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落地一响,响彻云霄。
长长的街道上,由远而近是一队不算短的送嫁队伍,富丽而低调的花轿缓缓而来,八人抬的轿夫脚步一致。
虽然不是十里红妆,但前行的二十四抬嫁妆也够引人注目了,在人口不到万人的平安镇上,这已经是相当丰厚的妆奁,每一抬都塞得满满的,哪个待嫁闺女瞧了不眼红。
在锣鼓声中,花轿摇摇晃晃的抬向镇上某一户富户,那朱红色的大门两侧还挂上两只以金泊贴喜字的红灯笼,微风一吹,显目的红灯笼也跟着左右轻晃,似在诉说着无数喜庆。
有些刻意的,喜轿绕镇一圈,似在昭显两家合婚的喜气,沿街不断燃放的鞭炮引得孩子们追逐,跟在花轿后头捡拾未爆开的炮竹,嘻嘻哈哈的嚷着——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快来看新娘子……
“那是谁家的闺女出阁啊?”
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内,传出男子的好奇声,半拉下的绘花鸟图形的竹编帘子内,隐约可见几道正在饮酒用膳的身影,影影绰绰的,轻轻晃动的影子落在竹帘子上。
“不就是落雁书院季夫子家的闺女,听说人长得秀秀气气的,有着书香世家的书卷味呢!”
“咦,那季夫子……他不是前儿个过世了?怎么……”说话的人不好说得太直白,点出尚在孝期。
“本来季夫子是打算让女儿及笄后再嫁人的,可是那身子骨实在是等不及了,在办好女儿的嫁妆后便撒手人寰,临终遗言是希望小俩口在百日内完婚,了却他一桩心事,要不然……”
再等上三年,十四岁的闺女都十七岁了,是个老姑娘了,人家男方也不可能一等就是三年,那是长子长媳,等着开枝散叶,老大媳妇不入门,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不好议婚。
“唉,才刚丧父又要嫁人,失去父亲的扶持,孤儿寡母的,只怕这日子不好过吧。”可惜了季夫子作育英才的好名声,这一去,人死茶凉,一窝子家小不知该如何过活。
知情的人都晓得季家人是面和心不和,季老太爷是农民出身,一心指望着儿子们勤读书、好学问,将来能出人头地,从泥沟里出来栽培四个儿子成器,好摆月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可是踩过泥土地的庄稼汉有几个真有出息,除了季二爷是真心向学的,其他的兄弟皆大字不识两个,勉强装出读书人的样子好混个脸面,在平安镇也算是一户耕读人家。
季二爷也就是落雁书院教书用心的季夫子,教出不少好学生,每隔两、三年就能有一个秀才上榜,本身是举人老爷的他也深获好评,在乡里间人人称道,桃李满天下。
只是季老太爷还在,季家至今尚未分家,季夫子每个月十两束修得上缴公中,身边私房并不多。
所幸他品德佳、人缘好,常有人向他求字或写个对联什么的,或在文书上做个中人等,多多少少攒下一些小钱,季老太爷虽然知晓但未索讨,给他那个小家留点积蓄。
季夫子有三个兄弟,除了老四做事还勤勉些,耕着平安镇郊外十亩良田外,季大爷、季三爷都是偷奸耍猾之辈,他们平时不做事,仗着季夫子的名头四处瞎晃,故作风流的卖弄文章,实则一无是处,混吃混喝的自以为是读书人。
一个月十两的束修在一般百姓家足以用上两、三年了,只要不乱花滥用,想要养活一家十几口不成问题。
但是季家有两位只会摆阔的大老爷,季老太爷是个惧内的,家中财物掌控在妻子鲁氏手中,耳根子软的鲁氏喜人奉承,因此偏宠能言善道、口蜜月复剑的季大爷和季三爷,不少钱财也流向他俩手里。
不过季夫子还在世时,季家倒是添置了不少土地,除去季四爷耕种的十亩良田外,另外还置了一座庄子和五十多亩上等田地,季家把田地租出去,每年收得的租金也是相当可观。
可是如今季夫子不在了,这些他出资购置的土地,恐怕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是拿不到了,因为妻善子幼被人欺。
“哎呀!你在替人家叹什么气,季夫子的闺女嫁的可是咱们镇里的富户谢家,以后都成了一家人了,还怕那谢家不为妻弟撑腰吗?”真是杞人忧天,日后夫妻一条心,何惧身后的豺狼。
“你是不晓得谢家人的为人,那些个个都是势利眼,我担心会有变故,听说……”话说到一半,青衫男子便住口了。
“听说什么?”吊人胃口不厚道。
“不能说、不能说,有损德行,你等着看便是。”他实在说不出口,太阴损了,他忍不住为新嫁娘感到担忧。
“你……你这人才没品呢!哪有人说了上句没了下文,存心要急死人……”这才是缺德,钻人心窝呀!
