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还是忍不住来了。
来干什么呢?来看他的婚礼?看他在马背上的英姿?亲自对他说声恭喜,然后问他一句:“以后还是朋友?”
她不会做这种事的,她是骄傲无比的叶雪,从不乞求感情。
但是她为什么而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混在人群里,这是她第二次参观别人的迎亲队伍。
第一次,带着新鲜好奇探索的心情。
第二次……是什么心情呢?好怪,连她自己也模不清。
好像酸的溋的苦的辣的……所有让人不愉快的感觉都搅和在一起,变成一桶又浓又腥臭的汤汁,然后有一只不知名的手,掐着她的鼻子,逼她把这桶汤汁给吞进肚子里。
她想吐,可是那汤上不来、下不去,只在喉间纠结翻腾,一次次拨动着她的中枢神经,让她的呼吸不顺畅、让她的胸口疼痛,让她终于理解,万蚁钻心、痛不欲生是什么感受。
“萧府竟能与官家联姻?祖宗坟上冒青烟啦。”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叔对着身边的同伴说道。
“可不是,看来萧家要发达了,许是这两年就能当上皇商。”青衫男子回答,眼底有着说不尽的羡慕,如果这份好运落在自己头上就好。
“谁想得到,仟性纨裤的萧三公子,竟会这么成才。”
“不过娶个老婆,就算成才了?”青衫男子嗤的一声笑出来。
“当然,谁家公子像他这么能耐,能让官家千金瞧上眼?何况还是叶家女呢,京城名声最响亮的叶家姑娘。”大叔家也有闺女,就养不出人家那副样儿。
“名声这玩意儿能吃还是能喝啊,瞧你说成这样。”
“叶家姑娘的名声可不是道听涂说来的,叶夫人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就请最好师傅进府教导,听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性子贤德贞淑,家家求娶呢,要不,皇太后能给叶家姑娘赐婚?”
“照你这么说,叶云姑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嫡女怎会委身做妾?”
“听说是出了点意外,被外男看见容貌,为此事,德王府还杖毙下人呢。由此可知,叶家姑娘家教好,光是被人看上两眼,就算委屈也得下嫁。”
“别人家的事,咱们只看得见皮毛,肚子里怎么回事,谁知道?”
“说的也是,不过萧家这回是真发达了,婚事一成,和德王府攀上亲……等等,这是在做什么?”大叔突然指着萧府大门。
倾听八卦的叶雪,视线随着大叔的手,望向萧家门口。
他们在做什么?大喜的日子,怎能换上丧服?为什么要把装点大门的红绸喜字除下?等等,萧家发生什么事了?
是最疼爱他的萧老夫人还是萧夫人?难道是……阿礼真的没有回来,她们一根子绳子往上吊,用性命向阿礼抗议?
天,为什么要这样做,太残忍了,她们会让阿礼愧疚、痛恨自己一辈子啊!
她们非要这样逼阿礼吗?她们为什么不能站在阿礼的立场想想,这场婚礼束缚的是阿礼的一生!
她无法想象,万一阿礼回来,看见这幕……教他情何以堪。
此时此刻,她终于理解陆游、唐婉的无奈。
明明是恩爱情深,却要落得恩终情断,憾恨一生。涩意泛上,她为阿礼无比心疼,一个这么好的男子,却要落得……拳头攥紧,指甲扎进掌心,阿礼的委屈漫上她的心。
待迎亲队伍接近萧家大门,叶雪这才看清楚,坐在马背上的男子不是阿礼。
所以阿礼真的没有回来?所以萧家上下无论如何都要把叶霓塞给他?所以宁愿牺牲性命,也要迫得阿礼妥协?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这个万恶的古代,这个没有人权、没有自己、把儿女当成财产的不民主时代,到底要葬送多少人的幸福,掩埋多少人的快乐?
