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
矗立于某条老胡同尽头的古宅,在深幽的夜中,透出几分诡谲迷离。
古宅深处的一间书斋里,临窗而摆的骨董卧榻上,身穿胭脂红织花骨木纹路古衫的老妇人,静静抽着手中的烟斗。
烟雾弥漫一室,另一面窗前,伫立着一名身型娇小,十数年来不曾长高长胖,容貌不曾起过变化的女童。
她站在那扇窗前,手中捧着一只外观刻有泽兰祥兽浮雕的聚宝盆,灵秀可人的脸蛋照常高悬一抹笑。
一卷烟雾似有自主意识般,缓缓爬进了聚宝盆,一只白女敕小手不急不缓地将瓷盖掩上。
窗上的影像,似冬日中呵出的雾气,逐渐褪去,终至不见。
而方才,女童已将倒映至窗面上的影像,尽收眼底。
特别是最后一幕,那名唤周映洁的女子,身子半|果的任由杜若抱住,那暧昧难分的画面,她看得仔仔细细,毫无遗漏。
这期间,她浅笑盈盈,黑润眸光不曾起过波澜,就如同旁观看戏一般。
“可看清楚了?”卧榻上的花姥姥忽问。
“莞莞看清楚了。”将聚宝盆往顶着天花板高的收藏柜里一收,莞莞转身走向花姥姥,在一旁的骨董圈椅上落坐。
“可有什么感觉?”花姥姥半睁着眼,要睨不睨地斜瞅她。
“莞莞没什么感觉。”捧起厚重的巫书,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她依然笑吟吟地说道。
花姥姥沉默了片刻,才道:“就不好奇,为什么那个周映洁会是你吗?”
翻动书页的小手停住,莞莞抬起甜笑的小脸。
“姥姥不说,莞莞就不问。”
无心,无情,仿佛一尊偶娃,这便是她一手教养起来的莞莞。
花姥姥端详着女孩,心中没由来地叹了一声。
如若可能,她真不想让这样的莞莞,与周映洁身上那半魂结合……
花姥姥抽了一口烟,闭了闭眼,神态透出一丝疲惫,琢磨片刻方又启嗓:“莞莞,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故事?”
“姥姥说的可是西杞王朝的事?”这故事莞莞只听过一遍,可过目、过耳不忘的她,很自然地便联想起来。
花姥姥沉吟半晌,说:“那杜若便是怀沙王宋毓留下的孽种之一。”
“怀沙王的孩子为什么非死不可?”
“因为在很久之前,神人早有预言,西杞将会出现一名暴君,此人性格残酷无道,必将女子践踩在脚下,若是此人真掌权,西杞王朝此后怕是会走上男尊女卑的不归路。”
“那预言中的暴君是杜若吗?”莞莞笑问。
“你莫要忘了,怀沙王的孩子不只有杜若一个。”花姥姥的声嗓明显添了一抹鄙夷。
“当初姥姥插手西杞内政时,怎会让这对双生子离开西杞?”
莞莞最是清楚花姥姥的行事作风,依照姥姥对男子深恶痛绝的性子,又得神人预示,应当会避免任何可能致使预示成真的事,哪怕再细微慎小,定不纵放。
“在西杞祭司被怀沙王所杀之后,西杞乱了一阵子,那当时,我人正好不在泽兰,仍在别处云游,等到我知情后,为时已晚。”
“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莞莞并非真心想知道事发经过,而是她看得出来,是姥姥回忆起昔年往事,一说便欲罢不能。
“怀沙王本就有反叛之心,加上宋氏在西杞,代代接任战神之位,守卫西杞的英雄形象早已深植人心,西杞子民对他多是爱戴。而西杞女皇虽然有所作为,但性情温软,终究没能树立一个君王该有的权威。”
莞莞听着,蓦然抛出一句:“那西杞的祭司芸姥姥呢?她也像姥姥一样,受尽西杞子民的敬仰吗?”
花姥姥抽了口烟,掀起眸角,笑笑地答:“何止是敬仰,她在西杞可说是万民拥戴,几乎取代了西杞女皇在西杞人心目中的地位。”
“那她为什么会死?她不是与姥姥师出同门吗?”
“芸儿是我们三人之中最特别的。”花姥姥蓦然叹了一声。
“姥姥。”莞莞忽尔止住笑意,眸光幽幽地问:“我既是害死芸姥姥的叛徒,姥姥又为什么要救我?”
