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升,你在做什么?!”
后方传来尖锐高亢的女人声音,叶钊祺认出是婶婶罗氏。
只见罗氏一身紫红色锦袄,头上簪着掐丝金钗,端着雍容华贵的大户夫人样儿,在一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叶德升一见娘亲,文弱的面孔登时涨得更红,目光直往地上瞟,不敢直视罗氏严苛的目光。
为了不招惹麻烦,叶钊祺勉为其难的上前福身。“见过二夫人。”
叶家是人家族,在他父母双双辞世之后,叶家便由二房,也就是他的叔叔那一房坐镇,一直以来也是叔婶在照料他。
罗氏对“赵颐萱”视若无物,径自板着脸责问起叶德升,“你怎么出来了?何老先生已经在书房等着,你可知道,你爹是费了多大心思,才把何老先生请来教导你?”
叶德升低头不语,只是用着眼角余光觑向身旁的“赵颐萱”。
见状,罗氏抿紧了双唇,鄙夷地瞟了一眼。“谁准许你跟二少爷说话的?”
“娘亲,不是颐萱的错,是我……”
“你还不快点退下去!”罗氏喝斥着。
叶钊祺心下诧异,毕竟他从没见过这样凶恶的婶婶,平时婶婶待他温和大度,总是轻声细语,甚至不曾大声责骂过丫鬟婆子。
尽管满心猜疑,不过一见着罗氏那双毒针似的目光,他垂下了眼,故作温顺的退了下去。
他故意放慢脚步,在绕过莲花池后,藉由柳树遮掩身形,竖长了耳朵偷听。
“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罗氏拉尖了嗓门痛斥。“你想变得跟你那没用的堂哥一个样吗?”
闻言,叶钊祺僵住,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所听见的。
“你堂哥镇日胡闹瞎混,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你也想跟他一样吗?”
“若不足爹跟娘老是顺着堂哥,堂哥又怎敢这样放浪形骸?”叶德升弱弱地反驳。
罗氏更火了,“废话!他那样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谁管得着他?可你不一样,日后叶家可是要由你来掌理,你可不能丢你爹的脸。”
“怎么说堂哥都是这个家的嫡长孙,哪有我的分儿?”叶德升的声音越来越低。
罗氏轻蔑的冷笑一声,“他那个浪荡子还能有什么指望?成天不是惹祸滋事,要不就是跟那些狐群狗党上酒楼作乐。”
“娘,您帮帮我,把颐萱弄进西院吧!”叶德升趁势求情。“我不要颐萱变成堂哥的人,我喜欢她。”
“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你有什么好喜欢的!”罗氏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只要娘帮我,我一定会好好听娘的话。”
“你少跟你堂哥一样,把那些贱丫头当宝。”
“那个时晴还不是娘帮着,才被弄上了堂哥的床。”叶德升咕哝着。
藏身在柳树后方的叶钊祺浑身一震,面色铁青。
“那个贱丫头是墙头草,你也少跟她说话。”罗氏言谈间充满着对时晴的鄙夷。
“娘,颐萱跟她们不一样,她曾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礼,才貌双全,我就喜欢她。”
叶德升被罗氏管束惯了,都已经年过弱冠,大小事依然得过问罗氏,毫无作主的能力。
罗氏心思深沉,之所以把唯一的儿子管得这样紧,就是怕他踏上叶钊祺的后尘,虽然侄子会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她跟丈夫在背后推波助澜,放任其为所欲为的结果。
如今听到儿子为了一个女子,不断跟自己讨价还价,她心底自然极不舒坦,可转念一想,儿子到底大了,确实也该有个通房,除了赵颐萱的出身特别,东西两院都是些出身卑贱的丫鬟,如果是她,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心思一转,罗氏缓了口气,“好吧,你若是真这么喜欢,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真的吗?!”叶德升喜出望外。
“娘答应过你的事,几时让你失望了?不过,眼前赵颐萱让你堂哥看上了眼,娘得再想个法子,才能顺利把她弄过来。”
“谢谢娘!”
那对母子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叶钊祺己没心思继续听,他白着脸,木然的走回东院,只觉得浑身冰凉。
先是他信任的时晴,再是在他认知中,一向慈爱大度的婶婶,原来全是包藏祸心……昔日他深信不疑的一切,全是可笑的谎言,而他就像个傻子,被这些人把持在掌中,耍得团团转。
绣花灯罩里的烛火晃了一下,房里光线跟着闪烁,坐在窗边长榻上的赵颐萱,忙着批阅从国子监带回来的试卷,偶尔抬起头,睐着一整夜躺在炕上,也没起来用膳的叶钊祺。
“少爷?”她忍不住出声低喊。
房里一片寂静,叶钊祺毫无动静。
赵颐萱搁下试卷,起身来到炕边,迟疑片刻,才伸出手轻轻摇了一下叶钊祺的肩膀。
按照往常这位大少爷的脾气,肯定是要冲着她又瞪又骂,毕竟他自恃娇贵,容不得下人随易碰触身体。
孰料,坑上的身影动也不动,静如死寂。
赵颐萱心下一惊,改把手放上叶钊祺的前额,就在这时,一只手猛然攫住了她。
“谁准你乱碰的?”叶钊祺总算有了反应。
赵颐萱赶紧将手收回来,看着炕上的人翻了身,脸色不佳的瞪住自己,她才松了口气。“对不住了,因为少爷都不说话,我还以为您病了。”
叶钊祺坐起身,神情怪异的默不吭声,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压根儿没听见她说的话。
赵颐萱心感诧异,又不敢直接问,只好旁敲侧撃,“少爷还没用晚膳,要不我让人送些点心进来?”