迎亲的男子跳下马背,疾步奔到门口,扬声对话,靠得近的民众听见了,片刻,消息像雪片纷飞,传进每个人耳里。
“萧三少爷死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生铁铸造的大锤子,一把敲断叶雪的中枢神经。
不是萧夫人、不是老夫人,死的是……阿礼?怎么可能?!
他说过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克服一切,他要她再相信一次,但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叶雪似乎在瞬间失去所有知觉,灵魂好似也被掏空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思绪结冻,无法运转,只有相同的六个字不断不断不断地萦绕盘旋——
萧三少爷死了、萧三少爷死了、萧三少爷死了……
叶家的下人快步奔至,终于在花轿进萧家大门之前拦下。
下人对着花轿里头的叶霓低声说话,他把严嬷嬷讲的,一字不漏地传达给叶霓。
叶霓越听,心越惊。
难怪他来无影去无踪,原来萧易礼是左氏余孽;难怪他打死不和叶家结亲,因为左氏和德王府势不两立;难怪他无视自己的美貌贤慧,因为他、他……他是乱党啊!
不,她不能嫁!
萧家岌岌可危,许是圣旨一下,萧府将会满门抄斩。
就算不会,她也不要一进门就当寡妇,不要在即将破败的萧家腐朽,她还年轻,她的未来还很长,她不要葬送在萧家门庭。
心里想着,才要扬声起轿回叶府,萧家老二萧易湟已经从萧府大门奔至花轿旁,他低声对叶霓说:“弟妹,府里发生一点事,我们先进门再说,好吗?”
“发生什么事?”叶霓冷笑。
萧府未免太无耻,都到这个时候,还妄想哄她进萧家大门,他真以为花轿进了萧家大门,她就变成萧家人,断无后悔之理?
果然是奸商,他们以为有她在,德王府不会坐视不理,自会帮着想办法,保下萧家几条人命?真真打得好算盘,可……叶家岂是好欺的。
“这里不方便谈,我们先进府里再详谈,好不?”
“有什么不方便谈的?不就是左氏党羽萧易礼被杀,如今想把我这尊大佛迎进门,企图借着叶府的势,替萧家保住几条人命?可叶家是效忠皇上的,岂能与鼠辈牵扯关系?来人,回叶府!”叶霓刻意扬声,刻意让附近的百姓听见来龙去脉,免得恶名上身,清誉不保。
萧易湟尚未进府,还不知道来龙去脉,只晓得弟弟死了,没想到会从叶霓嘴里听到这样的事儿,他太过震惊,一时之间无法相信,但他知道眼下他不能顾着伤心,他必须镇定,必须将事情处理得圆满,多少人在看着,萧家这块招牌不能倒!
叶霓这话太刺心,他忍不住反讽,“话不是这么说,花轿已经到了萧家门口,不进去,会坏了弟妹名声。”
“甭喊我弟妹,还没拜堂成亲呢,身分未定,我还是叶府的小姐。叶府是堂堂的书香门第,我爹是忠君爱民的大臣,岂能与萧家这等毁家灭国的叛臣为伍?叶、萧两家祖上有旧,一句陈年的口头约定,定下这场婚约。叶府是知礼之家,明知萧府远远配不上,却还是为着当年一句承诺,令嫡女下嫁。谁知萧家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今日即便会因此毁了名誉,也绝对不与萧家为伍。”
萧易湟本想算了,干脆让轿夫把人给抬回去,反正阿礼不喜欢叶霓,肯定不想要她替自己守节,但她口口声声鼠辈家族、乱臣贼子,把处世圆融的萧易湟给弄火了,就算要放她回去,也得闹得她名誉尽败。
“别满口胡言,皇上还没有发话,你就定了萧家的罪名,我倒不知道,叶家姑娘琴棋书画一绝,连大魏律法也通透?行,既然如此,我倒想问问姑娘,你知不知道凡订了亲、收下男方聘礼,你就已经是萧家妇人,就算明儿个萧家从上到下全要斩首,也不会漏了萧三少女乃女乃。”
他这话,是非要把她给抬进萧家大门,与萧家有难同当?想都不要想!
