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的这一天,安氏带着徐琼、徐锦儿还有徐芳心,分别搭两辆马车去了公主府。
没错,徐芳心在徐琼那里吃了瘪,先是在洪姨娘那里闹了一回,等徐明珠下衙回来,母女俩又把同样的戏码在他面前搬演一遍,他被闹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去找老夫人,说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到了要相看人家的年纪,人家指名要大女儿,就算添上大哥的女儿,也还有一个名额,没道理只有大女儿能去,小女儿却只能被耽误。
他好说歹说,这才求动了老夫人把最后一个名额给了徐芳心。
徐琼知道这消息后,并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是父亲替徐芳心求来的名额,基于人伦孝道,她不置一词。
京城人家和江南富绅看重的可是不一样的东西。
女子的幸福不是取决于相貌,而是心,美貌是利器,善良才能幸福。
徐琼并不像其它两人的刻意打扮,她穿着一件淡紫底、镂金丝绣各色牡丹花雨的薄袍子,搭着秋香色白狐滚边的紧身小袄,脚着鹿皮小靴,挽了百合髻,余发披散在后面,发饰就一支温润异常的三色玫瑰花头羊脂玉簪子和点翠攒珠步摇,茉莉花耳瑺,外披软毛织锦披风,端庄又不失大气可爱。
赴公主府的唐花宴毕竟是徐府的大事,行前几天,老夫人便让身边的礼仪嬷嬷替她们恶补礼仪课程,叮咛着表现得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丢了府里的脸面。
在老夫人的认知里,徐锦儿这个庶女就别提了,左右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徐琼虽说看起来礼仪都不出错,但是父亲续弦娶了后娘,也别指望后娘会对前妻的孩子用心教导,人情应对肯定只能靠自己。
还有那个洪姨娘的庶女……哼,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她身为祖母,若不好好教导,到时候丢的可是自家的脸。
徐琼之前有冯嬷嬷和锺螽替她打底,在礼仪嬷嬷面前也不显山露水,只是做好嬷嬷的要求,这样的举动倒是在老夫人面前赢得了认真向学的好印象。
至于徐锦儿虽然有心却是无力,学了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徐琼劝慰她凡事尽心就好,徐锦儿也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到时候不要在一干贵人面前出丑。
马车出门的时候,外头落着白雪,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经过最热闹的长街又经过拱桥,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城东。
这块地域住的都是皇室贵族,一家比一家矜贵,因此,不同于长街的人潮摩肩擦踵,这里是五步一个神机卫、三步一个金吾卫,还有贵族自家的护院,寻常人没事可不敢从这条街走过,就算要经过也会刻意绕道,要是运气不好被那些凶恶的禁卫逮到,可得月兑层皮。
一行人抵达公主府的时候,府门前已经有几辆马车停在角门处,只见一个个贵人们都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出了马车,阵仗声势都十分浩大。
不用比较,徐府的马车最小、最不起眼,安氏从窗子往外看,心就先凉了一大半。
公主府的家丁并没有因此就大小眼,仍然恭敬地把人延请入门,交给门上婆子,再让婆子引导她们进到二门,之后又交给了一溜排列的丫鬟,这是浸婬多少岁月才能沉殿出来的风范啊。
丫鬟将她们往里面引,公主府雕梁画栋、斗拱交错,继续往里走就是楼阁高筑、丹楹刻桷,更别提让宾客歇息的宴客厅有多华丽,放眼所及,假山上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气派辉煌。
单单只有这些已经叫安氏等人咋舌不已,徐琼倒还好,看归看、瞧归瞧,浏览过去便自在悠然地看着前路,心底不生波澜,不像徐锦儿和徐芳心又看又赞叹的,掩不住的羡慕全落入引领丫鬟的眼中,她们不由得对淡然的徐琼多看了两眼。
相较于宴客厅里的热闹喧哗,公主府另一侧的花厅里却安静得就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屋里坐着两老一少,仆妇和侍女都罕见地被遣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万玄斜斜坐在上首的太师椅,发髻上带着金冠,通身气派架势狂妄不羁到了极点,反观拄着龙头拐杖、满头银丝白发、长髻两边各簪三根黑漆金镂凤纹金钗的贞老太君和一派清风明月的驸马宁缺却坐在下首。
贞老太君活了一辈子,从来只有晚辈百官向她磕头的分,像这般谨慎小心坐在下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头系绒面镶绿翡翠抹额、身着官锦红鹤绫袄子,颈上还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脾,神情迷惘还带着少有的局促,像是怎么都看不厌地瞧着万玄。
和妻子几天几夜没睡的驸马,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身着墨色秀竹苍松锦袍,显得华贵又不失亲和。
“父皇……”页老太君没什么底气地喊着。
她喊的人是万玄。
一个垂垂老矣的贵妇人却喊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叫父皇,任谁来听都觉得太诡异了,可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时光久远到几乎快忘记她也曾是个有爹有娘、年华髫龄的小姑娘。
那时的她很小,小到少有机会可以见到日理万机的父皇,她只记得父皇是个让人尊敬和恐惧的人,他从来不曾对她笑过,却给了她“元贞”的封号,表示对她的喜爱。
他“薨”之时,她还不到三岁。
不到一二岁的孩子能记得住什么?
