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闭紧了双眼,垂放两侧的双手徐缓握紧成拳,片刻之后,几滴艳红液体,顺着泛白的指节流淌而下。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人在那个时空,凭你的能耐,又岂是派出几个刺客而已,你大可以亲身出马杀了我,何必忍了这么久,还大费周章,等到天殇日才出手?”
花姥姥似残忍又似怜悯的睐他一眼,话里捎了一丝冰冷的无奈,“因为你是芸儿的劫,我不能杀你。欲了结这个劫,唯有让她亲手杀了你。”
杜若震愣,却不能明白花姥姥话中之意。
他是……芸姥姥的劫?这怎么可能!于他、于宋氏一族而言,分明芸姥姥才是他的劫!
“早在你未出世以前,神人已给了芸儿两则神谕,一是西杞宋氏将会夺权,宋氏之后会出一个残暴无道的暴君,二是这个暴君将会成为她的劫。监于此,此人必定得死,别无他法。”
花姥姥又道:“你真以为芸儿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会下令诛杀你们宋氏一族?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
“芸姥姥确实想对我们宋家赶尽杀绝。”杜若恨意满腔地说道。
“你已受怀沙王影响,一心认定芸儿冷血残酷。其实,实情远远相反,真正冷血残酷的是怀沙王,真正想谋反的,是你父王。”
“你胡说!”铁链被重重扯动,金属摩擦声响彻了囚房。
“我没胡说。所有你从你父王那里听来的恩怨纠葛,其症结全来自于你父王。若非你父王意谋刺杀西杞女皇,显露出夺取皇位的勃勃野心,芸儿也不会下此决定。”
“我不信,我不信!”杜若撕哑的低狺。
“由不得你不信,我说的全是事实。”花姥姥慢条斯理的抽了一口烟。
“芸儿是我们三个师姐妹中,最心慈仁善的一个。她虽得神人谕示,但也不愿滥杀无辜。更何况怀沙王是西杞战神,又是神人后裔,西杞子民对他颇是爱戴,她更不愿伤了西杞子民的心,让他们看见怀沙王其实是个野心家的丑恶真相,是以暗中对怀沙王施压,盼他能悬崖勒马。”
这些事,是杜若头一次听见……可他不信,不愿信,不敢信!
他父王是镇守西杞的战神,骁勇忠贞,怎可能成了花姥姥口中的野心家!
还有,那芸姥姥分明是个残忍无情的冷血女子,又怎会成了心慈仁善的护国祭司!
“你以为这一劫,只有你付出惨痛的代价吗?”花姥姥目光冷凛地直射向他。
“芸儿何尝不是赔了一条命!为了保住她,我只得将她的魂识分成两半,可这样一来,时日一久,她的魂识即便结合,必然有所冲突。”
“那又与我何关?!”杜若冷冷的愤瞪着。
“因为她死前的咒誓,我们兄弟二人沦为奴仆,甚至是男娼,我们失去的,又该由谁来赔?”
“所以,你还是想杀了她吗?”花姥姥尖锐地问。
“是,我想杀了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他怒目而瞪,管睚欲裂,绝美容貌此刻宛若一尊鬼魅。
“可悲的孽种。”花姥姥冷笑。
“幸好我早有所觉,将芸儿的魂识一分为二,否则转世后的周映洁便要受你控制,傻呼呼的挨你的刀,受你折磨。”
“你耍了我……你设计我,让我爱错了人、恨错了人!花姥姥,倘若有幸苟活下来,我必定杀了你与她!”
杜若恨意满盈,郑重发下毒誓,血红的双眸,苍白的面庞,一身肃杀残暴之气,恍似一尊噬血魔物。
“爱错了人?”花姥姥低笑沉吟。
“一个人再如何转世,魂识依然是同一个,即便性格稍有变易,即便容貌生变,可一个人骨子里拥有的善与恶,无论身在哪个时空,无论轮回几世,都不可能变。”
“我看见的、我感受到的,不过是你设下的局,是一个假象,难不成你还要我相信,芸姥姥其实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杜若发出寒冷刺骨的讽笑。
“我不用你相信,也不需要,因为那根本不重要。”嗓音沉沉地说罢,花姥姥转身朝门口走去。
杜若抬阵望去,目光瞬时一僵。
透出光源的那扇门后,伫立着另一道年轻娇小的身影。
是她。
他错认为救命恩人,甚至矢誓以性命守护,为她动了心的那个女人。
芸姥姥。
门后,那张犹然苍白的娇颜,不染一丝情绪,静静地凝瞅牢房里,那一抹受囚的冷峻人影。
她一直待在门后,将花姥姥与那人的对话,默默尽收耳底。
杜若——不,应该是宋梓渊才对。
花姥姥说,这人是她命中的劫。最狠亦最重的那一劫。
坦白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是神人的谕示,总是错不了。
那人——宋梓渊,看上去甚是狼狈,满眼的恨意,俊丽的面庞蒙上一层狂色,与记忆中的温润静好截然不同。
慢着,记忆中?