“来、来、来,喝酒,我敬你一杯,别人的事休管,咱们图一时快活。”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哟!非让你醉趴了不可,这样玩人……”
此时在雅间的隔壁,同样是靠窗的位置,一名身着月白衣袍的男子正凭窗而坐,他的穿着简单朴实,并无多余的配戴,仅在绾起的发束上横插一根流光璀璨的碧玉钗,玉钗上全无雕纹,玉石透亮,清冷中带着明亮光华。
他半身靠着窗棂,微微倾身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吹笙打鼓的花嫁队伍打酒楼前经过,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花俏的帕子,一扭一扭水桶粗的腰身,笑得喜气洋洋。
蓦地,一阵莫名的旋风吹过,掠起花轿大红的绸帘,一位头盖喜帕的新娘子若隐若现,风同时也吹动她覆面的喜帕,露出光滑洁白的尖下巴,以及那一层浓得掉渣的厚粉。
方开明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未有任何反应,他只觉得可惜了,季夫子曾教过他几年书,他见过年幼的季家闺女,那时她个头小小的,怯生生的躲在师娘身后,拉着师娘的裙子探出小脑袋瓜子,好奇又畏生的眨着眼。
一眨眼间,当年那个羞怯笑着的小姑娘都要嫁人了,而他却像找不到方向的孤帆,不知何去何从。
想到家里的糟心事,他的心情异常沉重,考虑着该不该提出分家一事,好平息纷乱不止的争夺。
方开明的母亲是继室,他娘嫁进方家时,方家嫡长子方开平已十八岁,只比她大两岁,刚好在议亲年纪,他娘一过门,继子也成亲,双喜临门,婆婆媳妇一样的年轻少艾。
来年,他与方开平的儿子相继出生,叔侄相差不到半个月。
头几年还能和睦相处,继母与嫡长子互不干涉,同一个门里生活各自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只要管好自个儿后院一亩三分地,自是相安无事。
只是等到年岁渐长,两嫡兄、一庶兄的想法就多了,他们慢慢的接掌家中的事业,孩子们也长大了,开始得为小辈们作打算,无形的隔阂也就慢慢的浮上台面,益发明显。
虽说是兄弟,却是不同娘亲所出,岁数上又差上一大截,等到方开明通晓人事之后,方家的产业有一大半已经落在两位嫡兄手中,他能插手的地方少之又少,几乎被隔离在外。
一块饼就那么大,谁都想来分一口,没人愿意多出分食者,野兽都懂得护食,更何况是人。
尤其是老父病倒后,几个兄长的动作更加明显了,表面上仍维持兄弟之间的和乐,私底下却算计着要如何谋夺家产,好占尽最大的利益,一旦一家之主管不了事,这个家也就差不多要散了。
所幸老父疼么儿,自知年岁已高,便暗中做了安排,私下挪动一些产业记在么儿名下,让他日后得以衣食无缺,奉养凡事无主见又软弱的亲娘。
“四爷,你在看什么,花轿已经过去了。”没热闹可看,街道又恢复平日的平静了。
小厮清河长得偏瘦,不高的个头,五官在尚且可看的范围内,看起来虽然一副忠厚相,但是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很灵活。
他今年十六岁了,是方家的家生子,他爹是方家铺子上的管事,管着一间粮食店,卖着米、面等杂粮。
怔了怔,方开明回过神,望着行人渐稀的大街,有些怅然。“你说人一定要走这一遭吗?婚嫁、生子、养儿育女,最后为一家老小鞠躬尽瘁,留下一身病痛而终。”
这是他要过的生活吗?
