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身旁的床位已空荡荡,姚曼宁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手腕看表。
时针走向六,狄蓝应该已在机场,或者在前往机场的路途上。
没有一句道别,没有一张纸条,没有约定几时再碰面,这四年来,他们始终维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
前一刻还分享着体温,下一刻各自离去,回到他们的生活圈,彷佛只是两个在旅途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发泄完后,毫不在乎的遗忘对方。
胃部传来抗议声,提醒她该塞点食物,但姚曼宁动也不动的望着空床位,心底某个部位跟着缺了一块。
终于,她强迫自己起身下床,却在看见一旁桌上的餐点后愣住。
涂满莎莎酱的墨西哥卷饼,以及亡灵节特有的罗斯凯特面包,配上一盒色拉与一瓶黑麦啤酒。
这间旅馆不供餐,很显然地,那是狄蓝替她准备的餐点。
谈不上多丰盛,但已足够填饱她的胃,甚至可能会过剩。
胸口涌入酸胀感,她在沙发坐下,拿起上头捏有骷髅手指造型的面包,咬下一口,香醇的龙舌兰气味与糖粉交织成特殊香气,在舌尖上漫开。
但她了无食欲。
她抬头环视不算宽敞的旅馆房间,巨大的空洞感从四面八方窜来,她吞咽下喉咙那口面包,感觉像是窒息。
她像行尸走肉般用完这一餐,独独留下了啤酒,然后开始打包行李。
沐浴完毕后,她靠坐在床头边,拿起相机检视昨晚亡灵节的摄影战果。
装饰着满满万寿菊的坟地,挂满整个街边摊贩的骷髅头糖,然后是各模各样的白骨骷髅人游行。
昨晚的摄影终止于一张俊美的脸庞,她愣住,空虚的心忽被重重撞了一下。
狄蓝竟然趁她睡着时动了她的相机,还留下光果上身的自拍照……她应该气愤的,嘴角却在下一秒高高翘起。
她注视着那张自拍照,直至困意淹盖眼皮,她才抱着冰冷的相机,蜷起身子。
那姿势,就彷佛狄蓝正陪在身旁,与她相拥而眠。
寂寞如此深长,而且冰冷,就在墨西哥的夜。
滴滴,滴滴。
手机的闹钟铃声作响,一夜浅眠的姚曼宁坐起身,打理好自己,拖着行李离开冷寂的房间。
办理好退房手续,坐在大厅里等着与旅馆配合的出租车,她习惯性拿起手机浏览讯息。
大厅的等待区摆设了一架老旧电视,跳动的屏幕正在插播一则新闻快报,女主播正用流利的西语报导一场不久前刚发生的空难。
低头滑着手机的姚曼宁时不时抬起眼猫向屏幕,心不在焉的聆听。
“这场可怕的灾难,发生在由墨西哥华雷斯飞往巴黎戴高乐机场的航班。此航班是在昨天晚上八点钟起飞,在飞行途中,由于机翼不明原因起火燃烧,飞机紧急迫降,但因为起火速度过快,在降落前一刻失去平衡,导致坠毁……”
姚曼宁僵住,倏然抬头,瞪着蛋幕上的女主播。
“透过卫星画面,可以清楚看见海面上漂浮的飞机残骸,墨西哥当局已派出捜索队,初步估计已有一百二十三人罹难,乘客名单稍后将由官方统一公布。”
她猛然站起身,手机坠落在脚边,碎裂的蛋幕倒映出她惨白的脸。
晚上的班机。狄蓝说。
坠毁的航班,是昨晚八点直飞巴黎的班机……姚曼宁的心骤然被捏紧,紧得无法呼吸,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就像离水的鱼,缺乏氧气即将死去。
她的大脑像老旧粗重的机械,在故障前一刻,月兑离了正常运作的速度,完全失控的逆向运转。
上一个四年前,狄蓝拉着她转过巴黎街角,指着大厦外的电子墙宣示身分。
这一个四年前,狄蓝在泳池畔圈住她手腕,摘下墨镜用天使笑容向她宣战。
那个眼眸深处建构着一座神秘的艺术国度,一座能令世人为其疯狂的美丽星球,理所当然灿烂耀眼的狄蓝。
狄蓝。
满满的狄蓝,侵占了她的脑海。
狄蓝扬起天使笑容装无辜。狄蓝在时尚秀上傲睨一切。狄蓝专注于创作的神态。狄蓝在摄影镜头后沉思。
狄蓝对她笑,狄蓝请求她留下,狄蓝对她说“我爱你”……
那样活生生的狄蓝,消失了。
就这么从她的眼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碎裂的液体瞬间淹没姚曼宁眼中的世界,那是痛彻心扉的泪水,是迟来的醒悟,是深沉的绝望。
她跌坐下来,将揪紧涨红的脸埋进手心,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狄蓝。狄蓝。狄蓝!
