要白不要。他懒洋洋的将书拿了起来。

《裴铏传奇》……他不以为然的一撇嘴,随手翻了翻,突然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撞了他一下,他一个重心不稳,书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翻动着页面,他连咒骂都来不及,就被吸了进去。

“聂隐娘”这三个字清楚的映入了他眼中。

他心思如电转,那女人好似是个刺客?能当个刺客,脑子应该还行吧?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笨女人……

声色迷漫,夜未央。

一道黑影直入朱红大门,身手灵活轻巧,直接将前头带路的小厮甩到身后,自顾自的穿过大堂,进入魏州雁门郡王府。

内院里喧闹声不绝于耳,远远看去,还能看到屋里四、五个衣杉不整的女人和赤身的男人正肆无忌惮的调笑喧闹。入眼的荒唐没令她如燕般轻盈的脚步有任何迟疑,面无表情的穿过挂着朱红灯笼的回廊。

还未进城就已耳闻益州兵马使在年前领着麾下数千兵马归顺雁门郡王,同时也是魏博节度使的田绪。

田绪早些年归附朝廷,迎娶嘉诚公主,最终受封雁门郡王,这些年来权力日盛,俨然成了魏博的土皇帝,权势大过了天。他府里姬妾成群,个个貌美绝伦,每每将领有功便设宴款待、命姬妾起舞助兴已是常事。

田绪纵情声色,热衷男女情事,还从自身感受中深知女人的魅力,进一步擅用女人为拉拢人心的工具手段。

各地的节度使,拜将封侯,各拥重兵,据地为王,朝廷无力讨伐,只能姑息了事,田绪早有野心,表面归顺朝廷,私下养谋士、纳兵将,与朝廷或各属地节度使的角力始终进行着。如今又得善战兵马归顺,眼下的局势一片大好。

天际突然一声巨响,烟火绽放天空,原本在郡王府内不停歇的脚步不由自主的缓了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的璀灿。

今天是元宵夜,原该一家团圆的年又过了。

不知今年府里的团圆饭,可有人在乎她的未归,团圆桌上少了她一人?

在一片烟花的光亮下,原本坚强的神情闪现了些许茫然与失落。

小时候的自己天真单纯,爹是武将,向来重男轻女,娘亲虽是正妻,却因体弱只生了她这么个小女娃,因为娘亲失宠,爹也没正眼多瞧她几眼。

她常挂着一张笑脸讨好自己的娘亲,只是她的笑从没真正讨过谁的欢心。

娘亲敬爹、爱爹,爹的眼光却只在为他生了儿子的姨母身上,还亲自教他功夫。

小时候懵懵懂懂,相信只要练就一身功夫就能令爹另眼相看,让娘亲展露欢颜。最终她真练就一身功夫,让爹不再无视,娘亲好似也快乐许多,但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爱笑的小女孩了,而娘亲舒心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就芳魂远逝。

几年了呢?她看着烟花出神的想。不知不觉白雪消融,春回大地,一年又过去了,娘亲死前交代她要孝敬爹和姨母,守护聂家,让爹骄傲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只是几年过去,这刀口舌忝血的日子,她还要过多久?

她轻声一叹,脸色变得淡然,她不能想。这些年月看尽生死,早该看清人生一遭如云间月、叶中花,不论好坏,皆是转瞬而过。

她解开挂在腰间的皮囊,看着因她停下脚步,而追上她的小厮推开院落僻静一角的小楼的朱红门扉。

田绪在等着她,今日是正月十五,也是她给出的最后一日回来复命的期限。

这些年来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出现他的眼前。

田绪曾笑问她,为何总要拖到最后一刻再下手?她没有给他答案,若跟他说,她不想杀人,只怕她这个被他当成除去异己的刺客所说的这个答案,会被他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

一个刺客,竟然不想杀人?笑话!

然而有时她自己也觉得是场笑话。

小楼内,田绪怀里正抱着一个肌肤如雪的丽人,一见她的身影,立刻爽朗大笑,“你回来了。”

她垂下眼,低下头,默默行礼。

田绪这几年因为纵情声色,倚红偎翠,脸色显得灰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来却像是五十几岁的人。

她目不斜视地将手中皮囊放在满桌佳肴间。

一旁也抱了个美人的益州兵马使李德光,面上因喝多了酒而发红,“这是哪来的俏姑娘,过来给爷瞧瞧。”

“将军,别──”他怀抱里的美人巧笑倩兮的拉住了李德光的手,“将军有了奴家还不够吗?”

