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萧忆真的身体没有大碍之后,林靖风将她送回公寓。在她小小的客厅里,是两人分别后第一次诚实面对彼此。
“我们分开的那夜,也就是你觉得我背叛你的时候……”萧忆真坐在沙发里,怀里抱着小靠枕,“我已经告诉她……我不爱她,而且准备离开了。但是,在另一层面上,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我对她有些愧疚,以至于当她拥抱我,我并没有推开她,那的确是我的错。事实证明,我也付出了代价。那一幕被你看见,我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我离开以后,你还是和她在一起。”
“我写了好多信,请咏如转给你,但是你从来不收。即使到教室找你,你给我的不是无情的嘲讽,就是置之不理。你铁了心,连我的解释都不要。”萧忆真吸了吸鼻子,语气哽咽,“就这样拖了好几个月,我也渐渐绝望了。后来,孟沧沧再一次告诉我,她已经在美国打点好一切,打算等我毕业就带我过去。可惜,那些话要是再早个一年让我知道,我应该会很高兴的。”
“孟沧沧是个事业有成的女人,也能给你美好的婚礼和幸福的往后。当时,我根本什么都给不起。”对孟沧沧,他的敌意也就来自于此,除了她能给萧忆真更好的生活之外,也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胜过他这个男人,谁咽得下这口气?
“我已经不爱她了,要一个美好的婚礼还有和她的幸福往后做什么?”她苦笑,“我把对爱的失望迁怒到她身上,我完全忘记是我先对不起她,反倒认为都是她的缘故,我才无法和你在一起……既然不快乐,我也要她和我一起痛苦,于是答应和她去美国……”
孟沧沧本来就不打算放下萧忆真,她用尽一切温柔,想让萧忆真回心转意。
听到萧忆真愿意再给她机会,她高兴得不得了,根本没有认真思考对方的背后动机。
到了美国以后,孟沧沧依照约定,给了她一栋附带泳池与花园的别墅,并且让彼此拥有合法的伴侣地位,却不是幸福的开始。
不知道谁说过时间是最好的止痛药,但对萧忆真来说,那全是戏言。
对孟沧沧已无爱意的她,从无感到厌烦,再从厌烦到嫌恶,负面情绪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直到她再无足够的理智控制。
常常,她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屋子里,对一切感到无所适从。她总会在空洞的发呆中惊醒,认为自己应该待在台湾,跟着林靖风上山下海,搜寻美景,以底片留下记忆,却为什么身在这个她一点都不认识的国度,待在这奢华的屋子里,过着自欺欺人的“幸福”生活?
一起生活多年,孟沧沧在下班后最常见到的,是目光森冷、肢体僵硬的她,像雕像一般坐在没有点灯的客厅里,为她准备好的早餐及午餐,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孟沧沧一开始总会柔声安抚,只是无论她说了什么,萧忆真的目光都投射在一个她永远进不去的世界里,没有反应;即使响应了,往往也是言不及义的内容。
虽然,偶尔她会对孟沧沧的耐心与温柔露出笑容,但往往又会在转瞬间凝结成冰。她一天比一天苍白消瘦,像活在古堡里的幽魂,只要黎明来临,便会终止生命力。
同样身为女人,孟沧沧拥有比男人更敏感的感情神经,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心里谷再清楚不过,萧忆真的反常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为了那个名叫林靖风的男人。
终于让孟沧沧崩溃的,是某一次她推开家中大门,看见客厅地上散落满地的相簿,大大小小不下数十本,而萧忆真坐在那堆相簿中,目不转睛地翻阅着,甚至,还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
她走近一看,发现所有相片都出自林靖风之手。她不知道萧忆真从哪弄来,毕竟当初她们从台湾带来的行李中并没有这些东西。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爆发,她发出尖锐的叫声,抓起一迭相簿往阳台走去。
珍贵的东西被抢走,萧忆真倏地站起身,一把捉住孟沧沧,充满敌意地吼着,“孟沧沧!你干什么?!”
“把不需要的东西烧掉!”
