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遭排挤,智英有嘴说不清。
有够衰啊,学校真是暗黑场,她又没有常常问问题,莫名其妙就被老师认定是问题学生。说她对老师没礼貌?她又没有打老师,老师还比较常打她。跟同学处不好?说她偷东西还霸凌同学?
霸凌你个鸟鸟咧,她最会霸凌的是面包、鸡腿和卤肉饭。
大人诬赖小孩很容易,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智英百口莫辩,被妈妈揍一顿,拖去学校和老师道歉。
最后,学校待不下去,智英妈心疼女儿老是被歧视,主动帮女儿办转学,还将租处退掉,举家搬往他方。
搬家当天,智英妈租了一辆九人巴士,把家当全搬上车,忙到腰快断了,幸好平日这腰养得够粗,还练过跆拳道,臂力很够。
阿嬷和智英一边搬东西,一边跟江秀娥吵架。
“妈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没偷东西,你不应该揍我的。”
阿嬷呸呸呸。“我呸咧,阿英小时候都我带的,她绝不会偷东西。你竟然揍她?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吗?你错了。”
“你们闭嘴啦,我够烦了。”才用手拍了几下,就记恨到现在。
“少白!”智英对坐在车内的弟弟骂。“快过来帮忙,连阿嬷都在搬东西,你去把电风扇搬来。”
“我不要。”五岁的江少白一脸尊贵,玩着手中的游戏机。“害我们搬家,你要负责。”
智英作势K他。“你欠揍喔?”
“妈,姐霸凌我。”
“屁啦,我连指头都没碰到。”
“快弄完上车啦!”江秀娥吼。
一伙人上车,车子驶离。
智英踢掉鞋,靠着车窗,依依不舍。离旧家越来越远,讨厌啊,搬走了那个男生就找不到她了。
再见了,曾经被画在地上的孔雀。
再见了,门前那排茄苳树。
再见了,分离教人难过,就像当初跟阿嬷离开山上的房子一样难过。她好沮丧,可是阳光为什么还是这么美?从天空洒落金黄色光芒,照亮马路,阳光真不体贴,都不知道我难过,还亮成这样。
智英叹息,转过脸,倏地震住。因为她看见路旁一个高高的男生走过。
等一下,那个人……智英巴住车窗,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是他?甩在肩头的书包、高大的背影,是那个男生!
车子一个左转,她看不到他了。
“妈!”一声惨叫,害秀娥差点蛇行。
“干么?”
“快停车!”智英大叫,伸手就去扳车门。
“等一下。”秀娥猛地煞车,对女儿咆哮。
“很危险你知道吗?你要干么?”智英推开车门,跳下去猛追。以在山上锻链的铁腿,手刀奔驰,疾如流星,瞬间消失在秀娥眼中。
“她干什么啊?少白,快下去看看你姐姐。”
“不要,她老是做很白痴的事。”
“给我下去!”
“没事的啦。”
“我去看。”阿嬷抂着拐杖,慢吞吞下车。
另一头,智英没命地追,终于看到他。“喂?喂!你别走!喂!”
听到呼喊,任凭生停步转身,看她奔过来,停在面前。
她弯身,双手按着膝盖,像头牛喘得快断气。“记得——我吗?”她抬脸看着他,拍着胸口顺气。“是我啊,画孔雀的,我搬家了,你、你有电话吗?还是地址?给我。”
“你认错人了。”任凭生转身要走,突然手臂一紧,被她有力的小手拽住。他回身,望着她亮亮的眼睛。
“我没认错,明明是你。”她说。
他想甩开被拽住的手,往右甩,甩不掉,往左甩,甩不开。是怎样?这是黏皮糖吗?
“放手。”
“不要。”
他左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却没扯开,他吃惊地睁大眼,这女生吃过大力丸吗?这么有力?
“放开。”他再次警告。
“我只是要跟你说谢谢。”她牙一咬,顽固地抓得更紧。“因为你,我去跟老师学画了。还有,我们都会画画,我们可以当好朋友一起画画。”
他听着,心头乍暖,差点被她温暖的眼色征服,可同时,胸口却尖锐地刺痛起来。好烦,她害他好混乱,这份失控感教他慌了,怕掩饰不了心情,怕被看穿,他拉开嗓音——
“你在胡说什么?谁要跟你一起画画?追着男生跑还这样抓着不放,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听不懂人话吗?真恶心,快放手。”
很恶心吗?
