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莲。”狄蓝摘下墨镜,眸光清澈若两汪碧潭,尽显诚意。
“是的。”这应该是路盈听过,英文名被喊得最悦耳动人的一次。
“我应该早一点跟你联系,请原谅我的傲慢。”狄蓝善用他圆滑的社交手腕,配合完美无瑕的笑容伪装,征服所有人。
“没关系,四年前你的眼里一样只看得见曼蒂。”作为他俩纠缠至今的见证者,路盈倒是非常乐于旁观。
“那么,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何曼宁这么惧怕……”狄蓝寻思数秒,然后下了精辟结论,“爱上一个视她为缪思的艺术创作者?”
“天,你居然看得出来,你跟曼宁真是天生一对。”路盈不可思议的低嚷。“我还以为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曼宁不愿意接受你。”
“其实这两者也没什么分别。”狄蓝自我调侃地勾了勾嘴角。
路盈沉思了会儿,想着该如何起头。“前几天你撞见了曼宁跟她父亲的对峙,对吧?”
“她父亲似乎非常不乐意见到她。”狄蓝说出他的观察。
“何止是不乐意,根本视曼宁如瘟疫。”路盈嘲讽的下了批注。
接下来,她先跳开话题,说了一个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有一个才华洋溢的英俊画家,由于擅长女性人像画,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各具风华的红粉知己。
这些女人乐意当他的模特儿,以身为他的缪思为荣,甚至为此争风吃醋。
有一天,一位出身高贵,是画家见过最能带给他丰沛灵感,勾起他创作欲的女子出现,他陷入了疯狂热恋。
他惊世的才华亦迷眩了女子,她为他倾倒,毫无保留的奉上自己。
他告诉她,她将会是他最后的缪思,是启发他生命灵感的完美女性,他疯狂而无止尽的爱着她。
热恋期间,英俊画家画了近百幅女子的画像,这些投入充沛情感及旺盛生命力的画作,替他迎来了画家生涯的巅峰,他傲视群雄,被视为天才型艺术者。
毫无意外地,热恋的两人完成了婚礼,成为彼此生命中的唯一。
热情在挥霍中一点一滴消逝,渐渐地,英俊画家发觉他的灵感正在枯竭,他对画布失去兴趣,甚至连拿起画笔的意愿也没有。
婚前他曾经向妻子承诺,未来妻子将是他唯一的缪思,他的画中只会有她,不再有其它女人。
但妻子已不能再启发他,不能再勾起任何灵感,无论她多美,多么温柔,多么善解人意。
岁月仁慈也残酷,但它绝对公平,无论美丑富贵,都难逃它的掌控。
曾经是受尽宠爱的千金,不顾众人反对,执意下嫁风流画家,却在婚后面临丈夫创作低潮,毫无收入的窘境,不得不一肩扛起家计,开始被柴米油盐酱醋茶追着跑。
疲惫一分一毫削去她的风华,生育使她姣好的身材变得圆润,昔日画中的优雅美人,成了与风雅无关的妇人。
最后,她的丈夫离弃了她。他嫌恶她的容貌,嫌恶她的身材,厌烦她的声音。
他无法再忍受不能再带给他任何灵感的庸俗妻子,于是他无情的离开那个家,不论妻子如何苦苦哀求,他连一丝丝的怜悯也不给。
妻子是如此深爱着画家丈夫,她相信了可笑的诺言,坚守着相守白头的婚誓,于是她哀求丈夫,求他回到自己身边。
英俊画家重拾昔日的生活,找到下一个缪思,再提画笔创作出一幅幅举世惊艳的画作,他眼里只看得见美丽的事物,他无法忍受庸俗与缺陷。
等不到丈夫的妻子,崩溃了。
这毕竟是现实世界,不是荒诞离奇的电视剧,她的崩溃只是罹病,精神上难解的疾病。
她成了重度忧郁症患者,病情控制得当时,她能说能笑,发作起来时,她会换上衣柜里最美的洋装,画上完美妆容,坐在客厅一动也不动,静静流泪。
英俊画家重返艺文社交圈,身旁围绕着更多红粉知己,对于曾经协助他得到世人赞扬,帮助他获得无数奖项的缪思,早已遗忘。
他们有个女儿,是这段错误婚姻的产物。从小面对父亲的离弃,母亲的泪水与时好时坏的病情,小女儿将自己锻炼得十分坚强,不轻易掉泪。
小女儿从母亲身上看见了执着而痛苦的命运,她唯一害怕的,是骨子里那一半与母亲相同的血液。
她不迷信,不崇拜宗教,但她相信基因,相信遗传,相信耳濡目染。
就好像许多家暴受害者,在长大后反而成了施暴者,那是一种无可避免的悲剧遗传,即便受害者曾经受过相同的恐惧,即便他们曾经告诫自己,绝对不要成为那种人,但最终它还是发生了。
这种悲剧遗传,是小女儿对生命的唯一恐惧,因此她决定,这辈子不爱任何人,她不要跟母亲一样,为了爱情赔上所有,包括尊严。
她抗拒爱情,不容许爱情进入她的生命,特别是像……英俊画家父亲那样的男性,绝不允许。