看着不相干的人出阁,方开明想到的是自己的将来,他已在方家船行干活,可是接触的尽是最底层的事儿,几个兄长防着他,唯恐他手伸得太长,分走他们的利润。
清河自作聪明的呵笑,“四爷想成亲了吧!回头跟夫人说一声就可以了。”
四爷的语气烦恼,真的是多虑了,夫人和老爷哪会拦着不让人娶老婆的,连他都想攒本好娶个婆娘暖被窝,四爷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娶妻生子,让一堆娃儿喊爹了。
方开明见清河想错了,也不纠正,他突然想到自己不是未曾议亲,而是每一次水到渠成之际,婚事便会莫名其妙的黄了,不是对方家中突生变故,便是人家姑娘心中另有所爱,情郎上门请求成全。
一次、两次可说是巧合,只能道运气不佳,没遇到对的那个人,媒人多跑几家也就成了,但若是次数一多便启人疑窦,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掉多门亲事后,他自己便暗中调查,发现原来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些事,而那些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至亲的兄嫂。
只因他爹曾说过,他一成亲便分家,财产分成五份,他爹自己留一份,嫡子占大头先分好的部分,庶子则分略差,四子均分。
均分?
儿女都快成亲的三位兄长怎么可能同意,他们自认为对家里的贡献、付出的辛劳最多,方家的产业是他们一手打拚下来的,哪能分给坐享其成的家伙。
他不是不肯干活,而是插不进手,方家的船行、铺子早有兄长的人在打理,他即便有雄心壮志想开创一番事业,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让他一辈子庸庸碌碌不得志,只能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清河又自顾自的说道:“看是李家的姑娘,或是何家的小姐,要不夏家的表小姐,她们对四爷你可是情有独锺……”
“胡说什么,姑娘家的闺誉是你可以挂在嘴上说的吗?没把门的大嘴迟早会惹出事来。”他说的那几个姑娘他可是招架不起,一个比一个骄蛮任性、蛮不讲理,他没那本事伺候。
挨了顿训,清河耷着耳。“四爷呀!奴才也是为你着想啊,大爷他们……”
“住口,哥哥们也是你一个下人能评论的吗?”隔墙有耳,酒楼内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被主子一喝斥,清河显得蔫蔫地,一脸猴崽子被绑了双手双脚的可怜模样,很不快活。
“去结帐,我们该走了。”
“是的,四爷。”
因为小辈们都长大了,至今第二代的少爷们都已经三十出头、逼近四十了,几年前家中的称谓全都改了,方老爷改成方老太爷,方家四位少爷则为大爷、二爷、三爷、四爷。
至于第三代的小爷们则以出生顺序论排名,大爷家的仲华先出生,便是大少爷,庶子仲轩为二少爷,仲秋为五少爷,二爷家的仲春、仲夏为三少爷和四少爷,三爷家的仲仁为六少爷。
方家的第三代只有一名闺女叫思敏,七岁,是三爷家的,在同辈中颇为受宠,小有娇气。
方开明带着清河出了酒楼,一路向东门走去,他想去滩头瞧瞧,看看禀回的讯息里,方家的船是否航行顺畅,未遭遇险滩或水匪拦道。
方家是由三条舢舨船起家,发展至今已有十多艘商船,替人载运南北货也自家贩售,有时也载人,油水甚丰。
只是官员剥削,每到一个关口就得打点地方官员,因此花在打通关节的银子也不在少数。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又有花轿挡路?这又是谁家的闺女出嫁,全无半丝喜乐……”
有锣、有鼓,可是却安静得如丧考妣,不像出嫁倒似送葬一般,一张张皱着眉头的脸似要哭了,连媒人婆都越走越慢,长吁短叹得快要月兑队了。
只是那媒人婆倒是有点眼熟,怎么好似刚才跟在季家姑娘花轿旁的那位?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刚刚送嫁的季家姑娘的花轿?!
