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车子刚停妥,她就听到苏柳绿大惊小怪的直呼,“真不准时啊你,都快一点了,哇!买这么多东西,怪不得你要迟到。柳青,快来帮忙。”
站在大门外,苏柳红发现两旁的墙面尚未贴上新的春联。记得老爸总会在腊月二十四日前后,自己写副春联贴上,讨个来年好彩头,今儿是怎么了?连墙上的青苔也未除去。
“爸病了。”走进小庭院,苏柳绿附在她耳边偷偷的说。
“怎么回事?”上个月见到时,还好端端的呀,怎么说病就病了?
苏柳绿尚未回答她的问题,洪燕慈已经闻声走了出来。
“欸,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翅膀长硬,飞出去了;找了好男人,就从此跟这个家一刀两断了。”
苏柳红见她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抓着铲子,想是正在厨房里忙。
“听说爸病了。”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是浪费唇舌,苏柳红把一大袋礼盒递给她,直接走进客厅。
“他啊!”洪燕慈嗓门之大,三公里外都听得见,“是自作孽不可活,提到他我就有气。”
厨房突地飘出一股焦味,让她不得不赶紧冲进去处理。
苏柳绿趁这空档,细声地跟苏柳红咬耳朵。“爸误信赵伯伯的话,把退休金拿去买股票,结果差点血本无归,他的病就是这样来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洪燕慈火冒三丈。
苏柳红来到二楼主卧室,苏朝棠正躺在临窗的躺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无垠苍穹。
看起来还不算太坏嘛,只是有点落寞,有点郁郁寡欢罢了。
把带来的礼物搁往小茶几上,她歪身坐在椅把上,双手勾住他的颈子,轻轻喊了声——“爸。”
苏朝棠讶然回首。“哦,你几时回来的,吃过饭了没?我去巷口帮你买便当。”
“不用了。”苏柳红把他坐起的身子按回原位,锭着挺复杂的笑靥说:“阿姨会煮给我吃。”
“那个老巫婆,她煮的东西你敢吃?”言下之意,对洪燕慈颇为愤怒。
“不敢吃也吃了二十几年啦,”她朝他扮了一个鬼脸,“幸好从来没出事过,否则到哪儿去找个白马王子来亲我?”
“水云杨比任何白马王子都要出色得多。”他意味深长地吁了一口气,“你和他的事我都听说了。”
“哦。”这样也好,省得她大费周章解释,“他来找过您?”
“唔,来过几次。”苏朝棠拉着女儿到跟前,定定的望着她好一会才语重心长的说,“红红,爸爸年纪大了——”
“您年纪不大,”苏柳红抢白道:“您只是心境老了,区区一两百万就把您给击垮了。”
“别提那档子事,那是……唉!”老脸无光啊!
“好好,不提不提,总之那笔亏损掉的钱,我会帮您补上,以免大妈一天到晚给您疲劳轰炸。”她从皮包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撕开一张,迅速地填上两百万的面额后,交给苏朝棠。
“水云扬给你的?”他抚着她的长发,不舍的说:“你和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搅和一辈子?”
“何妨呢?”她耸耸肩,“结了婚也不见得就能更美好,在台湾每三对夫妻就有一对离异,每两对有一对是怨偶。”
“话是没错,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尽管自己的婚姻并无可取之处,更谈不上幸福,但为人父亲的,总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按着正常的步伐走完人生路。
“过一天是一天,只要天天快乐,未来会如何并不是我所担心的。”老爸常半是抱怨,半是纵容的说,她是三个孩子中最叛逆最死硬脾气也最教他心疼的,如今的堕落恐怕又更让他加倍忧烦。
“你骨子里还恨着我?”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加以报复?
