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时郁冷静下来,放软姿态。“抱歉,我的口气不好,我知道你是好意。”她摇摇头,没吭声,这个道歉她受不起。
仔细想想,她也只不过是他刚交往的女朋友,到底凭什么来干涉他与母亲十几年来的恩怨?
她太自以为是了。
这空荡冷清的病房,让她不自觉地替他感到了心疼与寂寥;然而,转念一想,她既然不是他,又怎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是否已经习惯了独居在这座孤傲的城墙里?这道高耸的城墙又是为了保护谁?是保护他自己,还是保护城墙外那些爱着他的人?
她忍不住伸手,指月复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滑过。
他的唇色比平时苍白许多,是因为大量失血的关系吗?迟来的心疼啃咬着她的心脏,淹没了前一刻的浓情爱意。
“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他握住了她的手,轻吻了她的指尖。
刹那间,她问自己,是否会为了闪躲这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而宁愿错过他受了伤的消息?
几乎是不需要思考就有了答案——她不愿意。
即使明知心会疼,她也想陪在他身边;而且,她打赌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最后,她摇摇头,没答话。
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失控的忧忡,就像他的母亲。
他很想让她知道,他孙时郁真的没那么软弱,绝对可以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她来分担自己在工作上所面临的危机压力。
“你在乎我吗?”她突然出声。
“当然。”
“我也很在乎你。”
他听得一脸莫名,抓不到她的重点,“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很在乎你,所以,从此我受苦受难,我都不会让你知道,我的痛苦我自己承担,你只需要看到我快乐平安的一面就够了。这样,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吗?”
他愣了下,哑口无言。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她微勾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光桦……”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比较,可又说不出话来反驳她。
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她也是个好强的女人,很少诉苦、不爱抱怨,辛酸只会往肚子里吞,直到她崩溃了,裂痕也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也许光桦说得对,事情被缓着、被莫名的理由给拖着,等到蓦然回首时,一切都已经找不回。
“我该走了。”她看了看手表,“你也多休息。”
说完,她倾身在他的额上轻吻了下,那轻柔如天使之羽般的纯真之吻,竟让他的心里泛出一阵酸涩,错以为那是一记吻别。
“光桦?”他唤了她一声,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叫她。
她没理会他的呼唤,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刘走了进来。
“我刚才好像看到小翔的保母?”他指了指门外方向。
“她有来一下。”
“你们怎么了吗?”
“嗯?”
“她为什么哭着走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打在孙时郁的胸口,那道铜墙铁壁瞬间被敲出了一道裂痕。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她既不是坚强,也不是天生乐观,她只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刻把自己的脆弱搬到台面上来。
他不要她逞强,可他又何尝坦率过?
小刘见他一副就是想冲出去的脸,打趣道:“大哥,怎么样?需要我帮你把她追回来吗?”
“不必了。”他冷冷哼了一声,“这种事情不需要别的男人代劳,我自己会处理。”
“哦,好吧。”小刘走到床边,一坐上床缘,还是忍不住想问:“这次你还是不想让你妈知道?”
他静默,半晌没说话。
“说真的,你不是独生子吗?”
“我是啊。”
“那我不相信她会有多恨你。”
“她有很多朋友。”
“最好朋友和儿子可以相提并论啦。”
孙时郁浅笑不答,摆摆手,道:“我饿了,去帮我买吃的。”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我官阶比你多一星。”
“这是职权霸凌。”
“去投诉我啊。”
“不要,我没种。”
“那就废话少说。”
午夜,孙时郁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白天的事情让他很在意,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破冰。夏光桦离去之后,整天没再传来任何消息,没有电话,没有简讯,什么都没有。
这不太寻常。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至少她会传来一些基本的报备,像是“小翔下课了”、“小翔的晚餐是什么什么”、“小翔今天的作业有点多”等等不太重要的生活细目。
可是今天的手机有点安静。
他知道是自己惹毛了她,也许更糟,是伤了她的心;可是,他究竟是怎么伤了她的?他毫无明确的方向。
争执发生得太突然,他只记得她提起了他的母亲,他则试着解释自己的行为与决定,然后气氛开始失控。
必须承认,他确实不太擅长思考这种事——不,或许该说,他从来没有时间与心力思考这种事。
案情、证据、被害人、加害人、法庭、审判,他的生活被这些东西给填满;残余的心力,他只希望能够专心去爱他想爱的人,他无力再去负担另一半的忧心与恐慌。
从小,他是在父母的争执中长大。
母亲一直希望父亲能够转调相对安稳的内勤,但那不是父亲追求的生活,于是,母亲渐渐变得焦虑,甚至在父亲殉职之后,将这股焦虑转嫁到他身上,更不惜以断绝关系来威胁他。
几年后,他娶了一名社会记者为妻;他以为她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工作包含了什么样的风险。
然而这段婚姻最终还是走入了死胡同。
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他该不该试着修复与夏光桦之间的关系?抑或干脆任由它自然而然地死去?