能,她记得唯一一次坐在父皇膝上,玩着他从不离身的九龙玉佩,她颤巍巍地翻看,在玉佩上勾勒出的九龙当中,于第五条龙的月复部看见一个甲骨文的“玄”。
那一次独坐父皇膝上的她曾天真地问父皇,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玉佩上头,年轻英俊的父皇只是模模她的头。没几天,服侍她的小太监送来一只玉盒,里面装着雕有九凰的玉佩,虽然不是她想要的龙佩,但后宫的孩子独独她才有,她心满意足地抱着那盒子睡了好几天的觉。
可年轻力壮的父皇忽然“薨”了,消息传出来,突兀的令整个皇宫蒙上厚重诡谲的阴霾。
怎么可能,日前扫平番国的父皇才带着二十万大军凯旋归国,她虽然不能上城楼去凑那举国欢腾的热闹,但小小的心灵却以父皇为傲,只盼着庆功宴可以见着那英明神武、风姿不凡的父皇。
然而,小孩子其实是最敏感的,宫女和内侍们开始坐立不安,只要见她不注意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粗心的小宫女以为她什么都听不懂,也不避讳着她说嘴,说父王班师回朝那日,一向颇为得父皇宠爱的绿贵妃死在他的清凉殿中,死状凄惨。
皇宫里不乏死人,她对那趾高气昂、眼睛长在头顶、老用鼻子和她说话的番国贵妃没什么感觉,但是那些侍候她的嬷嬷和大宫女连眼神都不敢有所交会,就怕一个不小心会泄漏还是触动什么,招来横祸。
这就有鬼了。
她一个个找来问话,逼她们吐实,那些奴才只会跪了一地的求饶,把头磕破了也说不出半句她想听的话。
然后宫中便传出皇上殒天的消息。
皇宫很快让禁卫军接管了,没有自由进出的令牌,她除了寝宫哪里也去不了,可她仍旧感受得到处处风声鹤唳,一入夜,金碧辉煌的宫殿宛如一座鬼城。
她像无头苍蝇般走投无路,只怪她年纪幼小,身边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如果她的母妃不是一生下她就殁了,她起码还有个可以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的人,可是没有了,她连父皇这个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
她成了皇家孤女。
她想爹啊……父皇……她的父皇……
无人看见她的心痛如绞和眼泪。
那些国家大事她不懂,但是当皇兄被匆促推上监国的位置时,他会惊惶、会害怕吗?
她一直没有机会把这话问出口。
金碧辉煌的各处殿院都挂起了白幡和白灯笼,百官服丧,但那又如何,身为父皇唯一女儿的她,最终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等她年纪稍微大些,想回过头去调查父皇真正的死因,许多东西却早被湮灭在时光里。
年年月月,岁月如白驹过隙,她老了,白发苍苍,对父皇的死早已放下,可那个爹爹居然死而复生的出现了,面目一如从前。
这是怎么都令人想不透的事,她依稀记得,父皇从来不对修仙一事放在心上,对鬼神更谈不上敬畏,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的成仙了?