李德光大笑,搂着美人的手一紧,年前带兵前来投靠,田绪不单赏了金银宅院,还懂得投其所好,挑了这个花好月圆的元宵夜设宴款待几名将士,并找了数十个美人相伴,从天未黑便开始作乐到月上树梢,可说是宾主尽欢。

“小美人,别吃醋,爷只是想要……”李德光的声音因为桌上那个皮囊被打开而楞住,纵是身经百战,乍看到桌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的酒还是瞬间醒了大半。

他倒抽了口气,身子一个不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所幸怀中的美人手脚快,巧笑倩兮的扶住了他。

他认得此人是幽州的刺史,虽有些才情,却不是个好人,利用刺史的身分,暗中打劫来往旅人与商贾,明着是个官,暗地里却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前些时候才听说他用银子打通了些关系,正要高升进京,怎么现在……只剩一颗动也不动,死也不闭眼的人头。

“做得好!”田绪见到这颗人头,不见惊惧,神情反而益发畅悦,“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歇着。本王可得好好想想,如何赏你才好。”

若真能选择赏赐,她只想远走四方,但是田绪绝不可能放人,她是他手上的棋子,还有利用的价值。

如来时的不发一语,她微退了一步,行了个礼,默默转身退了下去,但人才走到门口,她就停下了脚步。

“怎么?”田绪注意到她的举动,眼底精光一闪,“有事?”

“隐娘有个不情之请。”她转头看着田绪。

田绪露出玩味的笑。倒难得见这性子清冷的丫头有请求,“说。”

“若日后郡王有令,派人相告便是,隐娘──”她的目光若有所指的看着四周的荒唐,淡淡说道:“不便来此。”

田绪的脸上一沉,这丫头这态度摆明了对府里景象的厌恶,她以为立了几件功就可以在他面前端个架子吗?她的功夫确实了得,但也不过是他用来杀人的棋子罢了,要不是念在她还有利用价值,绝不容她放肆。

“我明白了。”他不快的说:“你下去吧!”

聂隐娘闻言,没半刻迟疑的离开。

“这女人!”田绪啐了一声,心中来气,喝了一大口酒。

“郡王……”李德光实在无法当着那颗睁着眼的人头把酒言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给本王拿剑来,”田绪将杯子一甩,愤慨的开口,“这老家伙当年暗助朱滔,差点害死了本王,本王给他个教训罢了。”

田绪接过身旁丽人拿来的剑,当着李德光的面,竟然眼也不眨的直接砍向那颗人头。

李德光一惊,别开了眼。当年田绪造反,杀了自己的堂兄,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悦夺位,田绪口中所言的朱滔当时为幽州节度使,他知道田悦一死,魏州肯定有人不服,趁机生事。一时大喜,派兵攻打,想要吞了魏博属地,却没料到自己没能耐,反而让田绪胜了,最后灰溜溜的败走。

一场乱事结束,田绪坐稳了魏博节度使的位置,但他的同胞长兄却死在战事中,这么些年过去,田绪始终将曾经得罪自己的人挂在心上,不打算放过。

幽州刺史当初也不过是出了些兵马帮朱滔壮些声势罢了,今日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明明是朝廷命官,田绪也没将之放在心上,下手之狠,可见狼子野心。

想起方才面貌清秀却一脸冷绝的黑衣女子,传闻田绪养了一群死士部曲,个个武功非凡,能杀人于无形。原以为传言言过其实,今天看来却有几分真切,但一个女人……

死不瞑目的首级就在不远处,怀中的美人依然笑得娇娆,看来这场面并非首见,这屋内似乎只有他被震憾。

不论是男是女,能被田绪看中,都不能是等闲之辈,若是无用之人,他只会不留情的除去。

纵使美人在怀,李德光的心不由得升起了些惧意。他原是图田绪正受朝廷重视,又富甲一方,所以才来投靠,现在看来却觉得冲动了。只怕自己升起一点二心,这身首异处的就成了自己。