“你敢烧!”
“我为什么不敢?!”孟沧沧将相簿往阳台地上一扔,“就是这些东西把你变成这样的!”
“孟沧沧,我警告你,”萧忆真挡在她面前,“你要是敢把它们烧了,待会我就把整个房子都烧了,反正我什么都不需要!”
“萧忆真,你要疯到什么程度?!”孟沧沧忍无可忍,一把握住萧忆真的手,“是你答应和我到美国来的,为什么不好好过生活?!我对你不好吗?!”
萧忆真皱起眉头,试图摔开对方的箝制,一番挣扎后,她失重,跌落在地,发出一声冷笑,“这就是我的目的啊。”
“你说什么?”
“我不想让你快乐!”萧忆真的吼声尖锐刺耳,“都是你不和我好聚好散,我才无法和阿风在一起,都是你!”
“我没怪他介入,现在你反倒怪起我?”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男人?”
“比得上又怎样?我不想要!”
“你为什么不愿意再试试看,我们有几年的默契,那个男人才闯入几个月,就全部没了?”
“自从我说要和你分手那天,就不再有可能了。”
孟沧沧倒抽了一口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爱人。
女人在性格上有现实与残忍的一面,当她们对眼前的人已无爱时,是做得出任何伤人的决定的。所以,无论孟沧沧做得再多、再温柔,萧忆真都不会感动,也不会当一回事,因为她已经不爱她了。
自此以后,孟沧沧和萧忆真的生活里只剩下互相伤害。她们透过任何想得到的方式,去戳彼此的痛处,直到萧忆真精神耗弱,孟沧沧的体贴也被消磨殆尽,两人形同陌路。
孟沧沧累了,她无力再挽回一个早已变心的女人,既然萧忆真的灵魂从不曾到过美国,她要如此苍白的躯壳有什么用?
某日下班以后,她向萧忆真提出分手,也坦白动了和男人交往的念头。
“对方是分公司的经理,很有前速,在下一波升职名单中,而且追求我已有一段时间了。”
萧忆真听了,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只皮笑肉不笑地说:“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了?”
“我和你不一样。”孟沧沧冷冷地说:“我无法再面对女人了,我受够了。”
但总算,她们达成共识。
解除伴侣关系的那天,孟沧沧握着失去意义的结婚证书,感叹:“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应该多留在台湾陪你。”
“不是远距离的缘故,是我们的相处本来就有了问题,当时我也有许多心事不敢告诉你。”
“所以,你打算怎么样,回台湾?”
“这里本来就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他身边也许早有别的女人了。”
“那也是我的事。”萧忆真冷哼,“孟沧沧,我折磨你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当感情变质,一纸婚姻证书便也从祝福变成枷锁,无论报复或折磨,都已找不回当初的悸动。她懒得去管孟沧沧是否真心爱着那个男人,也不想知道那会不会是另一道枷锁,她无力顾虑,毕竟她的灵魂和人生,早破损到无力修复的程度。
她回到台湾,躲开亲友的关心,找到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没有生活目标,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就像是飘浮在城市里的微尘,多了她或少了她,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也没有人会注意。
难以平复的愧疚是沉重的绊脚石,她只能独自在夜里煎熬思念与眼泪。
听完了萧忆真压缩的多年生活,林靖风愣愣望着天花板,说不出任何话来。
从来没有。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盘旋。
从来没有。
萧忆真从来没有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他煮过一顿饭或为了一点生活小事和他争论;萧忆真从来没有看过他在工作上的表现,即使当年她陪他做过的摄影练习让他得以在工作上游刃有余;萧忆真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他的生活,与他一起经历岁月淬炼……所有他计划过的一切,萧忆真从来没有与他同行过。