心头一急,叶霓掀开轿帘,扯掉红盖头,怒指萧易湟。“萧二公子自重,在大街上与女子对骂,真真是好家教,果然门不当、户不对,商人世家庸俗、缺乏教养,与官家联姻就是件错事。”
这个举动吓得旁观百姓惊呼连连,叶家姑娘不是能把《女诫》正着念、倒着背,怎么会如此行事?
“就算错也来不及改了,我已经说过,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叶霓姑娘,只有萧三少女乃女乃,弟妹既然已经下轿,就请随我入府吧,二哥我还是会替弟弟把婚礼给办周全。”
萧易湟的话让叶霓惊慌失措,他想赶鸭子上架?
看着她面露惊恐,他忍不住扬起笑意,叶家姑娘也没外传的那么贤淑嘛,不过是虚名作伪。
现在甭说她不想嫁进萧家,就算她想嫁,他也要坚决反对到底,娶这种女子进府,只会是祸害萧家门墙的恶妇。
“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身为叶家女儿,绝不会让萧家把脏水泼上叶府头上。”
“弟妹这话说得不对,既是收下萧家聘礼,又怎能声称自己是叶家姑娘?莫非是你年轻,难耐寂寞,听到进了萧家大门就得为丈夫守节,深怕漫漫长夜熬不过,这才临到萧府门外,心生反悔?”萧易湟语调轻浮,目光轻佻,似笑非笑的表情,惹得围观的民众发笑。
众人纷纷私语——
“可不是吗?出嫁从夫,花轿都从叶府抬出门了,哪有在这种时候反悔的道理?”
“就算守节,也得认了,这是命呐!”
“这么美的姑娘,哪耐得住寂寞?”
“守不住?跳墙呗!”
叶霓听见了,胸口起伏不定,闭眼、睁眼,两道凌厉目光射出,无论如何,今天她都不会进萧家门,她扬声再骂道:“很好,圣贤所言果然无错,士农工商,最贱者为商,人品低劣、性情下流,不计手段只想从旁人身上捞得好处,但你想算计叶家,甭想了,叶府背后有个德王府,岂是你萧家招惹得起的?”
“弟妹,这话诓诓外人还可,想瞒骗自己人,难呐。今儿个弟妹出嫁,德王府别说没派人观礼,就是连添妆,德王妃也没亲自上门,这是为啥?想来,过几天叶夫人定要四处造谣,说德王妃忘恩负义吧,可知晓得内情的……又怎会不明白?
“叶夫人苛待庶女,幸而德王妃得叶老夫人疼爱,才能平安长大,否则早不知道被叶夫人害死过几次。要不,一个聪明伶俐、美貌惊人的叶大姑娘,怎会到了十八岁还没议亲?试问,叶夫人这是存了什么心思?忘恩负义?我还真不知道叶家给了王妃什么恩义?
“去年京城遍传德王克妻,无人敢与德王府结亲,偏偏皇太后非要赐婚叶家女,叶夫人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才没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入选。可一知道前几任世子妃之死,并非德王世子克妻之后,叶夫人就想尽办法想弄出个生米煮成熟饭……大家想想,好人家的姑娘怎会在姊夫家里喝醉,怎会弄出一个既定事实,不得不与人为妾?不就是瞎灯黑火,错把韦公子当成德王爷,想打如意算盘,却打出一盘不如意。叶夫人那点手段,唬唬外人还成,想骗明眼人?不是人人都傻呐。
“萧家确实想藉联姻攀上德王府,可叶府不也是想藉联姻,富了自己的口袋?不过无论如何,萧家都需要一个三少女乃女乃为三少爷守着,弟妹还是快点进府,免得在此丢人现眼。”
要吵架,萧易湟能输吗?他可是个商人,专靠嘴皮子赚钱,叶霓那点功夫,他还不看在眼里,至于叶云的事儿,是韦安亲口说的。
近来他与韦安合伙,兄弟俩感情正好着呢。女人好八卦,男人也好八卦,对这桩京城人士都想探得内幕的八卦,不问当事人,还能问谁去?只是他没料到韦安那么大方,把事实与他分享。
原来如此!周遭百姓恍然大悟,这才是叶云姑娘不得委身为妾的真正原因?