“放心吧!将军,”似乎看穿了李德光又惊又恐的思绪,田绪心情转好,他要的便是要众人怕他,属下服从他;他要的就是这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滋味,“本王向来赏罚分明,只要将军对本王尽心,本王自不会亏待将军。”

“谢郡王。”李德光起身,行了个大礼,纵使惊惧,还是心中好奇,“只是敢问郡王,方才那俏姑娘看来身手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她?”想起方才聂隐娘的神情,田绪的眼中闪动了丝兴趣,这样的女子拥在怀中该是别有一番风情,“本王手下大将聂锋之女──聂隐娘。”

聂隐娘!李德光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位高手。”

“确实是高手。只要她出手,绝不空手而回。若非这老家伙狡滑,身边高手如云,寻常人不能近身,我也不会派她出马。隐娘功夫了得,手起刀落,能死在她手上,这老家伙不会有太多痛苦,说来还算是便宜了他。别跪着,起来。再跟本王喝一杯。”

李德光不敢迟疑的从地上起来,也不敢再坐下,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

而桌上那染了血的菜肴,他是碰也不敢再碰……

烈马醒来后始终阴沉着脸。他向来自傲,从没料到自己有一日会沦落至此。

他用尽全力,除了痛得额头冒汗外,依然无法移动身躯半分。

这个处境对向来疾行如风、行事果决的他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最严重的侮辱。

所以他火了,非常的火!

刘昌裔──现在的烈马是众人眼中敬畏的陈许节度使曲环心目中最重视的一员大将,他官拜营田副使,手握近万兵马,人数虽不多,却是令四方皆闻风丧胆、不容小觑的善战军队。

一介武官,除了有几分真功夫,刘昌裔难能可贵的是为人谦逊、与人为善,又广纳贤士、知人善用,曲环能有今日的权势,他跟随在旁多年,功不可没。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却正好可以形容目前卧床半死不活的他。他的才情和百姓爱戴的名声,使他不单成为各地节度使的眼中盯,就连曲环身边的人也看着他眼红。

烈马的手用力一个紧握,他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捶打自己那双动也不能动的腿。据说曲环才病倒,刘昌裔随后就断了腿,还是从他最熟悉的马上摔下来的。

在他昏迷之时刘昌裔的手下已经查出原因──他的座骑被动了手脚。

为人谦逊,与人为善……哼,全都可以下地狱去了!

烈马眼底闪着不耐怒火。此仇不报非君子,他的教条向来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想害他的人,一个个都别想过好日子!他将以刘昌裔的身分耍弄他们,就当是他在这无趣的凡人生活中的玩乐目标。

“大人。”

听到这声小心翼翼的叫唤,烈马,也就是刘昌裔,他的眼神冷冷射过去。

这眼神令何钧打了个寒颤。他是刘府的总管,跟在刘昌裔身边多年,但他发现,从大人因意外坠马醒了之后,情绪多变,不单斥退左右奴婢,只留他一人能近身,情绪还反复无常,他服侍得更胆战心惊。

“今日……”何钧逼着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太阳和暖,大人在床上多日,可要出去走走?”

“走?”刘昌裔冷冷一哼,“你过来教我怎么走?”

这该死的奴才是没脑子吗?他腿都伤了还叫他走,还总管!要不是腿伤了,他肯定踹他一脚。

何钧冷汗涔涔,连忙跪了下来,“小的该死!”

“给我拿纸笔来。”

何钧得令,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拿来了纸笔,抬了个小几案放在床上。

刘昌裔飞快的在纸上画着,何钧一双眼因为敬畏而闪闪发亮。

“找个木匠,照样给我弄一个来。”刘昌裔画好后对何钧说道:“明日我便要见着。”

“明日……”何钧一惊,正要说些什么,但一看到主子的神色,他机灵的将话给吞下去,连忙拿过纸,一脸的恭敬,“小的一定给大人准备好。”

他连忙行礼,退了出去。主子醒来之后实在变得不一样,原本敦厚待人的那张笑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稍有不顺就阴沉的怒颜。