智英惊愕地放手,低着头,脸胀红,慌慌地道歉。“对、对不起。”
可恶,明明骂人的是他,她哭了,他却……
从她垂着的脸庞,他看见泪水正一滴、两滴滴落地,他怔住,注意到她的右脚拇趾正在流血。
她光着脚追来?拇趾受伤了不痛吗?还是根本没神经?
“喂。”他指着她的右脚。“你在流血。”
“哦?”真的欸,她翻开右脚掌,大拇趾趾月复嵌着一颗碎石。
任凭生蹲下来,托起她的右脚检视。
好暖好大的手啊,她站不稳,小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的动作小心,很轻柔地帮她剔除石头,接着又拿出口袋里的卫生纸包覆伤口,再轻轻把她的脚放下。
“我再说一次。”他抬起头望着她,笃定道:“你认错人了。”
她凝住目光,小手离开他的肩膀。“好厉害,你说谎都不会脸红。”
他脸一沈,她却笑了,尽管忍不住的泪一直淌下来,但她笑得好灿烂,很大气地说:“没关系,就当我们不认识好了。你不要觉得恶心,我又不会纠缠你,我只是想说谢谢,我很喜欢你,可是你后来都没经过我家,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吗?你放心,我要搬家了,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太好了,他想,真是太好了,绕远路挺麻烦的。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他往前走,这样离开的背影应该挺潇洒的吧?但为什么,心好重,胸口好闷,想转身再看她一眼,可大脑说不可以。
他有点怕,怕这个女孩。
智英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眼泪越淌越多。她深吸口气,转身往反方向走,止不住的泪一直爆冲出来,他嫌恶的话让她的心第一次这么痛,她觉得好丢脸,好可悲。
被诬赖是小偷或被妈妈误会,她都没哭,可为什么那男生的几句话就让她崩溃?
她是真心感到抱歉,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喜欢让他困扰到绕远路上学,害他恶心。
她真是笨蛋、笨蛋。
阿嬷好不容易找到哭哭啼啼的孙女,看智英哭,老人家吓坏了,赶紧搂住孙女。
“怎么哭了?欸?脚怎么了?流血吗?踩到玻璃吗?阿嬷看看。”
阿嬷蹲下,托起她的脚掌仔细瞧着。
智英伏在阿嬷肩头爆哭。“阿嬷我好痛……”
“很痛吗?唉唷怎么办,阿嬷也要哭了,阿嬷要哭了啦。可恶,大家怎么都欺负我的小可爱,我们回山上好了,我的宝贝呀。”
这对婆孙搂成一团,哭得乱七八糟。
江少白在这时慢吞吞地“蛇”来了,对她们动不动就抱在一团的温馨画面很冷感。
他戳戳智英的头。“哭屁,走了!”
阿里山云雾渺渺,阴雨绵绵。
咖啡农老沈与妻,一早起床,如临大敌。
花三年种植的有机咖啡树,产量少,售价高,却有价无市,业界都爱买进口咖啡豆,大家比的是成本低,不管品质好坏。
现在大量生豆囤在老沈的仓库,再放着都要发霉了,要不是老沈咬牙坚持,差点连收成都不干了,直接让果子烂在园里。
有机个屁!不用农药或用心种有个鸟用?便宜才有用啦,干。
谁知前日,事情有了转机。老沈接到“coffeeLife”部落格主人的电话,说要来议价,收购豆子。
说起这“coffeeLife”,不仅有广大咖啡迷支持,每日拜访人数还破万,是业界津津乐道的传奇,咖啡迷甚至还昵称格主是“咖啡神”。
老沈等啊等,想着神怎么还没到?终于,有人敲门了。
沈妻开门笑喊。“欢迎——啊?”笑容僵住,这是——什么?
门外,站着一名少年,身着黑色夹克,头戴黑色鸭舌帽,帽檐下是一对星眸,炯炯有神。
“找谁?”沈太太难掩失望,还以为神到了。
“我来买豆子。”年轻人说。
稍后——
三人坐在屋外长廊,桌上摆着咖啡豆。
细雨霏霏,云雾缭绕,咖啡树环绕着木头屋。
老沈很不高兴,觉得咖啡神太没诚意。
“要谈价钱,应该老阅亲自来吧?你能作主吗?”让个年轻伙计出面?这算什么?
