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点半,孙时郁正准备下班,却在门口遇上了周静潇。
没事在局里撞见检察官是很吓人的事,他有些讶异会在这里遇见她,而她则是一副冲着他来的模样。
“刚好,我有事要找你。”
果然是冲着他来的。“怎么了?”
“我今天拿到了一些资料,想来问问你的看法。”她左手勾着提包,右手拿着一只牛皮纸袋,踏着迅捷的步伐走到了他面前。
“跟哪个案子有关的?”
“上次那个林东恩……你的线人?”
“对,他是我的线人。”
然而,半个月前却被发现陈尸在铁轨旁,死因是遭到残忍的殴打。
那案子一直找不到什么突破性的线索,过滤不出嫌犯、无法确定是什么原因引来的杀机,甚至连凶案的第一现场都找不到。
他们试着调阅路口处的监视器,无奈一些巷弄里的监视器损坏率太高,片段的画面根本兜不出什么。
“然后呢?”
“前几天,我又重新看过了一遍林东恩当时身上的东西。有一张卖场的发票,你记得吧?他买了一些沐浴乳、洗发精、零食饼干、一条红色Davidoff、一个烟灰缸……”
“嗯,我记得。”
由于发票上的品项都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而且发票的日期与死亡时间相隔了两天,因此他没有在那张发票上花费太多时间。
“那张发票有问题?”他问。
“有很大的问题。”她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了一个不锈钢材质的烟灰缸,造型就像是个碟子,“我后来临时起意,到那间卖场去请店员帮我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来,结果你看。”她将烟灰缸递上前,“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孙时郁接过手看了眼,静静思忖了几秒,然后有了想法。“他家里所有烟灰缸都是玻璃材质。”
“没错,而且他买的烟也不是他抽的牌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背后还有一个我们没发现的人?”
周静潇点了点头,伸出食指,“没错。所以,我去调了卖场那天的监视器,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纸,上头打印着几幕监视器画面,道:“他不是一个人去卖场。”
林东恩身旁跟着一名男性,痩瘦高高、穿着体面,从黑白的画面中看得出来男人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浅色系。
“你要我去查这个男人的身分?”
“不用了,我知道他是谁。在我还没调来台北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有前科?”
“对,我把他送进牢里过,他叫李铭军,有妨害性自主和毒品前科。林东恩有跟你提过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孙时郁摇摇头,反问道:“你查过这个李铭军了吗?”
“查过了,找不到人。他住的几个地方我都派人去查过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嗯……”他抚着下巴,“的确是很可疑。”
他俩暂时无言以对,彼此各有想法,孙时郁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明天我会调整人力,把市区的监视器再调出来看过一遍。至少先缩小范围,再找出特定区域,我想附近居民应该多多少少会见过他们两个人。”
“也只能这样了。”有了结论,周静潇抬手看了眼手表,道:“你赶时间吗?”
“还好,怎么?”
“虽然我不知道顺不顺路,不过你送我一趟吧。”
“去哪?”
“当然是回家啊。”
“你不是开车来的?”
“我又不会开车。”
孙时郁一脸惊吓。
“你那是什么脸?”
“抱歉,我有点意外。”以对方平时精明干练又强悍的模样,他从没想过她居然不会开车。
“怎么?人不能有弱点吗?我无法同时操作机械、同时认路、同时又要在脑袋里思考工作上的案子。我计算过了,风险比酒驾还高。”
“周检说的是。”
“你车子停哪?”
“跟我来。”
他领着她来到停车处,两人相继上了车,她系上了安全带,顺口提了句——
“听说你最近打算再娶?”
“啊?”这话题来得太突然。孙时郁愣了下,满脸错愕,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
“听你长官说的。”
“他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被人放暗箭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天遇到他,我们聊了一下小孩子的事,他提到你单亲很辛苦,常常加班到十点,还得匆匆忙忙赶回去接小孩;他说有劝你再娶,就算是为了儿子也好,然后你说你有在计划了。”
“见鬼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计划?”