何钧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虽说害怕没法子在短时间办成这个差事,但看着图上有两个大轮子的椅子,心中对自己的主子还是升起了不小的佩服,虽然脾气变了,但还是足智多谋。

有了这张有轮子的椅子,主子的腿还没好,也能够自由的移动。

何钧才走,刘昌裔便听到院门口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他的眼神一冷,立刻躺下来,闭上了眼。

来的是原主的宠姬阮世君,据闻是他从某个犯了大罪的刺史后院中救出的女子。

这个刘昌裔或许有才情,面对美色却似乎没有招架之力,一个刺史的姨娘,他竟也能收入后院,可笑的是,这个阮世君也不顾众人指指点点就这样进了刘府,还在府里受尽了刘昌裔的宠爱。

不可否认,阮世君的皮相甚好,他虽然认清自己现在成了刘昌裔,但是他没兴趣接收他的女人,更别提是个颇有心机、手段的女人。

“大人……”

阮世君进门那声轻柔的呼唤依然没让刘昌裔有任何的反应。

他闭着眼,就算听到嘤嘤的哭泣声,依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心头默数着数字──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压下脾气,没直接将人给赶出去。

今天阮世君哭得久了些,直到他数了第五轮的一百,她的哭声才停。

三天两头便来这一场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大戏,她不累,他都觉得烦。要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将来或许有用,他真想叫她滚。

耳里听到哭声止住,感觉她站起身,手轻触了下他的脸,然后轻轻一声叹息,就踩着小碎步离去了。

刘昌裔直到关门声传来才缓缓的睁开了眼。

这女人柔情万千,无怪乎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宠爱,纵使心知肚明他是装睡,她也从未点破,只是悲伤哭泣。若是一般男人该是早被勾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但他不是一般人。

他的目光看着窗外,寒冬退去,春天来了。

三月天的一场雨,洗得天空澄澈,空气清新,他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要找到他的伙伴──那个被魏博节度使派来杀他的刺客。

想起他被撞进书里时隐约看到的名字──聂隐娘。

刘昌裔眼底的冷意更深,闪着算计的光芒。这女人最好如同书中所言的那么厉害,他可不允许有个蠢妇跟在一旁扯后腿。

“大人,您就只带着小的出府,可会不妥?”何钧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四周。

虽说他是知道有几个暗卫在暗处守着,但若遇上突发状况,现在主子的腿不方便,就怕一个不留神会出差错。

刘昌裔不以为然的扫他一眼。瞧他一脸的战战竞竞,这胆子怎么就这么一丁点大!

“若是怕了,你就滚回去。”

何钧闻言,忙不迭的闭上了嘴。主子的性子,他自以为就算没模一个通透,至少过去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从主子坠马醒来之后,性子比以前阴沉了几分,虽然有些不一样,但还是赏罚分明,不会无来由的责骂,所以他心中虽然对主子的惧意依旧,却也没像主子刚醒那般高吊着一颗心。

春日的空气微寒,何钧将盖在刘昌裔腿中的毡毯拉好。

他的主子本来就有一副好皮相,原本健壮的体态,因为受伤的关系瘦了不少,看起来有些病态的颓废,却多了点超然的味道,跟之前那个满脸笑意、进度有礼的人相去甚远。

发现何钧打量的眼神,刘昌裔冷冷的看过去。

何钧一惊,连忙收回视线,迅速推着轮椅,漫无目的的带着他四处兜转。

刘昌裔的目光超然的看着四周,他不怕有人对他不利,相反的,他将自己刻意摆在最醒目危险的位置,因为他在等──等有心人来找他。

这是陈许地区最繁盛的陈县,城北向来是百姓聚集地,遍布作坊商家和市集。

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来往采买的人不少,众人脸上都带着笑,但偶尔还是能看着几个衣衫褴褛、狼狈万分的逃荒百姓,以及听见夹杂在笑语之中哀怨凄楚的乞儿乞讨声。

这盛世已显露败坏前兆,上位者尸位素餐,放任藩王割据,各占一方,只求表面归顺,不思作为,上下离心,只怕上位者惊醒之时,家国已破。

“有偷儿!”