哈,什么既定事实?许是一夜缠绵,连孩子都怀上了,不得不嫁。
耳语纷纷,人人对叶霓指指点点。
这种事,叶雪遭遇过,她很清楚有多难堪。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一方要悔婚、一方要成婚的同时,叶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像是谁在催促着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行。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满脑子里只想着阿礼的笑、阿礼的腼眺、阿礼的憨傻和阿礼的坚决。
他说不会有婚礼,他说绝对不娶别人,他说他这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叶雪,他说得那样笃定,没有半点迟疑,他没有被她的穿越身分吓坏,他一心一意要和她走完'生。
她不想要阿礼用性命守住承诺,她宁愿他活生生地成为叶霓的丈夫,也不要他用死来守约。
这样的话,好歹他还活在自己知道的世界,好歹她还可以探听他的消息,好歹她还可以与他来个不期而遇,好歹……他不是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她的生命。
她真的真的宁愿生不成双,也不愿意死同坟,人活着有太多的事可以做,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可以追求,他们无法共守一份爱情,至少可以共同呵护一份友谊,他还可以与她谈山谈水、谈阅历,还可以与他并肩共看月亮星星。
真的,生离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死别!
这是他第二次离开她。
用一种最决裂、最残酷的方式,如果他还听得到她的声音,她一定要大骂他,“萧易礼,你是天底下最可恶、最残忍、最恶毒的男人。”
他真的好坏,如果他说爱她,是真心真意的,他怎么舍得抛下她?怎么可以让她再也模不着他、碰不着他,永世别离?又怎么可以给了她爱情,然后在转瞬间,收拾得彻彻底底?
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可恶、最残忍、最恶毒的男人。
被他爱上是最倒霉的事,只是,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因为……
她爱他啊,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已经在她心里讲过千百遍。
她爱他啊,从二十一世纪爱到大魏王朝,从死爱到生,一路走来难关重重、险阻不断,可她还是不愿意放弃。
她爱他啊,直到此时此刻,她不晓得自己的爱,已经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的的义无反顾……
所以,爱情迫使她走到萧易湟身边,抬起绝望的目光,凝声问:“萧家真需要一个萧三少女乃女乃为三少爷守节吗?”
萧易湟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脑筋转得飞快,莫非她就是阿礼的心上人?他决定试她一试,便回答:“是的,三房不能倒,阿礼需要有人祭拜,我会过继一个儿子到阿礼名下。”
叶雪点点头,明白了萧家的打算,她转头看向叶霓,问道:“叶姑娘确定不想嫁吗?”
“我不嫁!”叶霓想都没想,笃定回答。
“好,那我嫁。”
叶雪的答话,让旁观的民众惊呆了。
她脑子有病吗?为几天富贵日子,连命都不要?皇帝对左氏叛党下手不留情,她这不是自己挖墓穴跳吗?
萧易湟再道:“姑娘可要想清楚,倘若叶姑娘所言为真,萧家上下明日将被送往午门,嫁进萧家,是枉送性命的事儿。”
死了会去哪里?再回到二十一世纪吗?阿礼会不会在那里等着她?如果刀起刀落,如果这里的结朿将是那端的开启,她又有何惧?
