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新闻上正播报着群吃建设“浩瀚新城”的工安意外有最新进展,而这新进展对求偿官司相当不利。
“……一位不愿具名的包商劳工私下指出,失事的郑姓劳工平日有吃安眠药助眠的习惯,且长期患有忧郁症……群屹建设发言人并出示当天的巡检记录,以及平时劳工教育训练的相关资料,当天的施工方式皆符合『劳安法规』,并无违法——”
大门推开,谭仕振无精打采地走进来,扔下公文包,一脸倦容。
“大律师看到新闻了吗?很有挑战性喔。”任凭生开口。
“我已经有你了,还需要敌人吗?”谭律师踢掉皮鞋,到厨房拎来啤酒,坐下来开喝。
“喂,那是我的。”
“兄弟——”忽然,谭仕振将头往任凭生肩上靠去。
“干什么?”他即时以手顶住,推回去,但这头软绵绵,像没脖子一样,硬黏在他手上。“喂!”
“兄弟啊!”谭仕振硬是偎过来,抱住他胳臂。“有没有五十万?我找到开事务所的地点了,可是合伙人临时退出,急需五十万,可借咩?”
“去跟你的热血正义借。”
“拜托啦。”
“你开事务所没准备周转金吗?”
“周转金借人了……”
“谁?”
谭律师指向电视,电视中,记者正在访问郑友信的妻子,她置身在简陋环境里,抱着哭泣幼子,面目浮肿,满面愁容,身边堆满准备捡拾的资源回收物。
任凭生惊愕。“你借钱给她?”
虽然知道这笨蛋热血,但没想到会热到烧干自己的地步。
“唔……因为她哭着说孩子要念书,房租又——”
“所以你就借了?你有没有想过,真相是什么?那名工人发生意外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和群吃没关系。”
“没想过。”
“呵,身为律师你还真『理性』。”
“就是理性才这样判断,你了解你爸的公司吗?”
任凭生沉默了。
电视里,郑太太哭诉着——
“我老公虽然有吃安眠药,但那是为了能睡好一点,工作才有精神。他是有忧郁症,不过现在景气差,工作又赶,谁没忧郁症?怎么可以说他是自己恍神踩空摔死?太过分了——”
画面黑掉。
任凭生关掉电视,扔下遥控器,推开谭仕振,起身回房。
谭仕振朝他的背影喊。“喂!借不借?”
“不借。”
“不然三十万?三十万也好——”
砰!关门。
黄昏时刻,满天红霞。
夕光映着任家别墅,石砌墙体,婆娑着绿竹的影。锦鲤悠游在庭院的鱼池里,小桥流水,人造瀑布,流水湍揣。
接到父亲的电话,任凭生回来吃晚餐,顺便取走他的东西。
一走入大厅,张妈就出来招呼。“大少爷,要喝点什么?”
“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张妈退下。
这时,任凭生看见了吴君敏。
她坐在面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搁着杂志,手持茶杯,瞅着庭院,听见张妈招呼,她淡淡开口。“回来了?!”
将茶杯轻轻搁在一旁的茶几上,吴君敏回头对他笑,仍是那拘谨没有温度的笑容。“怎么一回来就搬出去?家里不好吗?”她比了比旁边空着的沙发。“过来坐。”
任凭生走过去坐下。“弟呢?”
“刚刚还在,可能去午睡了。晚上你爸约了书华吃饭,想跟你谈公司的事,现在杰明没去公司了,他希望你接手杰明和书华在负责的案子。”
“唔。”
“你觉得很烦吧?阿姨知道你对建设公司的事没兴趣,不过你爸坚持要说服你,还把书华找来当说客,你爸他啊,一固执起来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我知道。”
“你要是没兴趣就拒绝,不要给他希望,否则到时不干了,反而惹他生气。”
“我懂。”她狡猾,他也不笨。这番话藏着她的试探,怕他进公司抢了弟弟的位置。
可怜啊,处心积虑维护他不屑的东西,用尽心机争取儿子的权益,可惜弟弟如今也不听她摆布了。
“不过,你这样游手好闲也不行吧,因为没有好好工作,你爸才想逼你去公司上班。我记得你大学念过美术系,虽然没拿到文凭,不过阿姨有认识的画廊,要不要帮你安排经纪人的工作?是个闲差,很轻松,对你爸也有交代,又能过你想要的日子。”
“阿姨真为我着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希望晚餐时看到你跟你爸起冲突。要是你爸逼你,你就说你已经在画廊里工作,让他放心。”
是让你放心吧?任凭生微笑。“好,我知道。”
吴君敏拍拍他的肩膀。“阿姨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是啊,如同过去,快乐成废人。“我去仓库拿东西,不聊了。”
任凭生走到屋后的仓库,推开仓库门,他怔住。
这是……
一束光,从门口破入。
阴暗仓库里,隐约可见许多巨大的画沿着墙壁排放,每一幅都似人那么高,至少有二十多幅,每一幅画的都是花草树鸟兽,可是每张画都被人用刀刃割烂,残破不堪。
其中一幅孔雀,头被挖掉,身体被捅烂,另一幅老虎,眼睛被挖除,脚被捅破。
这些画残破损毁,像一张张被凌迟过的脸。
即便是任凭生,也禁不住颤栗。
太惨不忍睹了,那些画仿佛都在痛苦地哀号。他走近,逐一审视,发现画作的下方有落款。
英?