突然前方有了骚动,何钧还来不及将刘昌裔推到一旁闪躲,一个衣着破烂的乞儿直接就撞了上来。

刘昌裔不堪这一撞,从轮椅上狼狈的摔下地。

乞儿一惊,也跟着摔倒在地,顾不得痛,起身就要逃跑,但是手却被刘昌裔稳稳拉住了。他心里一急,用力甩开刘昌裔的手,一得到自由,就要往前跑,才跑了一步,肚子就被何钧狠狠的踹了一脚。

乞儿抱着肚子,脚步不稳的退了好几步,哀嚎着跌在地上。

后头追上来的人,见他不跑了,立刻拳打脚踢一番。

“大……爷,”何钧见四周的人都渐渐的靠了过来,人一多,他识趣的改了口,连忙上前扶着刘昌裔,“可有那里不适?”

刘昌裔轻摇了下头,也不顾自己狼狈的摔倒在地,他看着两个壮汉拳打脚踢的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沉声斥道:“住手。”

两个壮汉听到这威严的一喝,动作迟疑了一下,但仍继续拳打脚踢。

何钧将刘昌裔扶到椅子上后,不客气的上前推开动手的两人。

两个壮汉被何钧一推,退了一步,正要骂人,就见几个家丁推开人群,清出一条道路。

一个长得脑满肠肥、一身富贵的男人有些气喘吁吁的走了过来,不忘踹了地上因痛苦而申吟的乞儿几脚,“该死的小鬼,老子可是城东的柳员外,偷老子的银子,不要命了!”

乞儿才被狠打了一顿,现在无力反击,整个人只能抱着头缩成一团。

陈县的城北是百姓聚集地,城东则多是富贵人家,这个柳员外住在城东,想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那副嘴脸实在令人讨厌。

刘昌裔见柳员外又抬起脚要踹过去,神情一冷。这一个个的耳朵是聋了吗?真不把他的话给听进耳里?于是又斥了一声,“住手!”

柳员外听到这声威吓,微楞了下,转头看了过去。

“把人带过来。”刘昌裔冷冷的说。

何钧没理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柳员外,走上前,弯下腰伸手一拽,就把乞儿给拖到主子前面。看他就算被打也死命握着手中的钱袋,不由得一哼,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硬是扳开了他的手,将钱袋拿起来交到了刘昌裔的手中。

“爷,”何钧恭敬的说:“真是个偷儿。”

刘昌裔缓缓伸出手,接过有些沉的钱袋,目光冷冷的落在乞儿的身上。见他抬起头,小小的脸上满是鲜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装着满满的泪水,却倔强的没让流下来──他欣赏这样的倔强。

“为何行窃?”他的声音不大却很低沉,没来由的令周遭的吵杂静了下来。

乞儿咬着牙,没说话。

“若不开口,就送你见官。”刘昌裔的目光森冷而威严。“到时候被砍去双手,一辈子当个残疾人,就别后悔放过爷给你的机会。”

对上他的目光,乞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本不想说,但最后还是抖着声音道:“肚……肚子饿。”

刘昌裔冷冷一哼,“这算什么理由。”

乞儿一听,不服气的回嘴,“肚子饿为什么不是理由?!我真的好几天没有东西吃,我要银子买吃的。还有我娘病了,要看大夫,还有弟弟们……他们也在等着我带吃食回去!”

刘昌裔坐在轮椅上,他没有太多的恻隐之心,但就是看那个仗势欺人的柳员外不顺眼,存心跟他摃上,插手管事。

他眼也不眨,不留情的将手一挥,“何钧,带他回去。看看他所言是否属实。若是真,就给他些银子安顿一家老小;若是假,就扭送官府,要府衙严办,砍了他的双手。”

何钧点头,就要上前把乞儿拉起。

原本寂静的四周,开始有人嗡嗡的议论了起来。

柳员外见众人对自己指指点点,面子有些挂不住,双手叉腰,挺了个肚子走出来,“混帐。这偷儿偷的是爷的银子,要怎么处置也是爷我说了算,凭什么让你把人带走?”