很诡异的一幕,四周都没发出一丝声响。好奇心颇重的清河探头探脑的想看个明白。
“与我们无关的事少管,快走。”方开明漠不关心的说着,然后快步的与送嫁队伍错身而过。
此时风一吹掠,扬起花轿褚红色绸帘,连同新娘子头上覆着的喜帕也轻轻扬起,新娘子秀丽的下巴似乎有晶莹泪珠滑过。
方开明听到啜泣声,忍不住停住脚步,愣愣的看着花轿和他错身而过,他回过神来抬头望天,明朗的天空一片湛蓝无云,应是喜乐的时刻,却不知为何伤心哭泣。
这是他与季小薇长大后的第一次偶遇,也是最后一次,再相见时,她已不是原来的她了,一样的脸孔却是不同的人……
“你……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花轿被抬回来,季家像炸开锅似的。
几十双眼睛直盯着那缓缓被抬进中庭的花轿,八名孔武有力的轿夫默不吭声的放下花轿,表情严肃得彷佛是来讨债的。
花轿一落地,等了许久都不见新娘出来,只有呜呜咽咽的低泣声传出。
“……我的女儿呀!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娘,别哭了,娘为你作主……”周玉娘红着双眼从屋内奔出,正要靠近花轿时却被人拦住。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比她快一步的突然响起,“滚开!你一个妇道人家能作什么主,你的男人都不在了,还想依靠谁?还不是我们这些个叔伯跟着丢人现眼!”季大爷铁青着脸,很生气的怒喝,如塔般的壮实身子往前一站。
“那是我的女儿呀!大伯,我不能不管她,你让我瞧瞧她去……”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哪能不心疼。
“不知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人家连大门都不让进的原轿抬回,你还要我丢多少脸才甘心!”这是在打他的脸呀!他们季家往后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我没有,我没有给季家丢脸……”一张哭花的脸从花轿中露了出来,悲愤万分的新娘子季小薇跌跌撞撞的从花轿中走出,脸上尽是凄苦和不甘,以及无法接受的羞辱。
“你还敢顶嘴,要不是你做出有辱门风的行径,谢家为什么不承认你这个媳妇,还用最打脸的方式给人难堪。”他们季家还要在这镇上做人,出了这摊子事,他颜面无光。
“我……我……”季小薇悲苦的泪流满面,含冤莫白。
“大伯,薇儿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她是什么性情你会不知晓吗?这分明是谢家欺人太甚,看我们不若往日风光便想趁机退婚……”她可怜的女儿啊,死了爹就受人轻贱。
“玉娘呀!你别说谢家处事不公道,要是你家闺女行得正、坐得端,人家怎么敢随意悔婚,肯定是她私德不修给人捉了把柄,这才毁了这门亲事的。”季大爷的妻子詹氏嚷嚷的说,看老二家的倒霉真是称心。
“我没有、我没有,大伯母你冤枉我……”季小薇抱着娘亲,哭得泣不成声。
“你没有,难道是我坏了你的好事吗?你也不看看我们给你陪嫁了多少好东西,你是这么报答我们的?”詹氏双手叉腰,一副得理不饶人、想找人算帐的样子。
“那是我爹生前为我准备的……”她是知道他们觊觎她丰厚的嫁妆,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摆明着想抢。
“什么你爹准备的,在没分家之前都是公中所有。你们还不抬进去!”詹氏光明正大的喊了下人来搬妆奁,她眼露贪婪的想全往自个儿的屋里搬去,想占为己有。
“你……你们就是想逼死我是吧,好,我死给你们看,谁敢动我的东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他们无疑是要她死,她就算是死也要护住娘亲和弟妹,不容人轻侮!