“不知道,他不是有介绍对象给你?他自己说的,还说你很满意?”
“我——”他突然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长官确实有推荐他对象没错,而且他也说过对方条件很好之类的赞美,但这个对象此刻就坐在副驾驶座上,而他一点也不想娶这个女人。
不得不承认,周静潇是美女,甚至有“地检署之花”的称号,可他就是无法想象自己跟她接吻的画面,那会让他起鸡皮疙瘩。
“总之那是办公室谣言,我现在没有再娶的计划。”他苦笑着澄清,“至少就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对象。”
“什么样才叫作合适的对象?”
他耸耸肩,脑袋里其实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我说不上来,至少要有种想跟对方当夫妻的感觉吧。”
“那如果遇到了呢?遇到一个会让你想跟对方当夫妻的女人,你就会重新考虑吗?”
坦白说,他没想过这种问题。半晌,他将问题丢了回去,“你呢?如果是你遇到了,你会考虑再嫁吗?”
“不会。”
“看吧,你应该懂我的顾虑。”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立刻否决了他的猜测。
“不然呢?”
“我不想嫁,但我会强迫对方入赘。”
“……果然很像你的作风。”
幸好他一点儿也不想跟这个女人结婚,否则小翔大概要改姓了。
开了夏家的门,一楼灯光昏暗,安静无声。
孙时郁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转眼也十点多了,他心想那女人大概正在二楼陪他儿子睡觉吧。
他月兑了鞋,放轻步伐,熟门熟路地进了屋里,悄然爬上二楼。
自从夏光桦给了他钥匙之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得自己拿着这把钥匙进屋,因为那女人根本懒得再替他开门。
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不,也不能说是不喜欢,或许比较接近是抗拒,那会让他产生一种不太恰当的错觉,以为他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他隐约也有自觉,因为小翔的要求,他辞退了原先的保母,然而不只是小翔已经完完全全喜欢上了这个新的保母,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当中渐渐对她产生了依赖。
那样的羁绊,早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例如,他将她的钥匙系到了自己的钥匙串里;又例如,她的手机号码从此被他列为速拨名单的第一顺位,再例如,紧绷了一整天之后,在踏进她家的那一瞬间,他会感到无法言喻的心安与松懈。
他甚至习惯了她家的格局、爱上了她家的气味。
就算她的料理一直都没什么进步,但她偶尔心血来潮替他准备的宵夜,却总会令他暗自欢喜,然后吃个精光。
那是“家”的感觉。
可它终究不是真正的家。
曾经,他也拥有过一个真正的家,然而那个家却甜蜜不了太久,最后甚至粉碎在他的手上。他想,或许这就是问题的症结点吧,正因为不是他的家,所以才能给他这种美好的幻想。
来到了她的卧房,果然看见两个人抱在床上,似乎已经熟睡。
女人以双臂拥着男孩,而男孩像只无尾熊似的夹抱着她。
孙时郁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那感觉,像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心湖,带起了浅浅涟漪。有多久他不再看过这样的画面;又是多久了,他不再奢望这样的画面?
如果遇到一个会让你想跟对方当夫妻的女人,你就会重新考虑吗?
他猛地想起了周静潇的话。
如果是这个女人,他会有想当夫妻的念头吗?他其实不太确定。自从离了婚之后,他不得不相信,也许自己根本不适合走入婚姻。
很多人试图介绍对象给他,但理由通常没什么创意。
有人会说:“谁谁谁家的女儿很适合你。”
也有人说过:“某家的谁谁谁现在还单身,而且不介意你的工作时间长,更不在意你已经有一个小孩。”
总之,理由大同小异,给他的感觉多半是“为了娶妻而娶妻”。
他也许不是个浪漫的人,但也不是个没血没泪的现实主义者,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了给小翔一个母亲而再娶。
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
然而,当他看见眼前这副景象的时候,他动摇了,却听不见自己心里真正的声音。
内心的悸动究竟是为了这个女人,还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他无法辨别。
最后,他决定不叫醒她,而是转身又回到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