刘昌裔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钱袋一丢。

柳员外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一下,有些手忙脚乱的伸手要接,但那肥肿的身子不够利落,钱袋直接掉在地上,惹来了围观人的讪笑。

柳员外被辱,一张脸涨得通红。

“该死的奴才,还不替爷捡起来!”恼羞成怒,柳员外只能一脚踢向一旁的家丁。

家丁吃痛,连忙弯腰捡起。

“银子你已拿回,”刘昌裔冷冷的嘲讽,“还想如何?”

柳员外看着眼前带着病容的男人,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碍于众目睽睽,他不能输了气势,于是扬起头,嚣张的斥道:“笑话,大爷我要不要饶这不长眼的小子还轮不到你这废人说话。”

听到刘昌裔被说是废人,一旁的何钧眼睛气得快要凸出来。

刘昌裔却只是阴森森的看着柳员外,“不放人,你想如何?”

“我……”他想要先将人打一顿泄恨,若人牙子有兴趣,这年纪的男童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估计他还能赚上一笔,但这话自然不能老实说,“我的人,大爷自有打算。”

“你的人?”刘昌裔的目光须臾不离柳员外,手稳稳的握住藏在椅下的剑。“这人我要定了,你能如何?”

他可不介意在这个仗势欺人的柳员外脸上划上一刀,纵是夺他一命又何妨?在陈许一带,就连曲环都不会动他,更何况是个小小的员外。

这便是拿权势压人,拥有权势很有趣,能杀人、能夺取,他既然下凡走这一遭,又得了这个身分,自是享受得心安理得。

一瞬间对上刘昌裔森冷的眼,柳员外心中露出惧意,但仗着自己的人多,他吸了口气,一挥手,命自己的家丁一拥而上,“这家伙找死敢管闲事,给我狠狠的往死里打,看这废人以后还敢不敢──”

柳员外的话没机会说完,因为不过才眨眼之间,一把锐利的剑已经直指他的咽喉,那锐利的剑峰,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取他的项上人头,他吓白了一张脸,冷汗浮上了额头。

他惊恐的眼对上面前一双清明的双眸,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这女人一身黑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根本没看清楚,她就已经来到眼前,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刘昌裔心里微惊,脸上平静依然,这女人彷佛平空出现,身手令人惊艳。

见她浑身透着寒意,他的手缓缓的从椅子下的剑移开,英雄救美的戏码见得多,今日被美人所救,他也不觉得有失颜面,反而乐在其中。

柳员外感觉刺在脖子上的剑用力了几分,他一吃痛,剑尖已经不留情的刺进了他的肉里。

看着柳员外颈子流下的血滴,刘昌裔嘴角轻扬。这种人他本就不屑出手,觉得辱了自己的身分,现在有人替他教训正好,但这姑娘的身分毕竟跟他不同,若真让她大庭广众之下闹事杀人……

他看着四周,懒洋洋的开了口,“多谢姑娘相助。”

这句谢,令聂隐娘清冷的眼底有了情绪──她竟在没有思考的情况下,直接出手相助!她是来杀人,不是来救人,她却冲动了……她垂着头,缓缓收了剑。

柳员外一得到自由,正想要逃开,却因为双腿发软,往后一跌,摔了一大跤,两个家丁连忙一左一右的扶起他。

聂隐娘的眼神恢复清冷,没理会柳员外可笑的软弱,迳自转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原以为威震四方的刘昌裔会是个高头大马的粗人,没想到他长得斯文秀气,一身杏色常服,黑发束在脑后,脸上虽有病容,眼神却带着一股洞悉人心的超然,与她想象得截然不同。

“营田副使──”她缓缓开了口,“刘、昌、裔。”

刘昌裔一点也不意外她认得自己,毕竟她是来杀他的。

阳春三月,天空满是彩霞,街上人来人往,呈现勃勃生机,但这份热闹显然没影响聂隐娘分毫。

她身上透着杀气,原本这杀意对着柳员外,而今转向了自己……刘昌裔微扬起嘴角,淡淡的认了,“是。”

柳员外倒抽了口冷气。

刘昌裔?!没料到一年多未见,他竟成了这副模样,天底下谁不知道刘昌裔是掌管陈许数万大军的曲环最看中的手下。这些年来,也多亏曲环将他纳为己用,不然也没能耐立功,受朝廷重用,坐上今日的位置。

