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荣华归 第一章 高贵的病患 作者 : 艾佟

义庄其实是由宗族发起的慈善机构,举凡扶幼、养老、婚嫁、丧葬、济贫、救灾、助学,义庄皆在其中发挥作用。在江南地区,义庄组织盛行,离乡在外的游子大都希望死后能够返乡安葬,义庄便提供一处暂时摆放棺木的地方。而有些客死异乡之人,遗体因无人认领便也安置在义庄,等待善心人士捐棺助葬。

往常,张水薇帮县衙门验尸不会来义庄这种地方,今日乃因县衙衙役是在义庄附近发现死者,而死者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样貌,衙役便求了义庄将死者安置在此。

一直以来,仵作都是贱籍,一般由贱民或奴隶担当,仵作除了验尸以外,也从事敛尸安葬的工作,几乎没有女子担任仵作。而张水薇从事仵作工作,正确说法应该是验尸,已有一两年了,起初是因为师傅华神医告诉她,习医之人一定要了解人的身体,而死人是最好的学习样本,于是在父亲衙门好友的牵线下,她开始跟着师傅帮县衙门验尸,直至今日,她已经可以独立作业了。

出了义庄,张水薇将手里的工具箱丢给等候在外的伊冬,才取下脸上的口罩,从口中吐出一片姜。师傅说,姜片有辟秽消毒作用,面对尸体,含一片姜,能够防止尸体释放的有毒气体侵入人体。

“今日有劳张大夫了。”随后走出义庄的何县丞行礼致意,便领着两名衙役离开。

目送他们上了马车离开,张水薇带着沙哑的嗓子轻吐了一口气。虽然如今面对死人已经可以波澜不惊,可是对生命的流逝依然充满了感伤。

“宜县不是有两名仵作吗?为何还特地让小姐来这儿跑一趟?”伊冬知道张水薇是为了习医才验尸,可是县衙安放尸体的停尸馆终究在城中,不像义庄设在城外,即便阳光温暖,还是挥不去阴寒之气。

“此人之死有些蹊跷,何县丞才会特地请我过来。”张水薇倒觉得来义庄验尸比去县衙的停尸馆方便省事,这儿离张家的庄子比较近,且无须进城,她就不必换上男装示人。

“此人不是死于跌落山崖吗?”

“大腿内侧出现似拳头打伤的赤肿痕迹,身体毛孔有轻微出血,这应该是食用果食或金石药物造成的中毒。”

“这不就是谋杀吗?”

张水薇没有言语,师傅说过,只要陈述眼睛所见,至于追根究柢、寻出真相,并非她的职责。这对她来说不易做到,过去遭受的伤害让她总想申张公义,可是师傅却道,一个人要先懂得权衡利弊,否则,公义不但不能申张,还会搭上自个儿。父亲与兄长已为她付上大半辈子成就的功名当代价,她万不可再给他们添麻烦。

伊冬一想到里面有个死于非命的人,全身顿生一股寒意。“奇怪了,鸿叔怎么还没过来?”张鸿是张家家将,张家举家迁至宜县,张德一忙着设武馆建镖局,便将护卫张水薇的差事交给他。

张水薇平日走访各个村落行医,病患之中若有行动不便之独居老者,张水薇总是托张鸿另寻时间探望,今日张水薇出城验尸,张鸿便藉此机会探望几位老者。

踮着脚尖眺望了一会儿,伊冬等不及的道:“我去前面瞧瞧。”

张水薇闻言一笑,一阵风儿扬起,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息,她不由得一凛,义庄有死人,不应该有受伤的人……她踟蹰片刻,双脚终究有了主意向前迈出,朝着义庄后面的园子而去。

张水薇可以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随着脚步越来越沉重,敏锐的鼻子很快就帮她找到藏在石碑后面的人。

“公子怎么了?”她应该对陌生人保持警觉,可是看见受伤之人几乎面目全非,身为医者想救人之心瞬间凌驾理智之上。

男子努力抬头睁大眼睛打量张水薇,似乎想确认眼前的人是男是女——声音沙哑低沉,应该是个男子,可那张脸却是娇滴滴的姑娘……

男子试着支撑身子,感觉得出来他是个相当高傲的人,可是吐出来的声音极其虚弱。“今日若蒙姑娘相助,他日在下必定加倍回报。”

张水薇没见过这样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了,还不忘了摆出姿态。“我是个大夫,遇上能救之人而不救,有违医者之心。”这是说,她今日相助不是为了求他回报。

“我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

“等你的伤好了,我会帮你找活儿挣银子。”

“姑娘难道不怕救的是山贼盗匪?”