然而,他以为已发生的,竟也从来没有在萧忆真过去几年的日子里上演过。
萧忆真和孟沧沧的婚姻,从来没有幸福快乐、光芒闪耀;萧忆真和孟沧沧在漫漫长夜里,从来没有拥抱,只有伤害;萧忆真和孟沧沧,从来没有过他曾经嫉妒无数次的美好结局。
从来没有。
萧忆真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针尖一般,反复凌迟他的心。
感情都有先来后到,如果他不曾闯人萧忆真的世界,用他的存在绑住她,使她迷惑,她和孟沧沧或许有机会修正相处上的磨擦,也不用互相折磨,并且早已在美国享受彼此相伴的人生,怎样都不会醉生梦死般地活着。
他太自私了吗?一厢情愿认为男人的胸膛才该是女人最后的依归,只有和他在一起,萧忆真的人生才会回复“正常”,于是把孟沧沧的付出视为无物,理所当然地横刀夺爱,殊不知,竟是把他最心爱的人推向无边的黑暗中。
他想起黎诗雨说的故事。
萧忆真如同被遗弃的女圭女圭,瑟缩在大房子的墙角内,不见天日,没有灵魂;而她最希望能给她关爱的人,从来没有再过问她的消息。
一阵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季咏如说得没错,他确实毁了萧忆真的人生。
曾经有两个时间点,他有机会做出阻止遗憾的决定,一是萧忆真坦承对他有异样感觉的时候,他不应该顺她的意,让她忘了远在海外等候的孟沧沧;二是在他见到她与孟沧沧果身相拥的时候,要是能多一些宽容,耐心听她解释,体谅她的为难之处,他们就不必虚度多年光阴,自我折磨。
可惜,每一次的关键时刻,他总是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让精疲力尽的她枕着他的大腿,躺在沙发上浅眠。望着她的睡颜,已不复当初的熟悉,曾经青春的脸多了岁月褶痕,眉宇之间吸引他的神秘感,被一抹担忧取代。
在静默中,她从梦里惊醒,着急起身,“阿风?阿风?”
“我在这里。”他轻拍她的肩头,“怎么了?作恶梦了?”
确认依靠还在身边,萧忆真紧搂住他的颈项,“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为了闪躲萧忆真的碰触,他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物品。低头一看,她的茶几底下,堆放着一本本尺寸不同的相簿。
“那些相簿……”
“你帮我拍的每一张相片,我都好好收着。”对于林靖风疏离的反应,她强忍着心酸,说:“我曾经偷偷请人帮我寄到美国,现在我回来,它们当然要跟着我。那是我仅存的美好回忆了。”
他随手拾起其中一本。
他不知道哪本才是第一本,甚至也忘了顺序,这就只是他曾经为她拍摄过的数千张照片中的其中一部分。
他握着相本,沉思许久,然后把相本平铺在膝上,一翻开,记忆也就跟着翻滚至眼前。这本相簿,是由他当初最满意的几套作品集结而成,每一张照片底下,都附上一小段他亲笔写下的文字。
第一张照片,萧忆真配戴作工细致的羽制翅膀,抱膝坐在狭小的箱子里。我想把天使装在箱里,随身携带,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天堂。
第二张照片,萧忆真穿着简单的居家服,佣懒躺在沙发上。想给你一个家,你最真实的一面就是最美的一面。
第三张照片,萧忆真身着亮眼的礼服,从豪华车内优雅走出。怎么了?才一离开就开始想你。回眸吧,让我的眼眸取代闪光灯,留住你的笑容……
第四张照片,萧忆真如同穿梭森林里的精灵,蹲坐在满是落枫的地面上,神情迷惘。我迷失了,在你为我设下的幻境之中……
一共二十张照片,曾经都是他最具代表性、也最喜欢的作品。他合上相本,目光移向茶几底下密密麻麻的册子,“你真的都收着……”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看着它们,就彷佛看见你拿着相机站在我面前。你说过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里都会有你。”
“萧忆真……”
思绪纠结,心中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伤、她的痛,还有应该被归于命运操弄的际遇如浪涛汹涌。
许久,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和萧忆真,还有可能吗?
写坏了的故事,可有机会重新来过?