柳员外这下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刘昌裔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可以将他一家子赶出陈县。

他的腿刹时软得似棉花,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连忙示意家丁扶着自己,顾不得讨公道,悄悄的溜了,就怕自己晚走一步,项上人头不保。

刘昌裔的沉稳平静令聂隐娘有些另眼相待,但她没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既然已经露了行踪,她也不用再等。

她挥剑而起,几乎同时间察觉到周边气息的变化,她挥剑一挡,架住了刺向她的剑,两个昂然的男子一左一右出现在眼前。

她早该料到以刘昌裔的身分来看,不可能只带一个下人出府,是她失策,不该一时冲动在大庭广众下现身,她不该多管闲事,那柳员外想要如何欺压百姓与她无关……偏偏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

过了十几招,她知道这两人的身手屈于她之下,可是他们正在热闹的街上,刀剑无眼,这剑来刀往,她怕伤及无辜,所以只能被动的挡着,一边寻着较空旷处移动。

刘昌裔坐在轮椅上,如看戏般的看着与自己两名暗卫打起来的女人。

看出她被步步逼退,却并未使出全力,他的嘴角微扬──难不成是怕伤及无辜?这可有趣了。

他毫不留情的伸出手将一旁的乞儿抓过来,不顾他一脸惊恐,把他推向厮杀中的三人。

聂隐娘见状微惊,一把拉着乞儿退了一大步。若再迟一步,两个暗卫的剑就会把这小儿给劈成两半了。

她这一分心,让其中一名暗卫刘云找到空隙,一刀就要砍下。

“住手。”刘昌裔的声音响起。

刘云的剑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心中有再大的不解,还是听话住了手。

“退。”

刘云跟刘风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同时浮现惊讶,但也不多言,如来时一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消失。

聂隐娘可以感觉身旁乞儿小小的身躯抖得如风中落叶,她冷冷瞧着刘昌裔,他在街上救了个乞儿,若说他心慈,他又在刀剑无眼的情况下,将手无束铁的乞儿推上前送死,不见其善。

“何钧,”刘昌裔开口道,眼睛却直盯着聂隐娘,“不是叫你把这小子带回去瞧瞧他所言是否属实,怎么还让他不长眼的打扰姑娘和刘风他们的比试?”

何钧整个人都懵了,方才刀光剑影之下,明明就是主子把人给推进去的,跟他压根没关系,现在怎么……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认错肯定没错,“大人恕罪,小的知错。”

“既然知错,还杵着做什么?把人带走。”

何钧回过神,主子说的,照做便是。只是乞儿现在被眼前一脸冷洌的女人抓着,她手中那把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锐利得令人头皮发麻,他实在没什么勇气上前。

偏偏刘昌裔的眼神可不允许他退却,最终,他只能牙一咬,硬着头皮上前,一双眼不忘小心翼翼的盯着聂隐娘,就怕她突然一剑刺来,他的小命不保。

见她动也不动,他飞快靠近,扯过乞儿,同时庆幸她松开手,没有为难,于是一抓到人,连忙将乞儿给拉开了好几步,回到刘昌裔身旁。

刘昌裔的手挥了挥,要他将人带走。

何钧左右为难,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方才的身手他看在眼里,连两个暗卫联手都顶多跟她打了个平手,现在怎么能独留主子一个人面对?

“大人,不如小的先送你回府。”

“不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聂隐娘,“这位姑娘会照料我。”

何钧实在怀疑所谓的“照料”,这姑娘明摆着是来对主子不利。

“大人──”

“走。”刘昌裔的声音不重,却已经有了不耐。

这代表着发火的前兆,何钧脖子一缩,只能满心不愿的拖着乞儿走开。

何钧才走远,刘昌裔便懒懒的对着聂隐娘勾了勾手,“过来。”

看着他的举动,聂隐娘的神情更冷。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刘昌裔扬着嘴角,盯着她一脸防备,“我双腿不便,推我回府。”

她要杀他,他却要她推他回府?!这人没毛病吧?聂隐娘顿时有些心慌,面上的表情更是阴沉了几分。

“快!我有些不适。”

看他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她不由自主的动了子,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你有暗卫在旁。”