“故事说完了。”路盈望着面色凝重的狄蓝说道。“对曼宁来说,你的出现,简直是恶梦的重演。她最怕的,就是跟母亲一样,爱上艺术创作者,爱上一个以她为缪思的男人。”
停顿了片刻,路盈才问:“知道曼宁的恐惧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狄蓝垂下眼,陷入了沉思,许久不语。
落日余晖染红了高耸的白色建筑物,姚曼宁坐在花园中庭里,身旁或站或坐着疗养院的病患,她们很安静,大多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她巡视了周围一圈,最终又落在一株盛开的阿勃勒树下,静静坐在板凳上的女人。
风华褪去,女人的面貌与年轻时已不太一样,但依稀能找出美丽的轮廓。
她的肤色雪白,微微发福的身材,与同龄妇女相比,其实已算苗条。
“姚小姐今天的状况好像不太好。”负责这一区的护理师走过来与姚曼宁寒暄。
“对,不太好。”姚曼宁已能从容面对。
这是一间私人疗养院,是由一名已逝富商所建立的,主要是收容精神疾病方面的患者。
疗养院的病患多是出自上流社会或者富裕家庭,院方非常注重隐私,谢绝外界采访与打扰。
遭丈夫离弃之后,走投无路的母亲只能求助娘家。但这段婚姻当初不受娘家赞同,因此外祖父母对母亲亦有诸多怨言。
知道母亲罹患忧郁症之后,重视形象的亲戚们决定将母亲送进这间隐密的疗养院。那时她还小,没能力干预任何事,只能接受这样的决定。
外公外婆还是很疼爱母亲的,他们留下了一笔遗产,足够让母亲住到老死,能在这间疗养院受到最好的医疗与生活照顾。
成年之后的她,只需负担自己的生活开销,不必担心母亲的医疗费用。
“妈,还好吗?”姚曼宁站在一片灿金的阿勃勒花海下,在母亲身前蹲下来。
“我很好。”姚母对女儿微笑,眼神浸婬于一片朦胧之中,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啜泣起来。“你爸爸今天不会来了。”
姚曼宁拢住她的双手说:“他会来的。再等等好吗?”
“我老了,不漂亮了,没办法再当他的模特儿,他不会来了。”
“你很好,真的。”
姚母只是不停的哭泣,哭得像个孩子。
护理师立刻靠过来,搀扶她入屋。
姚曼宁蹲在原地,看着情绪低落的母亲被护理师悉心安抚。
忧郁症患者不会失去理智,但他们会被自己的情绪困住,走不出来。
近年来,母亲的病情每况愈下,甚至有过几次自杀纪录,被院方列为重度观察名单,已经没人劝得动她。
蒋尚昀还是不愿意来探望她。
有一次舅妈来看母亲,为了让母亲对这个男人死心,特意带了蒋尚昀与某个女作家约会的杂志报导,反而只是加重了她的病情,甚至让她动了自杀的念头。
此后,没人敢再劝母亲死心,但也没人想把蒋尚昀找来。姚家的人本就瞧不起他,不屑与他有任何接触,于是只剩她一人孤军奋战。
多年来她不间断的找上蒋尚昀,只求他能来见见母亲,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无妨。但蒋尚昀视她们母女如蛇蝎,连她这个女儿都是能避则避,又怎会来见母亲?
姚曼宁坐上刚才母亲坐过的板凳,垂落眸光,望着脚边铺满地的金黄色阿勃勒,发起呆来。
蓦地,一双男性名牌休闲鞋走进了她的视线,她僵住,慢慢抬起头,与一双水晶般清澈的褐眸相遇。
“嗨,曼蒂。”狄蓝走到她面前,遮去了她的视野。
姚曼宁呆在那儿,无法动弹。
他说不会见她,又怎么会……
读透她的错愕,狄蓝展露天使微笑,无辜的说:“我只说过,你不用来见我,可没说我不能见你。”
差点忘了这家伙的劣根性,永远能用理所当然的态度,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找过路盈?”姚曼宁怒气腾腾的问。
狄蓝眨眼点头,并不否认。
“混蛋!”她倏地站起身,从他身边走开,却猝不及防地,遭狄蓝自身后一把搂住。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亦跟着静止。
他的拥抱太温柔,偏又是在她心防最脆弱的一刻,她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别躲开,你知道你需要这个拥抱,就在此刻。”狄蓝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姚曼宁闭上了眼,允许自己短暂耽溺在这个拥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