性烈的季小薇一头撞向摆放在中庭的花轿,瞬间额头一片血花晕开,染红了一地,大喜日子见了血。
“薇儿呀!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想不开……”周玉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大姊,你醒醒,不要死……”一名九岁男童趴在季小薇身上放声大哭,好不凄楚。
詹氏与女儿季月如相视一眼,眼中有掩不住的笑意。
“回头轿、回头轿,季家女儿坐上了回头轿,从夫家被退了亲,原轿抬回季家里,婚事作罢……”
当时那件大家茶余饭后都会讨论的季家被退婚事件,现在就像一颗石子被丢入湖里般,虽然溅起小小的涟漪,但很快的就消失在湖面上,在一阵喧嚷后又恢复原来的平静,百姓们不会一直关注太阳底下曾发生过什么事,依然照样过他们的日子。
外头的世界风平浪静,但是对季家而言,这是辱没祖先的大事,季家几口人都无法谅解,他们一致认为是季小薇的错,是她没能让谢家认可,才会闹出让全家人丢脸的风波,她要负全部的责任。
没人站在季小薇这边想她错在哪里,谢家以“克父”为由将花轿谢绝门外,明眼人也看得出是何用意,季夫子一死,谢家的公子们就不能藉由季夫子名头进收生严苛的落雁书院就读,自然也攀附不上书院里的权贵,那他们又何必自贬身价求娶门户不如谢家的季家女,自是要想办法悔婚,另攀高门了。
不过他们也不厚道,既然不满意这门亲事,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在花轿上门时才说不认亲,这不是想坑死人家闺女吗?自个儿不娶也不让女方好过,只能死在这坑里。
季小薇……不,季薇半垂着双眼,冷眼旁观季家人的作戏,在经过多日的观察,她终于知道这些人要的是什么了。
撞轿未死的原主季小薇被救活了,她一次没死成又死了第二次、第三次,又是上吊、又是吃药、又是跳水的,只剩半条命折腾的她最后还是死了,成全了这一屋子人的愿望。
她穿过来的时候正飘在水里,也不知道是河还是江,在她吞了第二口水时被呛醒,一睁开眼看到的是白茫茫的水花,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穿越的她努力的划动双臂,以优美的泳姿划向岸边。
上了岸后她才察觉有一丝不对劲,身上穿的衣服变了,变得又长又累赘,脚上还多了一双阿嬷级的绣花鞋。
略微喘过气之后,她才低头在水面上一照,那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让她吃惊得大叫一声,跌坐在芦苇草上。
说实在话,即使经过了数日她还是很难适应,不只是这具身体,还有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她忍了再忍,想先看看情况再说,看有没有办法再穿越回去,或者改变荒谬的现况。
不过她这人最大的原则是没有原则,什么都能忍就忍,随遇而安又识时务,就算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生存下去。
正如她的猪头老板所言,她是打不死的小强,有空气的地方就有她,给她一把刀,她便能辟出一座山。
她私底下又被同事们称为万能助理、地下司令官,公司上的所有事她几乎是无所不包,没有一样事是不会做的,而她所称的猪头老板则是一名同性恋服装设计师,在国际间享有盛名。
可是这位猪头老板除了会画设计图之外,对其他事一窍不通,是个十足十的生活白痴,除了帮他处理生活琐事,其他工作上的大小事诸如打版、裁剪、缝制到成品,一直到推出上市,全是由她一手打理,不假他人。
好在薪水够高,猪头老板知道自己很猪头,没有她这个超级助理肯定活不下去,所以给薪水给得很痛快,从不拖欠。
她本身其实也会自肥一番,三节礼金、生日、过年、年终奖金什么的,她都会自行填单向老板申请,而猪头老板也很阿莎力,看也不看一眼的就签名,几乎是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但是谁会晓得她会死在猪头老板手上。
其实也不是说真的是被老板杀死的,而是懒得跟猪一样的老板准备和情人在游艇上共度烛光晚餐,他突然发现少了九八年的红酒,便连环急Call,让忙得晕头转向的她到他家去拿酒。
好死不死的,猪头老板住的那一层楼有对夫妻在吵架,气不过的丈夫想与妻子同归于尽,于是开了瓦斯点火引爆。
她比较倒霉,刚好路经那一户人家的门口,耳朵刚听到爆炸声时已被弹开的铁门砸向墙壁,在剧痛中她只见眼前一片火光袭来,接着便不省人事,整个人被一团高温包住,等再醒来时已人事全非。
她想,在那样的爆炸中她应该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也烧得面目全非,活着也是受苦,那还不如留在这里青春貌美,重新过她的新生活,至少不用包得像木乃伊,每天穿着压力衣做复健。
而她适应新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在这群豺狼当中求生。
“你到底要什么?”季大爷冷声说道。
“分家。”
闻言,他冷哼一声,“你爹死了。”
他的意思是:你老子都死了,你一个要捧别人家饭碗的闺女凭什么来分季家的财产。
“我还有个弟弟,他是我爹的独苗,以后还要为我爹扫墓上香。”想占她便宜,门都没有。
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壮丁往前一站,挺起小小的胸膛。
季大爷看了一眼眼中有着畏缩却故作勇敢的男孩,鼻孔嗤哼两声,“就你们姊弟几个能撑起一个家?”