他心脏一紧。是江智英的画?为什么?
啪!倏地,有人拍亮电灯。
“哥在这做什么?”
任凭生转身,看见弟弟,他背光而立,双眼冷森森的。
“我那套弓箭,被放到哪里了?”任凭生问。
“哦,那个啊。”任杰明走到右边的角落,拎出巨大的牛皮弓箭套给哥哥。
“哥还在玩这个?”
“很久没玩,手有点痒。”
“听妈说,晚上书华要来?”
“唔。”
“看来,爸等不及要你接手『陶舟』的销售案了。那批房子从设计到完工,都是我和书华全程参与handle的,极简禅风是现在最夯的,你赚到了,应该很容易完售。”
“是吗?我对那些事没兴趣。唉,肚子饿了,出去吧。”任凭生正准备离开,杰明忽然拽住他。
“哥不问?”
“问什么?”
“哥不是看见了?那些都是智英的画。”
“唔,看到了。”任凭生转身欲走,手臂却再次被拽住。他回头,看见杰明脸上透着森冷寒意。
“哥不问吗?”
“要我问什么?”
“不是看到了?全被割烂了——那些画。”
“唔,所以呢?”
“哥不好奇吗?什么样的人会亲手毁掉自己辛辛苦苦的创作?”杰明将脸凑近,盯着他的眼。
“一个疯狂的人才会这么做。为什么疯狂?为爱疯狂。因为我要分手,江智英疯致连自己的画都不要了。”说完,他退后,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江智英,她病了。”
谁更像病人?
任凭生缄默,打量着他,微眯起眼。
这些画……是江智英毁掉的?他不信,但也不质疑,只是无声地看着弟弟。
杰明迎着哥哥的目光,微微笑着。
任凭生突然想到江智英怕被弟弟发现行踪的样子,看来不愿分手、苦苦纠缠的人应该是弟弟,而不是江智英。
“原来如此。”他突然后退,拉开跟弟弟的距离。“爱错了人,真的是很恐怖,对吧?”
“不,比爱错人更恐怖的是,到死都分不开的那种爱情。我希望她放过我,不要再纠缠我。”
理所当然讲着颠倒话,杰明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糟。
爱的代价,就是这样?
人人歌颂爱的温暖,任凭生看见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因爱延伸而出的,是占有、勒索、互相毁灭,种种操弄计算、心机手段,卑鄙而下流。
到底弟弟跟江智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晦暗阴沈,思路混乱,像躲在自以为是的阴暗角落,织着密密的网,密结自以为是的剧情,妄想捕捉的,是远离的那只蝶。
吴君敏的多年栽培,就栽培出这样的像伙。
她总是藏着心机,表里不一,口蜜月复剑,虚伪至极,如今她的儿子竟比她更厉害,不只表里不一,甚至还分裂真相。
他有不祥的预感,弟弟像只野兽,预备张口,咬伤江智英,仿佛要做到彼此都死的程度才会停手。
任凭生感到窒息。“出来吧,这里空气不好。”
他转身疾步离开,弟弟突然在背后问了句,霎时让他周身血液往下窜——
“哥昨天见过她了吧?怎么不说?”
他猛一转身,望着弟弟。杰明笑了,笑得阴沉沉的。
“她跟哥说了什么?”杰明走过来,凑在任凭生耳边悄声问:“哥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我朋友看到江智英,还拍了照片给我,你要看吗?”
晚餐时,书华拘谨地坐在任凭生旁边,心中小鹿乱撞。
席间,任吃没问长子意见,就当着大家的面对书华说:“书华,就照先前在公司说的,我会安排好,让凭生跟着你学『陶舟』的案子,他没经验,要请你多费点心帮帮他。”
书华强抑兴奋,怯怯地看了任杰明一眼,才低声称是。
感觉有点对不起杰明,可是好不容易能与任凭生亲近,好高兴啊。来群吃工作果然是正确的,瞧瞧任凭生,几年不见,变得更粗犷性感,比以前更吸引她。
任屹看向小儿子。“你这段时间里废成什么样子,搞砸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不上班就在家反省,不要去外面搞那些五四三的,丢任家的脸。”
任杰明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喝汤。
吴君敏看了看任凭生,对任屹笑道:“你真是的,说了一堆,也没问儿子愿不愿意,他都几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啊。”
任吃问儿子。“你的意思呢?”
任凭生看着父亲,又看看吴君敏,低头,慢条斯理地切牛排。
“我没问题。”霎时,吴君敏脸僵住。
任屹大笑,高兴了。“这么爽快,混那么多年,终于开窍了。”
“酷!”杰明拍手。“哥终于要扛起家业了,我这不争气的弟弟能退场了吧?”说完,他站起身要走。
“坐下。”吴君敏握住他的手。“大家在吃饭你干什么?”
杰明笑看着妈妈,唰地甩开她的手,迳自离场。
“废物。”任屹骂。
他干什么?为什么忽然……吴君敏收紧拳头,看着任凭生。
任凭生无视她的目光,一派从容地吃牛排、品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