如果他的人生只能在“工作”与“婚姻”里做一个选择,那么他是否早该放弃妄想一个家庭?
无庸置疑的,理性会叫他放下手机,别想那么多,熄灯睡觉比较实际;可他的感情却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
他瞪着手机画面,陷入两难。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凌晨一点四十三分,依他对那女人的了解,她现在大概是精神正好的状态,而且可能正在工作桌前认真画稿。三分钟后,他放弃了挣扎,理性在深夜里果然容易溃败。他传了封简短的讯息给她。
你在工作吗?
不出一分钟,讯息传了回来:没有,我在床上。
你睡了?
几十秒后,她传来一张照片,那是小翔的睡脸,上头还附带了几个字:在陪你儿子睡。
他看了,忍不住扬起唇角,真羡慕那臭小子。这算是吃儿子的醋吗?
不算时薪的话,你简直亏大了。
没关系,你拿来还就好。一次付清。
读了讯息,他眉一挑,你这是在刺激我?
言语挑衅就是要趁对方无法反击的时候进行。
毫无反击能力的感觉真是令人不爽快。
他按下回复键,盯着空白的输入框,突然迟疑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如何能说服自己相信她现在真的很OK?
——她为什么哭着走了?
是啊,他也很想问她,为什么在他面前逞强?是因为她早已经看出了脆弱的人其实是他吗?
他不是没见过她的泪水,在她获救的那一刹那,她崩溃过,大哭过,但这回他却是那个让她哭泣的元凶,那是保护者与肇事者之间的差异。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令他不知所措的真相。
他这个人想必是当惯了保护者,所以,他还没学会成为肇事者时该如何去弥补与忏悔。
思绪至此,他露出了一抹苦笑,输入了几个字,然后按下了送出键。
方便接电话吗?
没一下子,讯息传来:可以,我到一楼去,等我三十秒。
三十秒,他逐秒倒数,觉得漫长得诡异,然后,他拨出了她的号码,彼端几乎是瞬间接起。
“喂?”
在听见她声音的瞬间,孙时郁胸口像是被人填满,一口气梗在喉间,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咳……是我。”
她笑了出声,“废话,不然还会是谁?”
真奇妙,明明如此想念,连上线了却是一个字也挤不出口,只是心里一阵悸动。
“怎么了?你睡不着吗?”她问。
“我想见你。”突然一句话就这么不经思考的从他嘴里溜出。
回应他的是如银铃般的轻笑声。“你说现在吗?”
他当然明白这是任性的要求,她还得在家里看顾他儿子,“你可以当作没听见,我知道你还得——”
“可以唷。”
“……什么?”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去医院让你盯着看。”
“难道你想扛着小翔过来?”明明要她多休息,岂能让她这么折腾,他摇摇头,道:“不行,别闹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虽然我知道你是睡白天的,但我觉得——”
“你好烦。”
“……”居然嫌他烦。
“等我一下。”
没等他回应,夏光桦断了电话。
他错愕地盯着手机,现在又是什么状况?须臾,简讯提示音响起,他点开画面,那是另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自己那熟睡的儿子,身边却躺了一个熟睡的陌生女子。
他怔愣了几秒,回讯道:这是谁?
是我妹,我昨天打电话叫她上来帮我照顾一下小翔。所以我现在可以过去了吗?孙先生。
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在心中天人交战,正当他皱着眉头在纠结的时候,
简讯音又响了。
你这优柔寡断的男人,不等你回答了,我准备出门。
孙时郁傻住。一下嫌他烦、一下说他优柔寡断,他的尊严还剩下多少?不甘接受这样的指控,他反驳了。
我哪时优柔寡断了?
她却不再回传任何的讯息,而是在半个小时之后,直接出现在他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