听出他的鄙夷和嘲弄,季薇的立场更为坚定。“事在人为,不做做看怎么知道不行,天无绝人之路。”
“不成,我不能让我弟弟的孩子在外头吃苦受冻,日后让人知晓了还不戳我的脊梁骨。”他们好歹也是几名劳力,只要饿不死,总能耕几亩地,来年收成也不用雇工了。
“那把我的嫁妆还给我,给了我就是我的,你们不能抢。”季薇退一步,有商有量的,不撕破脸。
季大爷一听,眉头皱得快可以夹死蚊子。“什么抢?你会不会说话啊,那本来就是季家的,怎能说是你的。”
关于嫁妆,季薇一步也不退让。“大伯父想让我爹死不瞑目吗?要不要侄女到外面打听打听,看看那些首饰布匹、家具器物是谁备下的,公中拿出多少来备嫁……”
“你……你反了,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人没嫁出去倒是讨起嫁妆来了,我是你大伯父,我说了是季家的就是季家的,你一分也贪不得!”她一个丫头片子也敢跟他叫板。
“就算是大伯父也要讲道理,街坊邻居都看到那嫁妆被抬出季家大门了,虽然结不成秦晋之好,可我的还是我的,大伯父若执意颠倒是非,侄女一点也不介意到县衙击鼓鸣冤,让所有人看看季家人连侄女的嫁妆也贪。”她就不信有不怕见官的百姓。
季薇万能助理的称号可不是喊假的,她太明白怎么和人打交道,再刁钻的客户她都摆得平,更何况是识字不多的庄稼汉,古今的律法大多相通,她好歹也是看过古装剧的人,会掰不赢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季大爷也是有弱点的,他即便想占弟媳的便宜也好面子,事情闹大了他也难看,一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的,他脸皮再厚也承受不住众人谴责的眼光,怕被人指责他强占弟产。
“你……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气得两眼瞠大,想动手打人又怕落人话柄。
“大伯父如果不还我妆奁也成,不过你要给我们一块能耕种的土地,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以及五十两分家现银。”有银子在手,什么也不愁,这是季薇的打算。
“五十两?!”季大爷惊呼一声,双目瞪如牛铃。“你想都别想,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们……”
“那就衙门见,我横竖死过好几回了,不怕再死一回。”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敢豁出去,铁钉也能被肉拳头敲歪。
“你……”
“大哥,何必跟个丫头斗气,嫁妆本来就是二哥置下的,他给他闺女挣脸面,咱们有什么好争的,薇儿想要就给她呗!”虽然他看了也有些眼红,但孤儿寡母的,总要留下点余地,日后好相见。
季薇感激的看了看为他们二房说话的四叔父。
“没门,在未分家之前,所有季家的东西都归公中所有,没有所谓的私人财物。”季大爷态度强硬。
二弟为他闺女置购的流光缎,一匹少说要十几两银子,二弟取了吉数,一共购置了六匹,更别提那些金钗银簪了。
二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极尽全力为女儿添购嫁妆,从她出生长到十四岁,少说也有几百两。
三个孩子当中,二弟最疼爱的是长女季小薇,因为他成亲三年才盼来个闺女,自是捧在手心上疼惜,事隔三年才又再生下次女,但感情便淡了些,而对长女却是疼入骨子里。
人有偏心,二弟也不例外,所以他跟季小薇相处的时间也比其他孩子多,手把手的教她读书识字,学着读书人的风骨,早早为她定下谢家这户高门,让她从此安乐无忧。
“但是律法有云,女子的嫁妆为私人所有,不归入公中,大伯父你这是明着抢呢!若我到街上嚷嚷,大伯父认为有几个人会说你做得对。”要比脸皮厚度,她可是一点也不输人。
以前她跑业务时,被泼水、被狗追、被人拿着扫把赶,她头发一甩照样上门,让人看出她的决心和毅力。
“你……”简直是反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哥,我们老家山沟村那边不是还有块山坡地吗?老家的屋子也能住人,不如打发他们到山沟村,省得让你气出病来。”季三爷也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老打着嫁妆的主意。
“这……”季大爷眉头一动,似乎颇为心动。
反正是废置不用的老房子,能把碍眼的人赶出去也省事。
“大哥,老家的屋子太老旧了,怕是不能住人……”季四爷深知老家的情形,不希望侄子和侄女住破屋。
季大爷担心夜长梦多,不等弟弟说完便拍板定案。“好,我把老家的屋子和一大片山坡地给你,那里足足有几十亩地,你该满足了吧!”