只因她害怕承受可能会遭狄蓝离弃的痛苦,害怕会踏上跟母亲一样的命运,在爱情中付出全部,却遭受无情背叛,余生只能活在患得患失的痛苦中,所以她拒绝承认这份爱。
她将心封闭一个角落,不让狄蓝拿走全部,她冷眼看他小心翼翼伪装不爱她的假象,假装这份爱情并不真实,随时可结束。
她认定自己无法面对遭受背叛的恐惧,所以她毅然决然的逃,最后得到的,却是必须承受比起遭受背叛更深重,几欲毁去她生命意志的巨大恐惧。
那就是失去狄蓝。
她只顾虑到自己,自囚于恐惧之中,却没想过,或许有一天,不是狄蓝离弃她,而是她将永远失去深爱她的狄蓝。
今天,就是那一天。或许有一天的那一天。
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能消失,自我意志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甚至希望姚曼宁这个人不曾存在过!
她才是应该消失的那个人!不该是狄蓝,不该是他!
看看她这个傻子,究竟都错过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她不配呼吸,不配拥有生命,她应该死去,随同爱她的狄蓝一起——
大门口的出租车发出刺耳喇叭声,柜台后方的西裔女人探出头,古怪地瞅着椅子上全身颤抖的姚曼宁。
但在毒品泛滥的墨西哥,这实在没什么,很可能只是又一个毒瘾发作的亚裔女子。
“嘿,小姐,你的车来了。”西裔女人冷淡的出声提醒。
过了一分多钟,她看见姚曼宁终于从椅子里站起身,她的脸依然埋在手心,纤瘦的背部微微拱起,并且剧烈颤抖着。
她只走了一步,随即蹲下来——与其说是蹲,看上去更像是她跌进一个无底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姚曼宁觉得自己正在下沉,沉到世界最底层,周遭只剩下死亡气息相伴,没有人救得了她,除了死亡。
叭!
西裔女人察觉不对劲,站起身观察了几秒,然后绕出柜台。“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就在西裔女人伸手想碰触姚曼宁的前一刻,一只大手扶上她的肩膀。
姚曼宁缓缓抬起哭泣的脸,她看见一个身影逆光的天使,眼神忧伤地凝瞅着她。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
“曼蒂,我在这里。”狄蓝说。
她愿意耗尽所有生命去爱的狄蓝,微笑对她说,宛若传达福音的天使。
姚曼宁撑起颤抖的膝盖,努力睁亮发黑的视线,喉咙发不出半个音节,一脸呆相的回视着他。
“我说谎,我没走,我买了跟你同一航班的机票。”狄蓝解释。
姚曼宁伸出双手,触碰他的发丝,脸庞,眉毛,眼晴,鼻梁,嘴巴,下巴,然后是宽阔的肩膀,硬实的胸膛,平稳的心跳。
“曼蒂,说句话,你吓着我了。”狄蓝握住她急欲重新抚模他脸庞的手。
她将手收回来,重新将脸蛋埋进手心,痛哭失声。
老天,这是她这辈子遇过最美好的谎言!
狄蓝慌了,抱住她,试着解释与道歉。“曼蒂……”
下一秒,他的唇被一道柔软狠狠堵住,她捧住他的脸颊,吸吮起他的气息。
狄蓝愿用一生的时光留住这个吻。
双方氧气耗尽之前,姚曼宁松开他的唇,崩溃的小脸已恢复一部分冷静,狄蓝的心陡然一沉,静等宣判。
她可能若无其事的走开,假装刚才的画面不曾发生,然后两人继续维持随时可抛弃这段关系的假象。
是的,她肯定会这么做,一如过去四年那样……
“狄蓝。”姚曼宁扬嗓,温柔的凝视他。
他发誓,她绝对能用这记眼神囚禁他一生,如果她愿意这么做的话。
“带我回家。”她微笑地说。
狄蓝僵了三秒,第四秒的时候,他已将她牢牢锁进怀里,用一记火辣辣的热吻应允她。
在这个吻中,姚曼宁终于明白,再也没有任何恐惧,能够敌得过失去他。
再一个四年,或者是十年,也或许是十五年,即便他厌倦了她,不再视她为缪思,即便他决心离开她,那都已无所谓。
她宁愿是他背叛离开,而不是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狄蓝,带我回家。”她在他的双唇间低喃。
“好。”璀灿的光芒在他眼底流转,辗转映入她眸心。
姚曼宁泪中带笑,环上狄蓝紧绷的后背,脸贴在他的胸口。“我爱你。”
感觉手臂下的男性身躯猛地一震,她腰间的那双手臂收得更紧,埋在她发间的俊脸带来一阵温热的湿润。
她听见一道略带鼻音的嘶哑声嗓,分别以法语与中文在耳畔宣示:“我也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终于拥有全部的她。
全心全意,没有一丝恐惧,完完整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