他握上她冰冷的手,试图感受由此涌起的情绪,歉疚、遗憾……可惜,就是没有属于心动的部分,到最后,竟然浮现一阵难以放下的心虚。真的,是心虚,悬在半空中,害怕被人看透的惶恐。
她紧靠着他,在他耳后重重留下吻痕;停留一会之后,捧起他的脸颊,又留下一个吻。凭着记忆,她还是熟知他的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她将手伸进他衣服里,探上结实的胸膛。
在她准备印吻在他唇上时,他推开了她。
情绪的浪涛一波波席卷,最后被冲上岸的,是黎诗雨的凝视,以一双忧伤的眼神。
终于,他恍然明白,那挥之不去的心虚自何而来。
“对不起,萧忆真。”他看着她,语气里只有歉意,“不可能了。”
“为什么?”她努力想维持笑容,却阻止不了视线益发模糊。
“过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并没有能力修复过去。”
“阿风,你还恨我,是吗?”
“我曾经很恨,想到你和孟沧沧过着美好的生活,我就巴不得马上死掉。”
他坦承,“但是,听了你这几年的生活,我已经没有立场去恨了。阿黎说得对,我只是不甘心、不懂得放下,而不是真的恨你。”
“既然不恨,也懂我的委屈,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我?”萧忆真的绝望在脸上交错纵横。
“说真的,我对你感到抱歉,也觉得愧疚,如果要我补偿你,我不会拒绝……”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要是这样做,我就会像当初待在孟沧沧身边的你一样。”
“你真的爱那个阿黎?那个女孩?”
“如果你想听实话,是的,我现在很爱阿黎。”他看着她,纷乱的心终于沉淀,“刚刚你拥抱我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背叛她的感觉,所以我想,答案再凊楚不过了。”
“这就是你和我不一样的地方。”萧忆真痛哭失声,“你把我推开了,当初我却没有把孟沧沧推开。”
她不如他,未能明确表示对爱的决心,才会一败涂地。爱她的人与她爱的人全都付之一炬,只剩下无边的孤寂。
最后,她的世界里还是只有她自己。
她狠狠哭吼,每一声都是对自己的失望,每一滴泪都是对爱的无知与儒弱。
“萧忆真……”
“不要管我!”她持续抱头痛哭,眼泪混着鼻涕流了满脸,是他不曾见过的狼狈。“我没有办法停下来,真的没有办法停下来!”
也许,这样也好,在这个时候,让她尽情发泄是最好的方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适时递上卫生纸,直到她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平消散。然后,她就会明白,要抚平心中的遗憾,并不能一直回头看。
哭了一夜,直到晨曦透进屋内,蒸发萧忆真脸上的泪痕。她哭累了,大病初愈的身体已筋疲力竭。他将她拦腰抱起,送到床上去睡。
她握住他的手,“你要走了?”
“你需要休息。”他说,“我也得去工作了。”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摄影棚只能让客人和工作人员进入。”
“我付钱,到你店里拍一套。”
“就算要,也不是今天。”他柔声劝着:“你身体状况不好,眼睛也哭肿了,先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
“这都是化妆可以解决的事。”她非常坚持,“能不能让我再任性一次,请你帮我拍一套照片,就当作是最后的纪念,然后,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
拗不过萧忆真的苦苦哀求,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不休息真的不行。如果你要拍照,就先好好睡一觉,我去公司替你安排。明天中午再过来接你,好吗?”
“好,我休息。”她拉起被子盖上。
“还有,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就算是要报复我,也要过得比我好才是,好吗?”
“我知道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老天没打算让我活在梦中,就代表祂还希望我留在现实里好好学习。”
合上门离开之前,他如释重负,心中卡了很久的疮疤突然剥落了。如黎诗雨说的,那道痕还是在,提醒他过去发生的事,心里却不再为此拉扯。
对于萧忆真,他不舍、惋惜,也愿意弥补她心中的遗憾,但不是用感情。
因为,那个位置,现在是黎诗雨所拥有的。
由于是拍摄淡季,又属平日,“PR”并没有太多预约顾客,所以能够顺利安插萧忆真的行程。
林靖风帮她选了最好的摄影套系,并付清所有费用。
“萧忆真?”杜维伦看着预约单上的名字,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不是你所谓的初恋女友吗?”