那一日,父皇遣车来接她,她乘着朦胧月色去了整个大创朝无人不知的府邸,虽然有驸马陪同,父皇却只见了她一人。
在绿荫深深的书房里,她见到了和父皇一模一样的青年,他的手心也有一颗朱砂痣。
她心里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之甚,最终,她是脚步笨拙地让驸马扶着上车,回了公主府。
驸马一口咬定那青年是个骗子。
她问驸马,青年想骗她什么?
青年的财力不输她,难不成骗色?
她都这把年纪了,说出去会笑掉旁人的大牙。
她告诉驸马,他没见过她的父皇,当然这么说。
鲋马这才静默不语。
万玄睨她一眼,“都说我已经不当那劳什子皇帝了,别这么叫我,让人听见要砍头的。”
“谁敢砍您的头,要儿第一个不依。”
“我说丫头,你确定要这样毕恭毕敬地和我说话吗?”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叫她丫头了,父皇那一辈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辈中人也只剩下寥寥无几,还真没有谁叫得起这丫头二字,但是她听着,枯老的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涩。
“我……要儿还不习惯嘛。”
万玄抚掌大笑,“别别扭,也无须刻意,你都子孙满堂了,还要你回过头来叫我爹,这是为难了你,随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
“不,您是要儿的父皇,就算外人在,我也能叫,没什么好避讳的。”万要儿在少女时就是倔性子,这些年被环境历练、让子孙渐渐磨平了脾性,却也不是真的就温柔谦和了,她坚持的时候,怎么样也拖不动她。
“私下你就喊爹,在外面就喊名字。”万玄瞄了一眼宁缺。
宁缺吁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万玄可是人精,他哪会看不懂这位驸马对他的不以为然和忧心。
“要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要是驸马对你不好就回家,爹养得起你,别忘记你可是有娘家的人。”
万要儿的眼红了,活到这把年纪,鲋马体贴温柔、一家和气,她可说是一生顺遂,爹这是摆明了在挑拨她家驸马的脾气啊。
这一想,她又掩嘴笑了。
万玄逼得这位年少时名动京城的宁公子坐不住了,可是“岳父”二字却怎么都无法从口中吐出来。
“要儿是我的妻,谁都别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带她走。”宁缺强硬道。
“表面看起来像软脚虾,性子倒还可以。”万玄凉凉地给女婿下了评语。
宁缺的心头真是气啊,妻子这么容易就受这男人煽动,瞧她那脸红红又满脸崇拜的模样,难不成这男人真的是自己的岳父?
这么一来,无形的压力顿时压了下来,他心里没那么笃定了,要是对岳父不敬,妻子是会发怒的,夫妻那么久了,他知道她心底不免有些遗憾,那遗憾就是来自这年轻人。
女子天生对父亲总有些难以名之的迷恋和崇拜。
这男人要是真的发疯把妻子带回那座府邸去……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好吧,时间也不早了,要儿,你是不是该出去见客了?”来公主府和女儿叙旧可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他的重点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女子告诉他,总得相信某些人。
于是,他赌了。
因此,他得回了世仆和女儿。
那么,他可不可以再奢望一回,奢望能拥有一个想跟她成亲、想跟她生孩子、想听她唠叨的女子?
他想要那样的生活。
“爹,您真性急,要儿早就吩咐下去,我那几个孙媳妇都看着呢,不会怠慢那位姑娘的。”
爹说他需要那位姑娘,那么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办妥爹交代的事。
万玄听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那姑娘真有爹您说的这么好?”这个爹和她以前熟悉的父皇有些不一样,他多了些人性,以前的高高在上与远不可及彷佛被什么洗涤了,然而,这样的朗若春风更让人想亲近他,若不是她老得不敢那样做,她还真想赖进父皇的怀里当一回小女儿。
“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万玄有些羞恼,他忘记他的要儿已经不小,是老姑娘了。
万要儿听了一点也不恼,“爹要我拉红线,总得让要儿知道那位姑娘到底哪里值得爹爹惦记啊。”
宁缺看着这对“父女”,心里的不是滋味越来越浓厚,好像自己看顾很久的珠宝被人觊觎了,自从这男人来到他家,向来尊重他的妻子至今没有将目光往他这里瞄一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他他……他吃味了,恨不得把醋缸里的醋全饮光了!