“恨你?”苏柳红大笑,“早八百年前的事了,放心啦,我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当作泄恨的筹码,我和他在一起,纯粹是情投意合。”
“既是如此,为何不干脆定下来?”外面的传闻有多难听,连洪燕慈都不时在他耳边冷嘲热讽,搞得他受不了。
“爸,我有我的想法,您就别替我操心了。”她很清楚老爸一直不能接受她前卫、自主的观念。当然,她也必须体念一个做父亲的心情,都一大把年纪了,怎还能接受这么新潮的思想。
当年他会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将她接回来抚养,也许并非有意和礼教相抗衡,只是为了对这个既不美满也不快乐的婚姻发出严正的抗议。
在当年那样保守的社会里,他的行为已经大大违反卫道人士所能容忍的尺度,也让亲朋好友们瞠目结舌,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他的女儿比他更特立独行,更视礼教如无物。
“我是你父亲,怎能放任你胡来而不管?”苏朝棠再三叹息,“我听说水云扬的父母已经帮他相中了一门亲事。”
消息传得可真快,连她老爸都知道了。
“那个卓姓女孩的父亲是云林的望族之后,一个家族就出了十二个医师,个个在地方上都有极佳的名声。我们和他们比起来,简直自惭形秽。”
“为什么要比?我们谁也不比,我们只做自己,开开心心的活着,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她故作乐观的说:“没有水云扬我一样会过得很好。”
苏朝棠拨开她右边的长发,盯着她颈项间的蓝宝石心型白金项链,劝道:“上天只给女人几年的青春、美貌,错过了这段黄金岁月,想要觅得佳婿良夫就不容易了。云扬已是少见的好男人。”
“他是很大方。”一直不愿承认他的确是少见的优质丈夫人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见好就收,走得了无遗憾。
“眼光也好。”他指的当然不仅是水云扬选购饰品的鉴赏力。“我的女儿值得他真心对待。”
“爸。”苏柳红感动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是基于弥补的心理吗?孩童时候,她极需父爱的扶持和照拂时,老爸总是缺席,不是借故在公司加班,就是出差个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以避开洪燕慈永无休止的吵闹。但这么一来,却害苦了她,洪燕慈把所有的愤懑全发泄到她身上,辱骂还算是最轻微的责罚,痛打加上不准吃饭才吓人。
直到现在,她仍忘不了三更半夜挨饿到猛呕胃酸的可怕经验。
曾经有一次,洪燕慈连着一整天都不给她任何食物,到了第二天早上,才随意塞给几乎没有力气去上学的她,两块苏打饼当午餐。那时老家隔壁住了一户做木材生意的人家,那人家的大哥哥可能听见她惨遭修理的声音,竟然拿了一颗大苹果送给她,可惜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脾气又倔,觉得羞耻丢脸极了,当场把苹果给丢进水沟里,想想真是不应该。
“不管以后将会如何,我想,再糟也不会比以前糟。”她自嘲且苦涩地一笑。
苏朝棠脸色陡然一黯,“是爸爸对不起你。”
“都说别提了嘛,您怎么又……”转来转去转不出这些让人心烦的话题,父女俩同时沉默了下来。
一段空白流过,苏朝棠才又开口。“爸爸不是非要你嫁给水云扬不可,只是希望你将来有个好归宿。他毋庸置疑的是个乘龙快婿,但要当他们家的媳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苏柳红睁大黑白分明的水眸,等着他往下说。
“他父亲有三个老婆,你知道吗?”
嗄不会吧?
“妻妾成群在当年的富豪人家,是相当寻常的事。水云扬的父亲是木材加工业的龙头老大,膝下有六个儿子,五个分别职掌他旗下的家族事业,只有水云扬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打出一片天。”
“爸怎么知道这么多?”太不可思议了。
“他是我们的老邻居呀,你忘了?那天在卜伯伯家,我一时也没认出他,是他后来跟我提起,我才记起来的。”
苏柳红的思绪快速翻飞,回到十多年前台南六龟乡,那个青山绿水环绕的大宅院。
“爸,您指的是和我们只隔着一道矮墙的那户人家?”印象中,他们家的孩子也不少,男孩尤其多,个个都比她大。
“没错,就是那位水伯伯。记起来了吧?水太太还常常送一些她自己做的饼干、蛋糕来给你们吃。”
“不是给我,是给柳青和柳绿。”所有的往事一一憬然赴目,难不成水云扬就是当年那个好心的大哥哥?
那么,他刻意接近她、追求她,是基于爱,还是基于同情?
“水伯伯快七十岁了,众多儿子们急着卡位、争家产,你嫁过去免不了会被卷入风波……”
苏朝棠的话在她耳边噏嗡作响,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吃饭啦!”苏柳青在楼下拉开嗓门吼着,“红红,妈要你劝爸爸出来多少吃一点东西!”
“哦。”苏柳红猛地回神虚应一声,马上回头问父亲,“水云扬家进不得,莫非您要帮我另择对象?”
“爸爸正有此意。”苏朝棠拧了下她的脸颊,“就怕你这匹难驯的烈马不肯乖乖就范。”
“唷!你们两个今天准备拿话当饭吃了是不是?”洪燕慈气呼呼的上楼来,“还是要我请十六人大轿来抬,才脊赏光下来吃个饭?”
“下去下去,这不就要下去了吗?”苏朝棠眉头皱得比死结还要紧。起身时,顺手把苏柳红给他的支票塞到洪燕慈手中。“喏,红红孝敬你的。”
在这个家,什么都瞒不了这个悍妻的耳目,与其将来被她发现再大吵一架,不如现在就给她,图个耳根清静,日子好过些。
“呵!”她再三望着支票上的数目,立时眉开眼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就说红红有出息,瞧,一出手就显出阔气,我们家啊就红红有办法,将来我们都得靠她了。”
疲劳轰炸。苏柳红搀着父亲急急走下楼,由于满脑想着方才的对话,致使她这餐饭吃得索然无味,草草扒了几口,就借口另外有事,准备离去。
“常回来啊!”洪燕慈倚在门边,比苏朝棠更殷切的叮咛她,“回来前先打个电话,我煮你爱吃的菜给你吃。”
“哦。”实在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热络,苏柳红几乎是夺门而出。
待车子驰进市区,她的情绪才稍微平抚。
手机选在这时候响起,是范定岳打来的,约她一起到凯撒饭店喝下午茶。
她此刻心情颇坏,又不想一个人独处,于是答应了他的邀请。
停妥车子,她刚从大门走进,陡地一阵熟悉的古龙水香味传来,使得原本低着头的她蓦然昂首,在非常吊诡的一刻,迎面走出的男子也恰巧抬眼看向她,他身边依偎着一名妙龄女子,想必就是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