张水薇差一点傻眼了,他不是应该担心她不救人,怎么反其道而行?“在医者眼中,病患就是病患,不分贫富贵贱,不分好人坏人。”她不是烂好人,为富不仁者愿出百两诊金请她诊治,她看也不看直接一口拒绝,可今日他遇见她了,她看他就是病患。

“换言之,无论我是谁,你都不会后悔救我吗?”

“我只会后悔一件事,明明可以让你活命,却将你医死了。”她只怕自个儿医术不精,病患落在她手上,她却必须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断气。

一怔,男子扬起笑容,那张看不清圆扁的脸瞬间光彩夺目,张水薇不禁怔住了。

“小姐……小姐,鸿叔来了……小姐,你在哪儿……”伊冬的声音由远而近。

“伊冬……”回过神来,张水薇匆匆站起身,男子突然伸手一抓,她不由得低头看他,见他眼中多了一份警戒,觉得好笑,一个随时都会倒下来的人,怎么还防备心这么强?“既然要救你,我就不会冒险让人见到你,可是,没有伊冬和鸿叔帮忙,我没法子将你从这儿弄走。”

半晌,男子的手垂了下来,张水薇走出来迎上已来到园子的伊冬。

“小姐,你怎么跑来这儿?”伊冬松了一口气道。

“嘘!你不要惊动义庄的仆役,请鸿叔将马车驱至后面树林,再取一块木板过来,另外,你先将我的医药箱拿过来。”她跟着师傅四处行医,早习惯出门带上医药箱。

“木板?”

“救人。”

伊冬顿时明白过来,两眼瞪得好大,慌张的东张西望。“小姐……”

张水薇举起手打断她,不容反驳道:“若是我医术不好,救不了人,也就认了,可是,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这岂是医者所为?”

张水薇一拗起来,谁也劝服不了,伊冬默默转身快步出去找张鸿,再折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医药箱,张水薇接了过来,让伊冬在此守着,自个儿回到石碑后面先为伤者做初步诊治。

张水薇可以在不惊动义庄仆役的情况下将人弄走,但是想将人安置在家中,即使是藏在庄子后面竹林深处的小屋,也不能不告知家人。

张氏在宜县是大族,在此很有影响力,可是如今张德一只图安稳度日,凡事低调不肯出头,就怕惹上麻烦后,连老家都不能待了。还好张德一带着老大张柏勋和老二张柏阳去南蛮送镖,华神医也跟着去寻药,而眼下家中的主事者是最耿直豪爽的张家老三张柏斌。

张水薇以为交代一声就行了,没想到张柏斌大惊失色,好像千军万马要杀上门。

“妞妞,我知道你是大夫,不能见死不救,可是看他的伤势,肯定惹上大麻烦,我们不能将他留在这儿。”张柏斌向来对妹妹言听计从,不过避居在此三年,多少变得谨小慎微。

是,他们不该多管闲事,他身上可见鞭伤,很显然是在狱中留下的,还有更多刀伤,这可能是被人追杀,总之,无论如何看他都只说明一事——危险,可是她若撒手不管,他很可能死路一条。

“三哥哥不要大声嚷嚷,没有人知道这儿多了一个人。”

“庄子进出的人太乱了,如何藏得住人?”父亲设武馆原是为了张家子弟,从其中培育镖师,因此直接将武馆设在他们的庄子,没想到短短一年,张家武馆就闯出名号,不但吸引城里的官家子弟来此习武,连附近县城的官家子弟也寻上门。

“除了我们府里的人,能进出庄子只有武馆学徒,他们见了你还要恭敬喊一声三师傅,你怎么将他们当成了市井混混?再说了,他们进出仅止于二门,就是府里的人都不见得全识得,如何发现多出一个人?”