他没说的是那片山坡地是斜坡,根本不利种植,最多沿着坡势种上几处地瓜,其他粮食是很难养活的。
“还有银子。”季薇不忘索讨最重要的银两。
“我最多给你十两。”他刻薄的不肯多拿。
“四十五两。”
“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四十两。”
他一瞪眼,“不要得寸进尺,我肯给就是你的福气了。”
季薇笑得很诚恳的唇角上扬四十五度角。“或许大伯父比较喜欢和青天大老爷喝茶聊天,侄女不巧识点字,能写状纸,若是把状纸往衙门一递,我爹生前可是有功名在身的……”
“等等,三十两,不许再讨价还价,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他不可能把全家的家用都给了二房。
“好。”他爽快,她也干脆。
季薇不相信季大爷和季三爷,她坚持要立下一份分家文书,并把房契、地契过户,记在她弟弟福哥儿的名下,言明从此两家各过各的,本家不能再向二房索要任何东西。
花了三、四天的功夫,请了中人,一切手续都办妥了之后,季薇将从季大爷手中拿过的三十两银子交给母亲保管,一家人收拾了简单家当和被褥,直接向山沟村出发。
其实她一开始的目标便不是那些嫁妆,因为要卖掉实在太费力了,她宁可吃点亏把能拿到手的先拿到,分家别过,省得日后还要受不安好心的叔伯掌控,再把他们卖一次。
毕竟她和弟妹们的婚事尚未有着落,等守完孝后还不是任人宰割,以大伯父和大伯母自私的为人,肯定会利用他们的婚事大赚一笔,不管对方的美丑好坏、品性是否有缺陷,银子往眼前一摆,亲爹都能卖。
先摆月兑会被卖掉的困境,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走一步算一步,日子是自己在过的,她不信走不出自己的康庄大道。
“什么,你不走?”
一脸局促的妹妹季小元紧拉着新裙子,不时的看向直冲着她笑的三婶娘,那三婶娘的笑脸似有鼓励之意。
“三……三婶娘说她没有女儿,她想把我当女儿养着,以后给我找门好亲家,替我准备嫁妆。”她要住在镇上,不想去听说满是泥泞的山沟村,做着又苦又累的脏活。
季小元的个性有点娇气,喜欢穿好、住好,季夫子在时从未让她吃过一点苦,因此养成她大小姐的脾性。
季薇轻吸了口气,一手捉着想冲过去把小女儿拉回身边的娘亲,一手拦住气愤不已的幼弟。“这是你的决定?”
“是……是的。”季小元呐呐的点头。
“好,我尊重你,但是你若是想娘和姊姊了,随时可以来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她不勉强。
季薇讨厌小孩,她从不认为恶魔似的小鬼哪里可爱,要不是她魂穿了这具身体,她才懒得理他们的死活咧。
季小元的不合群正中下怀,她实在没多余的气力多带一个正值别扭期的少女,她想过好日子就由她去吧!不吃点苦头是不晓得谁是真正待她好的人,一连串的磨难才能让人成长。
“大姊,二姊她……”她怎么可以抛下自家人?
“福哥儿懂事,人各有志,我们不能勉强别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既然你二姊做了选择,我们便要成全她。”哼!怕吃苦就有得她苦吃,刻薄的三婶娘可不是慈眉善目的菩萨。
“我们是一家人……”他闷着的声音里有着不快。
“谁说不是呢!一家人是分不开的,不管离得多远都是一家人。”季薇牵着福哥儿上了牛车。
看着远去的家人,季小元追了出来,她眼中含着泪水,很是不舍,但是看到自己身上那崭新的衣服,那股不舍瞬间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