就这样吧,她痛恨死别,她不愿意此放手,就算他们的下一段旅程是在奈何桥边,只要能够再相见,就这样吧……
叶雪冉度点头,轻声道:“我想清楚了。”她伸出手,将喜帕从叶霓手中抽出,轻轻覆在自己头上。“萧二哥,我们进去吧。”
她的坚定让萧易湟怔愣住了,下一刻却狂喜扬起笑,阿礼能得这样一个女子的坚贞,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深吸气,他把红绸塞进叶雪的掌心,说道:“弟妹,我们进去行礼吧。”
他们双双走进萧府,只剩下叶霓迎风而立。
百姓们不断对她指指点点,质疑她的贞洁、质疑她的品性。
好马不二鞍、烈女不二夫,话越说越难听,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涨红。
听不下去了,她转回花轿中坐定,扬声道:“起轿,回叶府。”
在摇晃的花轿里,她不断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萧府完蛋了,她还有大好青春,不能跟着陪葬!
当棺材送进萧家大门,当棺盖打开,当叶雪亲眼看见肿胀发臭的尸身,胸口那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浓汤终于吐出来了。
那是鲜红色的血,带着女子特有香气的点点红艳落在棺材边,一阵黑暗袭面而来。
这条路又黑又暗,冷得让人直打哆嗦,叶雪不断跑着,脚底下的石头刺得她双脚发痛,但她必须不停往前跑,因为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重复着同样的话——
再跑快一点,你就可以追上阿礼。他的脚太长、速度太快,你必须再快一点。
于是她用尽所有力气狂奔。
她又渴又热,汗水湿透衣衫,她跑到全身乏力,很想停下脚步休息,但是意志力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必须追到阿礼,在他又跑到另一个世纪之前。
包……写包……写包……
一点点的光圏在前方,那个光圈中间有个小小的背影,她笑了……是阿礼吗?
她就要追上了吗?很好……再加快速度,她就要追上了。
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那个背影距她越来越近,是阿礼,绝对是阿礼,她看见了,扬声大喊:“阿礼!”
随着这声叫喊,阿礼缓缓转过身……
叶雪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那男子被她一喊,缓缓转过身。
那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脸方方的,眉毛浓浓的,嘴上留着黑须,是老了二十几岁的阿礼。
所以,这次的时空跳跃,他们来到二十年后?那么,她也老了吗?
“你醒了?”一个福泰慈蔼的中年夫人奔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一个满脸心疼的老夫人也跟着过来。
接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阿礼,早上见过面的萧家二爷和两名少妇,一个接一个走到床边。
叶雪明白自己置身何处了,看来萧家有强势的遗传基因。
“太好了,你终于醒来,快吓坏女乃女乃了,你这孩子……”
叶雪才刚在婢女的扶持下坐起身,就被拥进一个暖暖、软软的怀抱。
“娘,你别急着抱她啊,你得先告诉她阿礼的事儿,不然她太难过,伤了身子怎么办?”萧夫人握握她的手,急忙道:“姑娘,你别怕,棺材里躺的不是阿礼。”
萧夫人讲得语无伦次,几句话翻来覆去,只让阿雪听明白一件事,阿礼没有死!
没死……真好,她说过,不要死别的,她宁愿生离,宁愿相见不相守,宁愿爱情僵在那里、让友谊来取代。
萧夫人之所以讲得心不在焉、乱七八糟,那是因为婆婆看媳妇,越看越满意。
这才是阿礼应该娶的女子,愿意和萧家同甘共苦,危难之际亦不离不弃,她才配得上他家阿礼。
就说他们家阿礼眼光好,不像那个叶霓……呸!还官家千金呢,啥事都不清楚,就指着萧家大门,骂他们是乱臣贼子,这种女人给阿礼提鞋都不配,日后有她后悔的分儿!
萧易唐见叶雪满头雾水,失笑道:“娘,让我把来龙去脉给姑娘讲讲清楚,好不?”
“好,你说、你说!”萧夫人自动自发把位置让出来。
“姑娘可否先告诉我芳名?”
“叶雪。”
也姓叶?看来萧家三少非娶叶府姑娘,这是老天爷注定。
萧易唐把德王爷告诉他们的话,转述给叶雪听,一面说,一面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似乎对阿礼和德王爷、三皇子之间的关系,没有太大的惊喜,所以她早就知道了?