“你把钱收好就好,问那么多干嘛。”他冷冷地说,“换了衣服上了妆,进到摄影棚,都是客人,谁都一样。”
“喔,是哦?”杜维伦别有它意地笑,“如果黎诗雨知道你的前女友来拍照,还指定你做摄影师,不知道会怎么想哦?”
“我懒得跟你扯。我和萧忆真已经没什么了。”
“好啊,我等着看。”杜维伦把收据推到他面前,“希望这次你不是唬烂,要不然,黎诗雨又要变成你脚下的亡魂了。”
他懒得解释。言语解释要是有用,只要一句“世界是美好的”,全人类大概都会像嗑了药般飘飘然,不再痛苦。他收起收据,简单交代:“我去接她过来。”
当天的拍摄相当顺利,即使多年不再合作,两人的默契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去,他一个眼神、简单的手势,她马上能接收讯息,理解他要的是什么。
她最后一套服装,是深黑风格的新娘礼服。她想,这辈子大概再没有机会为他穿上白纱,期待婚礼的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选了孤独、不为希望代言的黑色。
倚在巴洛克风格的躺椅上,等待他架设灯光的空档,她借机再与他聊了几句:“我听她们说,你从毕业以后,就一直做摄影工作?”
“嗯。”他点点头,一面调整灯光强度,“从摄影助理做起,跟在摄影师身边学了一年多,转升摄影师,换了几间公司,这两年才到『PR』来。比起风景,我还是比较喜欢拍个人写真。”
“以你的才华,应该可以开一间摄影工作室吧?”
“我只喜欢拍照而已。”他随口答。“反正我没有什么大理想,待在这里,每天都有客人让我拍,生活也过得还不错,已经足够了。”
“阿风,对你来说,摄影是什么呢?”她有点意外,竟然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留下美的一瞬间。”花了一些时间,他才想起摄影带给他的最初感动,“因为我们都知道,青春会随着成熟消失,年华会随着岁月老去,所以才需要为往后留下这一刻的美丽,等到一切都成往事以后,还有相片可以回味。”
她淡淡笑着,同意他的看法,“所以,身为一个摄影师,你的责任相当重大。”
他举起相机,简单地指示,“好,看我这边,脸再往右侧一点……对,就这样。”
不停歇的快门声,为萧忆真留下了她就要到尾声的青春,出自于她所爱之人的手,那一分一秒,她格外珍惜。自此以后,她对林靖风的不舍,以及再无机会如愿的感情,也就只能锁在那一张张静止的画面里。
“这么多年来,你一定拍过很多女孩子了?”交换姿势的时候,她问,“你还有想起我问过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脸很诱人,如果可以当女朋友就太好了?”
他的视线自镜头转向她,沉默了好一会。
如果视觉的记忆是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不可否认,他记录最多的就是女人的身体。只要能刺激他反应的,他向来大胆争取。“我的确和不少被我拍摄过的女人在一起过,她们的胸、腿、脸孔都让我流连,但是,我却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对不起,是我让你对爱情失去信心。”
他不想谈论对错问题,事到如今,谁对谁错都已经没有意义,因为缘分没有选择为他们谱写续集,也不再有藕断丝连的必要。他抬起手,示意她移动视线,“眼睛看这里,身体左侧……对,眼神多一点,很多故事那样。好,good!”
画面中的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藏在黑色面纱下,却遮不住闪烁,深沉的眼眸彷若看透爱情:她只是走到其中之一的结局,孤独。
画面之外的她,也忍不住感慨:“而我也不再拥有爱情。”
“萧忆真,我们应该为过去不停遗憾吗?”这个问题,他也自问,“看看过去几年,我们为了一场不圆满的爱情做了什么?在我同事眼里,我是从不对女人认真的混蛋,以至于没人相信我爱上阿黎,连我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你折磨了孟沧沧好久,却也从来不为此感到快乐,赔上多少年的青春,最后什么也没有。”
如果漩涡的中心点,他们所渴望的爱情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懊悔、遗憾、不平,何苦再跟着打转,让所有负面情绪变成无法解套的生死轮回,转完一生,最后,在离世前一刻绕出更大的黑洞:原来这一生他们从不懂得如何去爱,也不曾在痛苦里解月兑。
这是他们想要的结局吗?
