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十日的舟车劳顿,红叶终于来到位在应州的朝阳镇。
这儿是个丰饶之地,可偶有水患,水患之后便会爆发瘟疫,为阻止水患再发生,因此应州大多数的兵力都在疏浚河道。而被发落到应州来的凌氏一族——如今已易姓为“林”——桂王给了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就是在下一次水患到来前,研究出应付瘟疫的方法。这是红叶出发前才知道的事。
红叶和四名女卫出现在老旧的屋宅门口时,正要上学堂的小堂弟就喜出望外地冲进屋子里喊人了,红叶顿觉有些紧张。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她的祖父,难为老人家跑得那么急。接着是她父亲、兄长,母亲在门边擦着手,嫂子怀里抱着两岁女乃娃儿也好奇地跑了出来。
红叶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
过了片刻,祖父点点头,“回来了?”似是不确定孙女是真的回家,又或者只是来探亲。
红叶点点头,“嗯。”
“回来了就好。”红叶的父亲急忙道,彷佛怕女儿改变主意般,然后他看向四名女卫,“几位大人辛苦了,不嫌弃的话,留下来用晚饭吧。”
“不用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其中一名女卫道,“红叶姑娘,我们会在这儿待到十五再回京赴命,这段时间会住在行馆,若你有任何事,可以到行馆找我们。”
“多谢四位姊姊。”
“告辞。”四名女卫步伐利落地离开了。
“红叶,你娘把你房间打扫过了。”父亲道,“给你留了间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红叶突然很想哭,可道歉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带堂姊去!”十二岁的丫头蹦蹦跳跳地拉着红叶往屋里去。
红叶一家人如今就住在这座二进的四合院里,虽然老旧了些,但以平民来说不算是小房子。她不知道的是,这座宅邸是东方逐风拿自己的私房钱托人找的,房子不能太大,免得启人疑窦,毕竟他让四哥谎称这是东方家刚好有的空房子,便宜卖给他们。
家人给红叶安排在后院的东厢房,清楚她喜欢安静又起得早。
一切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并没有不承认自己是凌家的女儿,祖父和父亲也没有因为帮助朱长义作恶而背负污名,他们一家原本就只是乡下地方的闾阎医人,因为医术精湛,颇得邻里信赖。
祖父和父亲配过多少致人于死的药,只为了害死朱长义的对手……如今他们却能过这样的日子,难怪祖父和父亲看起来虽然苍老不少,神色却不似在宫里那般畏缩而紧张,连母亲看起来都变得爱笑了。
她该觉得愧疚才对。
可是这一刻,坐在院子里发着愣,她却只觉得——真是太好了!
已经会到处跑的小侄子,跑过来好奇地打量她这个陌生人。
她竟然当姑姑了,她一点也不知情。
那小鬼见她一副温柔可欺的模样,大着胆子贴了上来,他母亲在另一边的院子喊着他。
“咿……”小鬼指着他,咿咿呀呀流着口水。
红叶的嫂子跑过来,看见了这一幕,不禁失笑道:“不是姨,是姑姑,姑——姑!”
小鬼噘起嘴,“呜呜……”
红叶看着侄子稚女敕可爱的模样,心头一动。
她突然明白了,在过去,为了自己的良心,她是拿什么在赌!
这孩子很可能根本无法出世!