花姥兀自抽着烟,良久不语,沉思的神情蒙上一层郁色。
“姥姥?”莞莞轻唤。
“莫急,等到天殇日,你便会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莞莞乖巧的颔首,便也未再往下追问。
花姥姥端详她片刻,又道:“莞莞,答应我一件事。”
“莞莞都听姥姥的,姥姥说什么,莞莞就做什么。”
“离杜若远一点。还有,在天殇日那天,我要你做一件事。”花姥姥目光炯炯地直盯着她,眉眼间的威严丝毫不容人拒绝。
跟在姥姥身边这么久,这还是莞莞头一次见到花姥姥,用着如此严肃凛然的面貌命令她。
莞莞心中微诧,那张灵秀的童颜却纹丝不动,就如同精致细腻的可爱陶偶,无法显麝任何情绪。
“就这件事得由你来做,事成之后我们便回去,日后西杞将由你来掌管。”
“姥姥的意思,是由我来当西杞女皇吗?”莞莞笑问。
拿开嘴边的烟斗,花姥姥呵出一口白烟,语重心长地道:“不是女皇。西杞女皇被怀沙王软禁之后,早已失了民心,皇位如同虚设。在我插手之下,现今的西杞国政暂时由芸儿的徒子徒孙代为看管,勉强稳住了民心,可那些过去簇拥怀沙王的旧势力埋伏于民间,更甚者流窜于北燕王朝,意图起而推翻我苦心部署的一切。”
莞莞不解:“这些事,北燕王朝的青姥姥都不愿管,姥姥又何必摊上这淌泥水?”
花姥姥眼低垂,嘴角扬了扬,似嘲似笑,却也没给答复。
“一切有因有果,我自然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沾惹这些祸事。”最终,花姥姥只敷衍地给了这般回应。
莫非……当年西杞王朝那场宫变,花姥姥亦牵涉其中?莞莞不由得如是想。
姥姥让她透过术法看见的另一个自己——那个周映洁,这又是怎生的一个故事?她应该追问下去的,可她不愿,不想。
有时,她觉得那些在背后称呼她傀儡人偶,并且畏怕她的人或许是对的。
她无心,无情,无喜,无怒,无哀,无乐。
对于外在的一切事物,她毫无感触,唯一有所感的,是花姥姥的吩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了姥姥的吩咐,她就是一个只懂微笑的娃偶。
一如此际,莞莞嘴角扬起,浅笑嫣然,甜嗓平缓地问:“姥姥说的,必须由我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花姥姥抽着手里的烟斗,沉默好片刻才低着嗓子,幽幽沉沉地说道:“听好了,天殇日那天一到,你——”
“映洁,映洁?周映洁!”
关苡乐的叫唤,从平静无奇,慢慢升高音量为不耐,到最后已是不悦娇吼。
周映洁一僵,立马回过神,这才发觉她竟然呆坐在副驾驶座上,关大女皇早已下车,曼妙身影倚立在车门边,一只手轻敲车窗。
她一惊,随即开门下车,尴尬道歉:“对不起,我发了个呆。”
“你最近很反常喔,老是走神,要不然就是把我交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该不会……”关苡乐斜阵笑睐,神情十足暧昧。
心口慌乱直跳,周映洁力持镇定的扯开傻笑,佯装不懂上司的暗示,同时也有些心虚……
作为关女皇的贴身助理,她比谁都贴近上司的私生活。这段日子以来,杜若这个……
关苡乐性格强烈,爱恨分明,又是自小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自然养成了喜新厌旧的恶习。
周遭的人无不将她捧在掌心,致使她认为一切皆是理所当然,即便是男女关系亦然,从不珍惜。
身为私人助理,她负责包办各种大小事,其中也包含了订餐厅、买礼物,或者当关女皇与男友关系生变时,挡在中间扮黑脸。
她比谁都清楚,关苡乐只是享受被男人关爱的过程,根本不懂得爱人。
但,这一次不同。
近三个月来,关苡乐感情空窗,追求者一个拒绝过一个,嘴上永远挂着同一个男人的名字。
杜若。
约莫一个月前,杜若应关苡乐之邀,出席关父的生日派对,并且私下为关父卜卦算命。
据说,当时派对上所有人全被他的俊美震慑,关家亦因这号神秘大人物的现身,在来自政商界的名流宾客间大出风头。
这还是杜若第一次大动作曝光……
周映洁心口一窒,莫名觉得气闷。
那男人嘴上承认与她是男女朋友,可他出席关家生日派对这件事,他对她只字未提,即便事后她想追问,也不知从何提起。
再加上,每回一对上那张温柔绝美的俊颜,她便失了魂似的,再多的气懑与埋怨,往往在他的吻中彻底蒸发……
思及他温柔皮相下的强悍,以及花招百出的吻技,周映洁小脸立时泛成玫瑰色,眉眼间藏不住的娇媚惹人遐思。
“恋爱了吧?”