“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还鬼灵精,他们打闹的本领可不输市井混混。”

“武馆开设至今,他们没有一个敢闯进二门,何况这儿是我最宝贝的草药园,府里的人不会随意踏进这里。”

张柏斌张着嘴巴却反驳不了。确实如此,因为习医的关系,妹妹想种植草药,爹看这儿隐密,又有一大片空地,且离她的院落最近,很适合她捣鼓钻研草药,于是在此给她建了一间小屋,可是这丫头一忙起来,总是没日没夜,往往就近在小屋榻上安置,父亲见了,索性在小屋东侧的空地又建了一处置物间,专门贮放草药,而小屋给妹妹歇脚小憩,也因此府里下人更不敢随意来此。

张柏斌懊恼的抓着头。“你这丫头的嘴巴究竟像谁?错了也被你说成有理!”

“错了的是三哥哥,我当然有理。”

“我……你这么不管不顾的蛮干,我一定会挨骂!”张柏斌真的有够委屈,无论在谁面前,错的一定都是他。

“若是爹,我相信爹也会救人。”

“爹会救人,可是只让他歇上两三日,就会给上一笔银子将人打发。”

张水薇明白,这是助人却又不沾上麻烦最好的法子,可是,若放任他继续逃亡度日,他不死在追杀者的刀下,也会因为身子严重亏损而亡。

“他的身子如今禁不起折腾了,养好了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张柏斌惊愕的瞪大眼睛。“难道你要将他留在这儿一年半载?”

“别急,说不定伤好了,人家就迫不及待离开了。”后有追兵,又岂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了?这只怕也是他身子如此亏损的原因。

“最好如此……不对不对,你说清楚,你真的要将他留在这儿一年半载?”

“我不想这些,只有一个念头——救人就要救到底。”

“不行不行,你要尽快将他送走!”张柏斌急得跳脚。他还会不了解她吗?只要落在她手上,死了也要想法子弄活,何况是一个用好吃好药就可养得健壮的活人。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三哥哥要记得守住自个儿的嘴巴。”

张柏斌完全没意识到自个儿已经被转移注意力了,忍不住大呼小叫抗议。“我何时成了三姑六婆?”

“遇事不经脑子,想说就说,说的全是你知道的事,这比三姑六婆还可怕。”

嘴巴张了又阖上,半晌,张柏斌终于垂头丧气的模着鼻子闪了,张水薇见了好笑的摇摇头,转身进了小屋,没想到他们争论许久的病患竟然醒着坐在床上。

“我给姑娘添麻烦了。”逃离京城至今,赵平澜第一次相信自个儿活下来了,他闻到的不再是腐败、阴湿、恶臭、血腥,而是草药的气息……以前,他从不知草药的气味是香的,单是见到草药就觉得苦涩难忍。

“如今公子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虽然这儿是田庄,但是比起城里的高门大户还安全,公子不必想太多了。”有张氏这把大伞,盗贼宵小不会随意打这儿的主意。

“在下姓赵名远。”

“我姓张,行四。”张氏人丁兴旺,可是女儿生得少,她还是张氏所有兄长口中的么妹。

“身上的伤好了,我就离开。”一路奔逃,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始终不敢真正闭上眼睛,害怕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令复仇之梦永远无法实现,愧对暗中助他逃出刑事房的人,还有一路上提供他庇护的人……他真的累了,身子又痛又倦,很想在此停下脚步,可是,若不能确定摆月兑追兵,他留在此地势必给他们带来危险。

既然要救人,她就不会赶他走,可是一旦他行动自如,执意要走,她也不会强行留下他的。“公子在此只有四个人知道,若是不得不对何人提起,我必定知会公子。伊冬会负责公子的膳食和汤药,我每日在草药园待上一个时辰,会顺道过来为公子把脉,而三哥哥也会不时过来问候公子,公子有何需要可以告诉我们。”

他看她约莫二十,可是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只觉得她处处沉稳练达……他唯有在操持成国公府中馈二、三十年的娘亲身上见过此种气度。

“公子还是赶紧歇下吧。”他一定是防备心很重的人,若是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必然躺下来就睡着了,况且半个时辰之前喝下的汤药有助眠之效。

“张姑娘不问我吗?”

“我想说就会说,不想说就不会说,公子难道不是如此吗?”

愣怔了下,赵平澜笑了,这是多么玲珑通透的女子!