阿礼与她之间没有秘密,那么两人已经约定了吧,约定阿礼从岭南回来,就上门提亲?既然如此,她才会因为看见萧家执意与叶府成亲,心痛得厉害吗?
即使心痛,即使白灯笼高高挂起,她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跳出来,愿意为阿礼守节,与萧家同难?
萧易唐打量未来的三弟媳,也是越看越满意,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阿礼这五年真是活得精彩丰富,也许自己也该走出萧家的庇护,才能成就自己的一片天地。
故事在叶雪的脑海中慢慢组织成形,所以棺材里面装的不是阿礼,他只是下落不明,不是死亡确立?所以三皇子派去的人还在寻找阿礼,所有人都对他有信心,相信他会回来,一家团聚?
她长长地舒口气,原本堵着胸口的委屈悲愤哀戚,逐渐被弭平了。
很好,只要人还活着就好,她说过,什么状况都能接受,只要不要死别,他已经从她的世界抽身一次,这回……不要再重复。
“阿雪,女乃女乃给阿礼算过命,他是大富大贵的命,是光宗耀祖、荣耀父母的命,他会活到七老八十,会比女乃女乃还长寿。”萧老夫人把叶雪的手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握得紧紧的。
她现在知道阿礼有多喜欢阿雪了,因为她看见自己亲手为阿礼系上的玉佩,正挂在阿雪的颈间。
那是传家宝,阿礼择定阿雪为他传家。
叶雪胡乱点头,点得像招财猫的手,用动作表现对女乃女乃所有话的支持。
“你相信我的话,对吧?”萧老夫人追问。
“我信。”
她只能相信,也必须相信,她都为他而穿越了,不是吗?没道理老天爷总让她玩捉迷藏游戏,却遍寻不着爱情。
“我就知道阿雪好,以前我说这话,阿礼他爹就会打鼻孔冷哼一声,一派老太婆又在胡说八道的模样。”
萧老爷怔住,没想到话题怎会牵扯到自己身上?“娘,别编派我。”
“我没说谎啊,打阿礼小时候起,他爹每次见到他,不是喊孽障、混世魔王,骂他混帐、没出息,就是一脸恨不得把他掐死的样儿,幸好我们家阿礼福大命大胆子大,没被他爹给吓傻了。阿雪,女乃女乃跟你说啊,我和阿礼偷偷约定了,往后他爹再给他甩脸子,我就和阿礼一起离家出走。”说着,萧老夫人咯咯笑了起来。
萧老爷脸上却是一阵青、一阵白。
“娘,您不公平,这事儿怎么不算我一份?”萧夫人勾起萧老夫人的手,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对婆婆撒娇。
二嫂走过来,笑着附和,“往后谁再敢说咱们小叔没出息,我第一个跳出去和他没完儿。”
大嫂也插话,“那我可得夸夸我们家大爷一声火眼金睛,有人说小叔的坏话,他总要叹一口气,道:“等着看吧,三弟是龙困浅滩,总有一天要腾云驾雾飞上青天的。”这会儿,可不是应验了吗?”
叶雪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气氛,难以置信,这家人的相处模式还真……二十一世纪,恐怕在大魏王朝,很难找出第二家吧。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教养长大,阿礼才会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脾气。
只是阿礼尚且下落不明,他们怎么能这样乐观相信,阿礼一定会回来?是因为对阿礼太有信心?如果他们可以,她为什么不行?她也可以直觉相信,乐观等待的,不是吗?