“是有暗卫。”他承认后又不忘补一句,“而且还不少。”

这话是在挑衅她吗?她的眼神一冷,握着剑的手一紧,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她糊涂了。

“但他们既然被称为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便不该露面,也多亏如此,不然你也不会有机会可以服侍我。”

这人有毛病,聂隐娘阴着脸,“此乃紧要关头,我要杀你。”

要不是她的表情太认真,刘昌裔真的差点笑出来。索性给她面锣和鼓,让她昭告天下她要杀他刘昌裔好了。

“这世上要我死的人不少,你不过是其中一人。对你或许新鲜,但对我,实在已经称不上了不得的紧要关头。”刘昌裔一派气定神闲,“只是我这脚还得再过些时日才会好,所以我向你要个公平。”

公平?!他要公平?她侧着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虽说是行动不便,但他的气焰可比一般人更要猖狂。

“我要你等──”刘昌裔专注的看着她的双眸,而她惊讶回望他的双眸竟如此干净清澈,身为一个杀手,却有这么无瑕漂亮的眼睛,里头没有任何阴谋算计,他不由得扬起嘴角,心里生出一丝兴味,“等我能站起来,再动手杀我。”

既然都是一死,为何要等?她更糊涂了,心乱的时候,她无法做决定,于是她退了一步,反正田绪给她的期限未到,她还有时间好好想想。

“你觉得今日我救下乞儿是对是错?”

聂隐娘的脚步停顿,不知他为何突然将话峰一转,脑袋有些混乱,无法反应。

“其实不论是对、是错,我始终相信世人若能选择,都不会愿意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只是这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无奈身不由心,说到底就是一句情非得已。”

拿着剑,她回望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说的是那名乞儿的处境,但字字句句却好似在说她。

刘昌裔静坐在那,一动也不动的看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变化。他说得头头是道,但说出来的字句是要打动她,不是要说服自己。什么身不由己、情非得己,根本就是些废言,想要就要,该舍便舍,没有丢不开的情感,转世轮回后谁又记得谁,悲喜全是空谈。

“你方才将乞儿推向我。”她还记得他方才的举动,若不是她动作快,那乞儿已经死了。

“因为我知你心中有善。”

善?她侧着头,思考了下。

或许曾经有善,但想起这些年的岁月,她为恶,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师父给她的剑上有个万字佛印,但她却用赠剑杀人。

“人生在世数十载,十天半个月也不过眨眼就过。等我脚好再取我性命。人总有疲累时,放慢脚步歇会儿。就当赏个脸,陪我一段如何?”

他的话使她平静的心湖起了涟漪,千思百转,只化成了一句,“你留我,难道不怕死?”

听到她这话,他忍不住轻声一笑,“人生自古谁无死,不过来早或来迟,怕又有何用?”他故意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聂隐娘,你拿着刀替田家杀人,不也是看破了生死?”

她的眼底闪过了惊讶。

看她的神情,他知道她就是他要等的人。

她的身手如他所想象的凌厉,但她的人,不是他以为的冷酷无情。

她的本性良善,就算有再好的功夫,也成不了一等一的杀手。他纵使功夫不如她,却多得是办法能左右她。

聂隐娘退了一步,又不自觉的退了一步──不知为何,她有些怕他。

“别走。”他的声音轻柔,似在蛊惑着她。“我还得等你送我回去,你若走了,就我这双腿,只怕一个人在这大街上无所适从。”

她进退两难、默然无语,肯定他那些在暗处的暗卫心情定也跟她一样五味杂陈。

彼此都心知肚明,纵使暗卫跟得再紧,也不可能有她手中这把剑的速度快,她现在要取刘昌裔的命轻而易举,但他的神情平静如水,双眸彷佛看透她般直视着她,令她下不了手……

这些年来,她从不猜策田绪为何要杀那些人,但今日,她似乎有些明白田绪为何要取他的命了。他聪颖绝伦,危难当前不见惊惧,此人不除,将来若是友也就罢了,若是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田绪给她的时间还多得是,她确实可以等他脚好,给他一个公平。

只是,她会杀他吗?

看他转过头,抬起眼与她的视线接触,明明她才是手中握剑之人,那瞬间,她竟没有丝毫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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