她的眼睛又被笑容闪到了,怎会有人在面目全非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如此夺目?是因为他有一双特别幽深明亮的眼睛吗?不管如何,她肯定这位公子受伤前绝对生得俊美非凡。

“谢谢姑娘。”若她执意问他,他不愿意说也要说,不过,将全都是虚构的,而他,不愿意对自个儿的救命恩人扯太多谎言。

“若是公子想说,我也乐于倾听。”

“我记住了。”

“公子若是无事,我就不打扰了。”张水薇行礼退出小屋。

待听见张水薇的脚步真的远离了,赵平澜慢慢躺回床上,努力睁开的眼睛终于抵挡不住倦意的闭上……这一觉,他睡得昏天暗地,整整一日,方才清醒。

养了数日,赵平澜那张脸还是看不出美丑,可是,终于有力气走出屋子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赵平澜感动得湿了眼眶。虽然曾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要活着走出刑事房,可是他不敢去想要等候多少日子,就怕越想,越是绝望,真的有这么一日吗?如今,他可以抬头望天,他可以看见蓬勃生机,他可以听见鸟儿在枝头欢快的啾啾叫……以前,他总觉得鸟儿真吵,就像聒噪的女人,如今方知习以为常的平凡都是珍贵的存在。

赵平澜打量这片竹林里的园子,左右两侧是一片片整整齐齐的园圃,种植的草药相当多。靠近小屋的一角架了一个凉棚,上头被牵牛花藤蔓爬满,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儿点亮了一片绿意,凉棚下摆了木制桌椅。

“赵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伊冬端着汤药从置物间的廊下走了过来。

“有劳伊冬姑娘了。”赵平澜拿起托盘上的汤药,一口气喝了……以前,他连一点药味都闻不得,而今虽然觉得药味很苦,却可以尝到苦中的甘美。

“今日一早小姐还向奴婢提起,务必要提醒赵公子出来晒太阳,没想到今儿个就见赵公子自个儿出了屋子。”

“今日怎么不见张姑娘?”赵平澜将药碗放回托盘上,张姑娘每日辰时过来帮他把脉,可是这会儿都过了未时了,她却还没出现。

“小姐今日在前院为村民义诊。”

“义诊?”

“义诊就是不收诊金给村民看病,华神医说这是敦亲睦邻。”

“谁是华神医?”

“华神医是小姐的师傅,不过华神医总是说,再过个几年,小姐一定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小姐一手针灸之术尤其厉害。”伊冬神气得好像华神医赞的是自个儿似的。小姐太了不起了!被夫君喂毒后遗弃,最后还被迫离开京城避居江南,这若发生在寻常女子身上,肯定镇日以泪洗面,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可是小姐却变得更坚强,学习医术救助可怜人,还当仵作助县令办案,培育各种草药……让县衙那些当官的见了小姐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张大夫。

“我能遇到张姑娘,乃上苍怜我。”

“这倒是,城里的大夫看诊都先要诊金,小姐明知你身无分文还救你,不能不说你真的命很大。”

这一路南逃他确实见识到大夫势利的嘴脸,有许多时候,无人投靠,他不得不自个儿闯进医馆,坐堂大夫一边向他要银子,另一边就让人悄悄去告官,逼得他最后总是抢了药就跑……从小生在凤凰窝,一出生就得到世子的封号,他一帆风顺不知天高地厚,看着名门世家的女儿为了嫁给他抢破头而得意洋洋,最后还是请先帝赐婚才断了媒人的脚步。

若非先帝突然驾崩,他与父亲还没理清楚新皇对成国公府抱着何种态度,就发生遭人陷害的事,让当今皇上逮着除掉他的机会,他一辈子不会知道饥饿的滋味,不会知道为了活下来人可以不顾羞耻抢夺。

“做人要知恩图报。”伊冬忍不住想提醒他,他应该很清楚自个儿在张家一日,张家就要承担多大的危险,若是他还有一点良心,就赶紧走人。

“我会知恩图报。”