“她治好了爹的病,爹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他说得一本正经,毫不含糊。
岳父,您太丢人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宁缺总算把万玄当岳父看待,心里偷偷唾弃了他一把。
“爹的意思是说,爹不会再无缘无故……”万要儿勉强把那个“薨”吞进肚子,“您不会再不见了?您会在京里住下来吧?要儿搬到爹府邸的隔壁去住好了,这样的话,想见就能见到您。”
自古皇家多血腥,明着朝堂、暗里后宫,虽然地位崇高,看似对谁也能吆五喝六,但是一个不小心,转眼就会被收拾掉。
她不知道父皇有没有爱过母后,也不知道父皇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他不说,她也不敢问,要是问了就得失去重逢的亲人,那她宁可装聋作哑,只求他留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爹的生命中如果有了真心在乎的人,说什么她都得尽力撮合这段缘分,也愿意祝福。
万玄看见女儿眼底的殷切,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本来想伸手模她的头,但又觉得唐突不妥,只好改用指月复模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他踱出了花厅,留下突兀涌出狂泪的万要儿和被妻子的眼泪吓坏了的驸马。
万玄走远了还能听见宁缺轻哄女儿的声音,“怎么哭了呢?咳……岳父他老人家是在夸你呀……”
万玄背着双手,慢慢走进夜色里。
要儿嫁了个不错的夫君。
依照祖制,尚了公主的驸马爷并无爵位,顶多就是一个都尉的品衔,因为不是宗室,生下的子女想要前途就必须靠自己去打拚。
元贞公主却是大创朝历代公主唯一的一个例外,她生下的一对子女,子封国公、女封县主,各自成家后,儿子生下四男一女,也均是成就非凡,四个孙媳妇这回全部放下手边的事,不遗余力地筹备贞老太君的唐花宴。
虽然不是很明白冷静自持的老太君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要办宴会,但是难得老人家开口,腊月里再忙也得把宴会筹办好,能博老太君一笑,她们这些晚辈无论怎么做都值得。
发出去的请柬不多,与会的夫人小姐却意料之外地来的多了,公主府里的仆役婆子都是世仆,对这些宴会事务早就熟烂于胸,人虽多,尤其是不少及笄的大姑娘们,简直就是百花齐放,要求各自不相同,却也难不倒他们。
用过精致奢华的午宴后,侍女撤去了中间的屏风,在外厅饮宴的男人有机会和内厅里的大家闺秀们互相交流,大创朝对男女之防还不算太过严格,未婚男女可以正大光明在聚会场所谈天说话,也可以透过这类的宴会替经年关在闺房里的女孩儿们和苦无机会见到大家闺秀的青年才俊们制造见面机会。
自然,万要儿整治这一场宴会为的可不是这些旷男怨女,他们只是幌子,她为的是替刚认亲的爹制造机会。
她那些个儿子媳妇和孙媳妇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隐情,只道是老太君无聊,找些鲜妍的颜色瞧着开心。
赴会的名家子弟都是朝廷三品大员家的嫡子,还有十五殿下,他们多是风闻老太君稀罕地举办宴会,不请自来的。
虽说他们的到来替宴会增色不少,也惹得那些还未婚嫁的姑娘们心中小鹿乱撞,一个个为了保持良好的风姿体态,浪费了公主府精心的飨宴不说,也没空嚼徐琼一行人的闲话,全都只盼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随便能得到任何一家公子的青眼都是福气。
一个名门淑女要是没能得到哪家公子的青睐,这就不妙了。
徐琼等人打从进了公主府就有点被孤立了,知道徐府底细的人真不懂她们是凭什么进公主府门的?
两府阶级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再说了,能入公主府门的都是贵胄大家的嫡女,这几个不伦不类的庶女算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不伦不类的庶女指的当然是徐芳心和徐锦儿,姨娘妾室生的庶女是没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
徐府这是在落公主府的脸面啊。
徐琼做事但求心中坦荡,她觉得自己只是来看看人、见见世面、吃吃饭,并没有非要做什么不可的想法。
徐锦儿见她自在从容的模样,也不再觉得手脚不知道要放哪儿了,放开心之后,反倒和坐在她边上的黄将军府黄二姑娘聊得投机,至于徐芳心则不顾徐琼的劝说,早就自己走开了。
她要去觅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