你知道吗?一生能够问心无愧,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都是拥有很大的福气。
她太年轻了,她的年轻与毫无罜碍,就是她的福气。祖父与父亲只敢把身为医者的最后良心赌在她身上,他们跟她不同,他们害怕未出世的孙子来不及到这世上,他们害怕妻小受累。
但即便害怕,却还是不死心,不是吗?他们知道她做了什么,默默忍了下来,与她一起担下了风险。
可是他们的担心与害怕,却被她自命清高地痛恨着,痛恨这些其实没有福气的人。
如果,她根本没能配出小皇帝的解药,她不是能力高于常人,她救不了小皇帝,那么她其实和祖父与父亲没有两样。这世间多的是没有超人的能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他们连为自己的良心挣一口气的余地都没有。
人活着,越老越胆小,顾忌越来越多,无可奈何的憾事却从来不曾缺席。人生走到尽头,真能问心无愧,俯仰无愧于天地,那真是很大很大的福气……
她侥幸拥有初生之犊的勇气、拥有药学天分能救小皇帝的福气。兰苏容没告诉她,没有福气的人如何,但她明白,兰苏容是希望她知道,拥有福气的人,也许该给那些没有福气的人一点怜悯,而非痛恨。
红叶抱住小侄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红叶的大哥并没有进到尚药局成为太医,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意思,红叶如今完全能理解他们的苦衷。
因为心里的愧疚,红叶把皇后赏赐给她的田产财帛全都拿了出来,一家人显然相当高兴,她祖父却没说什么。
其实过去,祖父身为五品官,大哥的医术在京城也享有极佳的声望,那时他们住的可是三进的四合院,后来还另外辟了地做医所,不像现在得在镇上租间铺子,生活过得相当优渥。
“红叶,你就收着吧,看是要当嫁妆或如何。”大哥笑道,“我觉得现在日子不错,刚来的那一年意志消沉,觉得自己在京里经营多年的声望和心血毁于一旦,后来仔细想想,那时哪有如今的心安理得?每天起得早,睡得香。”他虽然没进宫,可每天也是担惊受怕的,深怕父亲和祖父在宫里会不会惹怒了朱长义,惹得一家受累。
母亲本来盘算着,这些田产财帛能为家里添些什么,听了这话,想了想,忍不住道:“也好,有了这些,你就不愁嫁不出去。前些日子镇上的黄媒婆听说你要回来,替几个要续弦的男人来打听……”
一家人陷入沉默。母亲言下之意,是红叶如今的“高龄”也只能做人家的续弦。但红叶却明白母亲是因为发现她颈子上的黄金颈圈——她的家人一直以为她这些年在宫里担任女官,辅佐皇后,如今年纪到了才离宫。待在皇后身边的女官,身上戴着个黄金颈圈,始终有些不寻常啊!凭着女人的直觉,母亲似是知道了些什么,却不点破。
和她谎称自己是孤儿不同,她的家人始终没对外隐瞒他们家还有个女孩。皇后的女卫提早差人梢了讯息过来,通知红叶归来的日子,这才让镇上的好事者都知道了。
“我认为,红叶年纪是大了点,但嫁人做正妻也不为过,毕竟她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若是做续弦,岂不是对皇后娘娘不敬?老百姓几时能和皇家攀上关系了?”大哥道。
母亲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祖父开口道:“行了,红叶的婚事,她自己决定,她想嫁就嫁,她若不想嫁,谁都不许多说一个字。”
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没人敢再多说什么,红叶却知道母亲后来在厨房对着嫂嫂叨念:“哪有女人不想嫁的?真是……”
傍晚,红叶来到晒药的院子,主动走到蹲在地上弯腰拣药的祖父身边帮着拣药。
“……爷爷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老人家停下手上的动作,对她终于开口喊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些动容。
祖孙俩沉默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红叶,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爷爷知道,将凌家最后的尊严赌在你身上,是我的无能,是我懦弱……”
红叶想开口安慰他,话却梗在喉头。
“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是……你仍是让我和你父亲感到相当骄傲,真的!”
红叶看向祖父,有些欷吁地道:“我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什么血脉牵挂,是个瞎眼的傻瓜。”到最后,她对小皇帝的死,不也无能为力吗?
“你尽力了。我宁愿凌家有一个人选择做对的事,那么我们便无愧于列祖列宗,你做得很好。”
若是她失败了呢?若是她没有配出解药,若是东窗事发呢?
自东方逐风离开她身边后,她经常被恶梦惊醒,这才终于想起,自她住进东园,五爷从不曾有一日丢下她一人独眠。
原来是因为有他,恶贯满盈的她才能睡得安稳。
她总是梦见那些她听命于朱长义,被她下手杀害的人来找她索命。
最近这几日,她的恶梦回到过去,她没有配出小皇帝的解药,小皇帝反而被她毒死了!她赌输了,东窗事发,凌家满门抄斩,来不及出生的小侄子在阴曹地府哭泣……
“别想太多了。”似是知道孙女心里的纠结,祖父道,“事情都过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只有给了我们重生机会的兆国。”
是啊。红叶看着炊烟袅袅的厨房,这一切的平淡与心安理得,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