任凭生不解释,只问:“这批生豆剩几斤?”
“还有四十斤。”
“一斤八百怎么样?四十斤我全包了,运到这里——”他拿出写好的地址放桌上。“另外,这是三年的契作合约,有兴趣的话,看完就签字。”
全包了?价钱还这么好?还要谈契作?老沈傻了。
沈氏夫妻交换了个眼神。这年轻人该不会是冒充“coffeeLife”来乱的吧?还是业界故意恶搞?不,不能得意忘形,万一货运过去却收不到款,那可要哭死了。
“请问你几岁?”老沈问。
“十八。”
“嗄?高中毕业没?你是咖啡神的儿子吗?”
“我就是格主。下个月要提前入伍,在我当兵期间,请你们顾好我契作的咖啡树,严禁农药,必须全程有机栽种,每一批收成的豆子,我都会送验。以后你们的咖啡豆也只能卖我。”
老沈犹豫。“这实在是——”
沈妻忐忑。“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是格主?你实在太年轻了,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签约。”
“有,我有证明。”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好。”拉开夹克,任凭生从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大捆钞票放在桌上。“这就是证明。”
沈氏夫妻惊愕,这一大捆千元钞,目测就快十万吧?
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任凭生继续道:“这是生豆的钱和契作订金,等合约签定,会再给你们签约金。以后讨论事情,一律用电邮。”
老沈搓揉那捆千元钞的纸质。“这是——”
“真钞,不信的话,验一下吧。”
“我没验钞工具。”
“我会在这里待两天,这是我住的民宿——”他写了一串地址。“明天你们去验钞,合约看过没问题再签约。”说完,他留下钞票离开。
老沈追上去。“等一下!就这样?你不怕我拿了钱不认帐?”
转过身,任凭生看着他。“我相信你的豆子,你栽培咖啡树三年了吧?现在,换我用三年栽培你的产品。”
“你……你的意思是?”
“咖啡种在海拔八百公尺的山脉,还正好处于得天独厚的『咖啡带』中,再加上阿里山高度起伏大,日夜温差高达十度以上,这样的条件产出的咖啡豆香气浓郁,就算不加糖,喝起来也很甘甜,若是再加上有机栽种,我相信,你的豆子经过包装后会很有市场。烘焙后,我打算以『咖啡莲』的名字贩售。你是阿里山目前唯一有机栽种的咖啡农,我验过你的豆子,所以我信你。”说完他就走了。
老沈怔着,如遇知音,好感动。
“不用等了,我立刻签约。”他喊住任凭生。大家再次回座位,签合约。
“这么年轻就会做生意,真厉害,你爸妈一定很高兴吧?”沈太太笑道。
“留下来吃饭吧,祝我们以后合作偷快。”老沈伸手,要与他握手。
任凭生看着他的手,没有要握的意思。“握手吃饭那些的就免了吧,你只要如期交货就行了。”
任凭生告辞。
沈氏夫妻瞅着雨中离去的身影。
“老公,我觉得他怪怪的。”
“他都信我们了,我还怕吗?”老沈握住老妻的手。“我不是在作梦吧?我们要赚钱了。”
任凭生没眶他们,每张钞票都是真的。
这些钱哪来的?
他把每一年父亲给的零用钱存起来,把爸爸送给他和杰明的名牌脚踏车卖掉,那些父亲出差带回的时髦3C产品也卖掉,还卖了妈妈留下的首饰……反正妈妈也用不到了,曾经配戴那些闪烁饰品的妈妈,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反倒是冲泡咖啡以及一啜饮到好咖啡时,她忧郁的脸庞才会罕见地浮现笑容。
妈妈说过,她的梦想是开一间咖啡馆,她还说,她在台北有名的咖啡馆打过工,客人都爱喝她煮的咖啡。
那时,咖啡尚未流行,是时髦人的饮品。
如今,喝咖啡渐渐风行,而任凭生看好咖啡市场,认定有机咖啡前景好。
走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拢紧外套,回到民宿。
孤单地躺在单人床上,他望向窗外。
今晚也会失眠吧?
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躺着,睡在陌生的地方,却比在家瑞安心。平日放学后,他也常待在咖啡馆,经营咖啡专业部落格,筹备事业,一步步朝着计划进行。
他已经决定了,要用妈妈最爱的咖啡打造一个王国,待找回妈妈后,就要把这一切成果献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