关苡乐促狭的取笑声一落,满脑子旖旎情思的周映洁,一个激灵后随即回神。
一迎入上司充满暧昧的笑眼,她心虚了下,只能敷衍傻笑。
她怎敢让关苡乐知道,她恋爱的对象,正是关苡乐天天挂在嘴边的男人。
尽管自身的恋爱经历少得可怜,可她不是傻子,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一次关苡乐对杜若,很可能是认真的。
但……杜若呢?他知道关苡乐对他的爱慕吗?
关苡乐三天两头与他联系,美其名是请教卜卦与劫数事宜,可想借口拉近距离的动机,任谁也推敲得出来,他会傻得不知情吗?
不,很难说。杜若有时候……要说迟钝吗?也不是。比起迟钝,更精确的说法是——有时他的反应,当真像极了“来自星星的杜大神”,简直不像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
说不准,他真看不出关苡乐的别有意图。
“喂,别再发呆了。”关女皇叩了她额头一记,顺手便将车钥匙抛过去。
周映洁反应敏捷地接住,训练有素的反应,连自己都不免感叹被奴化得很彻底。
“我跟朋友约好吃饭,应该会喝酒,回家就搭计程车,你直接开我车回公司吧。”
话落,换上几个钟头前新采买的名牌洋装,关苡乐一身华艳动人,踩动脚下的红底高跟鞋,款款步进入口处是一座欧式造景庭院的异国餐厅。
周映洁早习惯了。小助理或许有幸能与关女皇一起逛街购物,还能获得几份价值不菲的犒赏礼物,可在这样的场合,她只有帮忙拎包,或者载着女皇战利品默默离开的份。
正当她准备坐进驾驶座,丹宁裤里的手机冷不防地震动作响。
“哈罗,你还没离开吧?”手机甫接通,关苡乐特有的半撒娇式嗓音传来。
“我还在餐厅外面。”幸好,否则又得绕回来。
“我把等会儿要送人的礼物都一起留给你了,可以帮我一个忙,把那个中型的GUCCI袋子拿进来吗?”
她这么一提,周映洁随即忆起,那只GUCCI纸袋里装的是一件男用西装与钻石袖扣——自然是当季新款,剪裁与用色年轻而新颖,一看便知是为年轻男性而买。
关女皇身边也有不少男性友人,八成是生日礼物什么的。她没想太多,从一堆名牌纸袋中抽出GUCCI纸袋。
进到餐厅门廊时,毫无意外地,她被服务生拦下,客气却也势利的盘问了一番才肯放行。
她拎着纸袋,在另一名服务生带领下,来到以水晶门隔间的包厢。
夹杂着笑声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出,显然里头的气氛正欢。
正想拿捏好时机敲门而入,免得遭人白眼,不料,包厢里忽而传来关苡乐娇媚轻快的声嗓——
“好了,你们别再找他碴了。我们家杜若跟你们不一样,他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后头说了什么,周映洁已听不真切。
她呆怔在原地,脑门窜上一阵热气,耳边只回荡着关苡乐那句——
我们家杜若。
杜若……几时变成她的?
出于一股源自愤怒与不甘的冲动,周映洁握住门把,推开那扇饰满彩绘的包厢门。
透过不到十公分的门缝,她看见装潢奢华的包厢里,关苡乐挽住杜若一只胳臂,艳容满是娇羞,撒娇似的对众人宣布两人关系。
“总之呢,往后我家杜若还需要大家多多关照,你们可不要欺负人家喔。”
一身高洁优雅,长发束绑于脑后,貌美绝伦的杜若,嘴角含着一丝浅笑,阵光温润的扫过包厢一圈,在掠过门缝时,不意然地与门外那双震惊的晶眸对上。
下一瞬,一抹绝美魅人的笑,在那张俊颜漾了开来。
……圣洁无邪的百合?那分明是一朵罂粟,妖美致命,一笑足可蚀心。
周映洁一窒,心头颤动,在这一刻才明白,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