“不必了。”叶钊祺淡淡睐她一眼,意兴阑珊的躺回去。
这样颓靡丧志,莫非白天发生过什么事?赵颐萱心细如发,窥出叶钊祺似乎心事重重。
望着那浑身透出孤独的背影,她心中莫名一紧,温声道:“不知少爷有什么烦心的事,能否说出来与我参详?”
炕上的人良久不语,就在赵颐萱打算放弃,返回窗边长榻继续批改试卷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闷不乐的询问。
“赵颐菅,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爷为什么会这样问?”
叶钊祺闭起眼,一想起昔日挂着慈祥面貌的婶婶,原来背地里是这样看待他,他心里就好似刀在割。
“你也跟他们一样,都认为我是个没用的浪荡子吧?”
闻言,赵颐萱有些心虚,坦白说,由于先前受了他无数的羞辱,她对他确实是满心的反感。
不过,这几日接触下来,她慢慢发现,其实他并不像她想的那样顽劣,要是收敛一下脾气,倒也能心平气和的商议大事。
思及此,赵颐萱真心实意的给了建议,“少爷只是脾气坏了一点,偶尔冲动了些,要是能管束一下自己的脾气,多培养一点耐性,相信做任何事都能有很大的收获。”
叶钊祺的心,因她这番话而震动了下。
就连他的亲人里都那样不齿他,彷佛他早己无可救药,她一个外人,又时常受他责罚羞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这番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股暖流,让他在遭受亲人背叛的寒心中,感受到一丝温暧。
但,长久以来的放纵与任性妄为,早使他忘“如何表达感谢,以及如何放低姿态与人互动,心中虽暧,可他什么也没做,更没回应赵颐萱。
久未得到回音,赵颐萱知他脾气,只当他是听不进去,懒得搭理自己,也没多在意,笑了笑就回到位子上,继续批改试卷。
熬到了下半夜,赵颐萱抵不住疲倦,趴在紫檀几上小歇。
叶钊祺躺了一夜,也没真正入睡,听见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便起身来到窗边查看。
一看见自己那张俊脸,挂了两个青紫色的眼圏,叶钊祺撇了撇嘴。“你这女人是打算把我的身体熬坏吧?”
见赵颐萱毫无反应,想来应该是累坏了,他才转而看向几案上那一迭试卷。
身为国子监丞,他的官务主要是监督国子监的内部事务官,以及订了规范,约束在国子监就读的监生。
讽刺的是,他乖戾顽劣,品性不良,这个官职由他来担当,国子监里的官员都相当不满,就连年轻的监生对他也不怎么尊敬。
面对这些人的冷落排斥,他干脆变本加厉,更不把这些人当回事,平日独来独往,对于官务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干。
看到这些试卷,他才想起,年末的时候,国子监内部会针对这些事务官进行考核,由于背负着教育监生的重责大任,考核自然也是着重在才学方面。
因此这些试卷,全是事务官接受考核时写下的,再由负责管理事务官的国子监丞批阅,透过这些试卷的评分,进行事务官的名次排序,再藉由排序来汰换不适任的事务官。
往常他都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扔给副官,没想到赵颐萱竟然揽下来,这丫头肯定不晓得他的行事作风,才会这样傻。
她根本没必要这么拼命,反正她把事情搞砸了,担下臭名的人是他,她何必把自己弄得这般疲惫不堪。
难道,她是担心会害他丢脸,或是丢了官才会这么拼命?
想起亲人无情的嘴脸,再对照眼前的赵颐萱,叶钊祺一时千头万绪,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自从爹娘接连辞世,遭逢打击的他开始自暴自弃,放纵自己成为众人口中的浪荡子,更厌恶听到有人将他拿来与爹作比较。
而赵颐萱在遭逢家难之后,又碰上了跟他交换身体这样的衰事,运气当真可说是背到了极点,而她非但没有怨天尤人,依然很努力的做好每件事,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放纵,是一种不成熟又可笑的孩子心性。
叶钊祺端详了赵颐萱好半晌,像是省悟了什么,自嘲的笑了笑,接着提起桌上的朱砂笔,往几案另一旁的长榻落座,漏夜批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