“叶雪姑娘,是不是该轮到你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与阿礼相识的?”萧易唐对此很感兴趣。
叶雪想了想,决定老实说。“第一次见到阿礼,他摔进海里,是我救了他,可那个时候的他忘记自己是谁、住在哪里……”她说了他们真实的初遇,说他的不告而别,当然也为他的失踪润色。“许是他的记忆恢复之后,反而忘记我是谁了吧。”
接着,她说阿礼为左氏的藏宝图,贴了大胡子,隐瞒身分混进叶家。
她和萧易唐一样说得仔细,两人的故事比戏台上演得还精彩,听得萧家人目瞪口呆,这样的感情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
“原来你是写《大漠英豪》的刘真?”萧易唐又惊又喜,他还以为能写出这套书的人,必定是行遍天下的大豪杰,谁想得到,竟会是个小女子?那套书洛阳纸贵,想凑齐一套收藏都不容易,他还是从朋友那里借到其中两本。
“对。”她会将笔名取为刘真,不是因为热爱国标舞,而是因为想要留住她脑袋里的真实,想要把二十一世纪的记忆牢牢实实地记录下来。
“能够诉我,这套书有几册吗?”
“十册。”
“六、七册一上铺面,马上被抢购一空,叶雪姑娘可不可以……”
“可以,我和许掌柜说一声,新书上市就给萧大哥送来。”
叶雪话音一落,大嫂连忙插口,“阿雪,就当大嫂求你了,可不可让我那两个儿子到仁爱学堂上课?他们都不爱念书,把教书师傅当成仇人,听说学堂里的孩子个个都爱读书,可不可以救救你侄子?”她已经把阿雪当成自家弟妹,她儿子当然是阿雪的侄子。
仁爱学堂人满为患,新房子还没盖好、新师资还没培训完成,现在停招新生,已经有不少报名单压着,爹娘重质不重量,况且秀才考试就要到了,实在腾不出手照顾新生。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那两个孙子乖得很。”萧夫人护短得厉害。
“娘,是真严重啊,大爷天资聪颖,书读得这么好,却摊上这样两个孩子,定是我脑子不好,他们肖了娘。”大嫂苦着脸,好生自责。
她那副哀怨的表情,惹笑了一屋子人。
“知道了,我回去同爹娘提一提。”叶雪也勾起微笑回道。
比起书册、学堂,萧易湟对“宜室宜家”更感兴趣,他有个灵敏的鼻子,专门闻钱的,他怎么都觉得这个生意可以做。“叶雪姑娘,你说的那些厨房帮手……可以举个例子吗?”
“好,比方打蛋器。”
“打蛋?不是一双筷子就能解决的事儿?”大嫂不解。
“是,但用打蛋器打出来的蛋,口感更绵滑细致,并且省时,下次我让掌柜的送一套过来。”
“叶雪姑娘,上次我回娘家,大嫂献宝似的拿了个削皮器给我看,真是好用,拿来削苹果,削下来的皮又薄又细,半点不浪费,不过我回府时,特地绕过去找那间铺子,来回两三趟,都没瞧见。”二嫂接着说。
“那铺面是小了点,主要是因为还找不到地盖厂子,只能雇两名匠人在铺子后面将就着做,就怕客人一多,应付不来。阿礼说,等他回来就找地盖房,雇更多的人来制厨房帮手,不过到时,除了厨房物品,我还想扩大卖一些其它的。”
这生意一听就有赚头,萧易湟双眼放光,要不是眼前的生意都快忙不过来了,他真想掺一脚,何况有德王爷言下暗示,爹已经发了话,要让他为着皇商之路早做准备。
萧家会做生意的可不只有萧易湟,真正的大咖是萧家老爷,他虽然远远站着,没有靠近床边,但耳朵竖得老长,细细听着阿雪说话。
这是个奇才呐,可惜身为女子,否则他一定要带在身边好好栽培,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她已是萧家媳妇,是萧家的一分子,就算带在身边栽培,也不亏啊!
萧老爷背过身,严肃的脸笑成一团麻糟,耳朵还不放下,一听再听,越听越满意。
可惜啊,阿雪怎么就不是他的女儿呢,如果她是,他肯定拿她当儿子养。
此时的萧老爷根本忘记了,在早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喊人家妖女。
待叶雪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聊天话题告一段落,萧老爷这才走近床边,以大家长的身分对她说:“叶雪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先回家……”
他还没说完,就被萧老夫人扬声截断,“什么回家?满京城百姓都知道,阿雪已经嫁给阿礼,要帮阿礼守房,你还不让她进门吗?”