莞莞面无表情的脸蛋浮现一丝极浅的困惑,秀雅的眉眼之间拧起一个小折。
是的,即便花姥姥已向她说明事情的因果始末,她亦清楚自己前世本是西杞的开国祭司,可她毕竟没了那一段记忆,她依然只认自己是莞莞。
不只是莞莞,还有另一段模糊的记忆——
周映洁。
曾经,在遥远的曾经,她曾是无数西杞人簇拥的芸姥姥;如今,只剩下一个空着许多记忆缺痕,心魂渺渺的莞莞。
她记得属于周映洁的一切,亦记得身为莞莞的一切,可两抹魂识交会,免不了是矛盾与冲突。
直至此际,她依然有些恍惚,反复自问:她,究竟是谁?
是那些人口中已逝的芸姥姥?是这么多年来,花姥姥养在身边,那个永远长不大,失了七情六欲的莞莞?还是体内那一个有喜有乐、有笑有泪的周映洁?
“莞莞。”花姥姥的低唤蓦然荡入耳底。
她似从梦中悠悠转醒,水眸缓慢眨了眨,扬起与昔日相同的盈盈浅笑。
见着这一幕,囚牢里的杜若似被剖了一个黑窟窿的空洞胸口,狠狠一抽。
同时,他的脑中浮现一张眸彩晶亮,笑容单纯的娇颜,再然后,是深埋于难堪回忆中,那一抹娇小童稚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那时,救了他的人是她?倘若不是那日的救命之恩,今时今日,他又怎会落至这般狼狈可笑的境地?
矛盾与难堪,诸多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绞融成一团,杜若冷睇着那个换上了一袭淡紫花衫的身影,心已千疮百孔。
“去见见他吧。”花姥姥淡睐她一眼,随即别开身,踱离囚房。
那两人……是彼此的劫。
天劫,情劫,死劫。
早在天殇日之前,两抹魂识相融前,莞莞分明答应过她,会亲手杀了杜若。
可到了最后,莞莞却失了手,未命中其要害,更在最后关头,出手救活这个宋氏孽种。
莞莞是没了七情六欲的那一半魂识,至于周映洁,则是心软仁慈的另一半。
当初,她就怕这个心慈仁善的妹妹恐会逃不过这一劫,因此她甘冒风险,将没了七情六欲的莞莞养在身边。
她教会莞莞蔑睨男子,将天下男子视为奴仆,绝不能让他们踩到头上。
又教她从头学习玄术,将一个祭司该具备的本领倾囊相授,为的便是等到另一半魂识历劫回归之时,她能接掌西杞,重揽大局。
可眼下,那一劫未解,这份期望怕是有得等了……
淡淡一口烟雾吐出,花姥姥停在昏暗长廊的尽头,回身望向未端的囚房,眼底升起了一抹无奈及惋惜。
她信得过莞莞,毕竟她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早已视男子如贱物,更不可能产生情爱之心。
可另一半属于周映洁的魂识,她却不那么确定了。
几遭生死轮回,当年的芸儿自恃已活了百年之久,虽是不老之身,可那颗心到底
已是阅尽沧桑,又出于心软,不愿枉杀无辜,便饶过了怀沙王一双稚子。
怎知,天命已安,一遭生死,一遭轮回,洗去了芸儿百年的功力,更让她重入轮回,成了一张白纸似的重生凡人。
而今,不复曾有的百年记忆,不复百年玄术道行,不复过往西杞祭司的威严,眼下的芸儿——
不,应该是莞莞才对。
她与杜若之间,如今不再隔着岁月距离,两人站在等高之处。倘若转世之前的芸儿曾预见过这样的结果,当初她还会心软,放任怀沙王妃生下这双孽种吗?
花姥姥垂眸,凑在嘴边的烟斗久久没含住,就这么放任烟雾弥漫而出,掩去了她伤神寻思的面容……
莞莞不疾不徐地步进仅设有一扇门的囚房里,眸光掠过杜若倶是受缚的双手双脚,灵秀娇美的脸蛋平静似止水。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貌?”低哑的声嗓从怒焰燎烧的胸腔挤出。
杜若静静伫立在原地,俊丽出尘之姿,宛若一株美丽却含有剧毒的妖花,眸如至寒霜雪,恨意充盈其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莞莞犹然不太习惯这副崭新的身子,说起话来略显僵硬。
“你不记得关于周映洁的事?”他冷冷地问。
“记得。所有她曾遭遇过的,她的所思所想,我全都记得。”
“那些根本不是你,只是一个假象,而我竟然蠢到为了一个周映洁,赔掉了全部。”杜若脸上的笑空洞萧索,只剩下恨意与懊悔支撑着。
莞莞说不出心口那一阵抽痛究竟是因何而起,她仍在适应这副新生的躯体,更在努力接纳体内另一半魂识。
她很清楚,属于周映洁的那一部分非常在意眼前的男人,甚至迫使她在预备杀掉他时,干预她的意志。
可另一半的她,属于莞莞的这一面,她本就无心无情,视男人如草芥,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逃奴而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