“你找到了阿黎。”她无奈地笑,“你可以利落地抛下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另一个能带给我快乐的人,而你还一直在我心里。”
“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就是无法回到过去。”他放下相机,“我和阿黎也有该处理的问题,但是我和你的问题,你应该放下了。”
“阿风——”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拍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去卸妆吧。离开之前,别忘了和客服人员确认挑片时间。”
应该放下了。
她在心里覆诵这句话。
他之所以那么说,除了希望她别再为过去折磨自己之外,大概更想让她知道,他已经放下了,爱情里的遗憾,不再需要她来圆。
无声走出摄影棚,两人同时看见等在柜台的黎诗雨。
“阿风!”见他出来,黎诗雨立刻热切地打了招呼。由于萧忆真顶着浓厚的摄影妆,一时之间没让她认出。
“阿黎,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惊喜。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爽朗笑着,“出了新书,想送你一本,所以过来等你下班。”
“我差不多了喔,把器材收一收就好了。”
林靖风温柔的口吻,曾经是萧忆真熟悉不已的,如今却属于另一个女人,让她的存在更显讽刺。萧忆真冷眼看着,喉里卡着咽不下的苦涩。
同时之间,黎诗雨的视线移向萧忆真,终于从描绘细腻的眼线及烟熏妆里认出,“萧忆真?”
“嗨,阿黎。”她挥挥手,无事般向黎诗雨打了招呼。
“你……不是……有状况吗?”黎诗雨的目光中升起一丝错愕,“怎么不在医院?”
“我已经没事了。”
“所以,你和阿风——”
林靖风立刻解释:“阿黎,她只是来拍一套照片留念,等会就离开了。”
“是啊。”萧忆真故作轻松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是阿风的摄影模特儿,有很好的默契,拍摄下来也比一般人顺利许多。”
“喔,那真是太好了。”黎诗雨笑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对林靖风说:“阿风,机会难得,你们一起去吃个晚饭吧,好好叙叙旧,别管我了,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你不生气吗?”萧忆真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生气?”黎诗雨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没等林靖风回应,她一转身,走出了店门,投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阿黎——”林靖风马上跟着往门外走,萧忆真伸手拉住他。
“她让你跟我吃顿晚饭的。”
“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自她的手中挣月兑,形同月兑缰的马,往目标狂奔而去。
萧忆真看着空荡荡的店门,愣愣跌坐在待客的沙发上。
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杜维伦开了口,“他都已经离开了,你还不走?”
“如果他心里有我,就会回来。”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清楚,林靖风心中的指南针指向的不再是她。
“阿黎!”无视熙来攘往的人潮,他一次又一次呼喊烙在心口的名字。
“叽——”刺耳的煞车声硬是压过火声喧闹,林靖风顺着声响方向猛然回头,惊见一部失控的轿车正朝向飘长秀发的女孩撞去。
他来不及反应,一声巨响撞碎了他的思绪,女孩以扭曲的姿势倒卧在一旁的分隔岛上,像个破碎的洋女圭女圭。
洋女圭女圭。
破碎的。
柏油路面、惊恐的人群、一团乱的车阵,彷若在同时间一起坠落地狱。
当撒旦有心毁灭一切,没有人有资格选择幸福,就连活着都只是荒谬的笑话。
在不停倾倒的残垣断壁中,尘埃不只模糊了他的眼,甚至捣毁了呼吸系统,让他痛苦得喘不过气。跪在魔王面前俯首称臣的时间已不远了,他豁出去了,在虚无之中发出最后一声呼喊——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