萧夫人也帮腔,“是啊,这个媳妇我认了,老爷不想认,我就跟媳妇和娘一起搬出去。娘,我有藏私房钱,咱们一起走。”
“就这么办,我在京郊有个庄子!”萧老夫人搂住阿雪道:“乖孙媳妇儿,女乃女乃的嫁妆还很多,饿不着你的,别怕,女乃女乃陪你一起等阿礼回来。”
萧易湟苦笑,人家叶雪姑娘那么会赚钱,还怕饿着?别是带两个老人家回去养吧不过他和大哥望向父亲的同时,眼底浮上不谅解,他们不明白父亲的固执所为何来?
萧老爷心苦呐,他又没这个意思,什么时候他变成萧家的恶人了?“娘、夫人,你们弄错了,这么好的姑娘,我怎么能让她嫁到别人家?我的意思是,让阿雪回家待着,等阿礼回来,再办一个比今天更风光十倍的婚礼,盛大地把阿雪给娶进萧家,如果今天这场混乱就算了数,未免太委屈阿雪。”
他的解释让全家人松口气。
萧老夫人这才满意的道:“这还像句人话,阿雪是我定下的,谁都不许同我抢,谁抢,我同谁翻脸。”
几时阿雪是女乃女乃定下的?萧家上下一头雾水,但叶雪心底明白,她已经收下萧家的传家宝,贴身收藏,当然是被定下了。
萧易唐插口,“爹想得透彻,叶雪姑娘还是先暂时回叶府,德王爷说过,为取信左同儒,接下来萧府将会面临一场危难,所有铺子将会被官府查封,如果你在这里,怕是连书铺子、宜家宜室的生意,甚至学堂,都会受到影响。”
“有道理,叶家的学堂、铺子才刚开起步,不比萧家铺子,几十年的老字号,已经闯出名堂,如果受到波及,怕会元气大伤……”
萧易湟话未说完,就有下人来禀,保安堂叶风来访。
“保安堂叶风?叶神医?咱们居然请得动他!”大嫂讶异,萧家几时有这么大的面子?
叶雪一昏倒,萧夫人就让人到保安堂去求神医到府。
他们不是官家,请不动御医,当时心头慌乱,萧夫人跳着脚逼婢女出门请叶神医,明知道叶神医不外诊,还是硬让下人去吃闭门羹。
“娘好厉害,居然请得动叶神医?”二嫂的惊讶半点不少。
谁都晓得叶神医现在是什么行情,连御医都没他拿乔,据说每天保安堂一开门,看诊的病人就排上老半天。
她真有这么大的面子?萧夫人朦了,她只是心急,只是一心帮阿礼把这个媳妇给保下来,是善良感动天?
“当初储三姑娘多年沉癎,人人都说活不过今年,千两黄金想求得叶神医上门看诊,叶神医想也不想就拒绝,说是出诊,对在保安堂等候的病人不公平。到最后,病情越拖越重,储家没法子了,只好不顾闺誉,把储三姑娘往保安堂抬去,死马当活马医,要不是得叶神医亲自医治,多年沉癎怎能痊愈?”大嫂说道。
“可不是吗?储允儿是谁啊,是淑妃娘娘的亲侄女耶,从那之后,叶神医名满天下,人人都知道,医不好的病往保安堂送就对了。娘,您认识叶神医,怎么不说一声……”大嫂抱怨起婆婆。
萧夫人满头雾水,呐呐道:“我不认识啊,我也不知道……”
叶雪摇头失笑,她不知道大哥已经这么有名,神医?短短一年,大哥竟然闯出名堂?
她在大家试着厘清谁的面子大时,插进话,声音不大,却让一屋子人立刻安静下来。
“叶风是阿雪的兄长。”
“叶神医是阿雪的兄长?!”众人异口同声,齐齐望向阿雪。
叶雪回望他们,缓缓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