“你何时要离开……”伊冬的声音及时打住,这样赶人的意图好像太明显了。

“我觉得这儿很好。”这几日无须过着草木皆兵的日子,他终于可以静下来思考,若皇上真的倾力追杀他,他不可能逃得了。这一路追杀他的人约莫四五个,且是皇上还在太子之位上的心月复侍卫,这是何意?皇上不能明着追杀他。在世人眼中,成国公府被抄家时他就应该死了,可是皇上不愿意他死太快了,掩人耳目将他关在后宫的刑事房,这同时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皇上不能光明正大缉捕他,就不能惊动官府,只靠着那几个侍卫暗中寻找,他们锁定成国公府的旧友和医馆,因此他往往在一个地方躲藏个两三日,他们就追上来了,这一次来到宜县,他意外被张姑娘所救,他们不可能找到这儿,换言之,这儿是他寻到几个侍卫幕僚之前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伊冬惊愕的瞪大眼睛。“什么?难道你要在这儿住下来?”

“若是张姑娘不愿意留我在此,我也不敢打扰。”

“你刚刚不是说要知恩图报吗?”

“伊冬!”张水薇略带责备的声音响起。

伊冬懊恼的一瞪,他想必早就看到小姐了,却不肯提醒她。

“若赵公子放心留在这儿调养身子那是最好。”她救了他,当然不愿意将他推回刀剑底下。

赵平澜第一次仔细打量张水薇。生得很娇弱,可是眼神坚定飞扬,这正是她给他的感觉,柔软中透着刚强,似水又似铁。

“在下想先请问张姑娘一件事。”

“请问?”

“这几日可有陌生人上这儿打探?”

“没有。”

“若是如此,我就厚着脸皮请求张姑娘让我待在此地养好身子,我会付银子。”

伊冬忍不住哼了一声。他有没有搞错?如今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三少爷的。

张水薇瞥了伊冬一眼,伊冬立刻模模鼻子返回置物间。

“这里既安全又隐密,村民几乎出自我们张氏,一有生人出现,村民就会奔走相告,这也是为了防盗贼,公子可放心养伤。”

顿了顿,赵平澜忍不住问:“张姑娘为何愿意帮我?”

“师傅说过,今日你能助人,他日也许是他人助你,谁都无法预料明日如何,为何不给自个儿留下更多机会?”

她与师傅相遇在父亲奉命戍守南蛮边城之时,当时南蛮不时小规模的扰边,师傅在逃亡之时遇到她,随后来到他们家。那时她年纪还小,又因为母亲的遗愿,一心一意只想当个端庄贤德的女子,师傅有心教她医术,她却无心学习。

来年先帝亲征南蛮,父亲在一场战役中救驾有功,将大梁几乎全军覆没的劣势转为胜利,得到先帝赏识,他们得以返回京城,而师傅不喜欢北方,便听了她的建议来到张家老家。三年前元韦洲喂她毒之后,伊冬喂了师傅留给她的保命丸,因此保住了她一条命,这不是正应了师傅的话,当初她救了师傅,成就了师傅救她的机会。

赵平澜细细一想,从刑事房一路到这儿,有许多人帮助他,而这些人不也是当初爹或他帮助的人吗?

“你师傅真是一个奇人!”

“师傅确实是一个奇人,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是,却很有道理。”若不是师傅,她很可能陷在自怜自哀当中,让身边爱她的人伤心难过。

“张姑娘放心,若是我待在此地会给你们带来祸患,我一定会离开。”他手下的人一旦找齐了,他会彻底解决那些追兵。

虽然狼狈落魄,依然高傲自信,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突然很好奇,他究竟是何人?

“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这儿别轻举妄动,我们绝对有本事护住你这条小命。”张柏斌每次看到赵平澜总是臭着一张脸,没法子,他这个人藏不住真实的感觉。他懊恼的拉了拉张水薇。

“你这个丫头为何不等我就跑来了?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一起来吗?”张柏斌坚持妹妹来这儿一定要带上他,虽然这个自称赵远的家伙一张脸肿得像猪头,可是那双深沉黑亮的眸子实在太耀眼了,一看就是个会勾人魂魄的。

“我看三哥哥正忙。”张水薇实在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前告诉三哥哥,每日大清早的还不是她独自来这儿侍弄草药。

“再忙也没你重要。”

“我无须你时时跟着。”

张柏斌扫了赵平澜一眼。“爹说你太善良了,很容易被人家欺负。”

“没有人会欺负我。”

“我们当然不敢欺负你,你一根针扎下来,我们就痛得哇哇叫,不过,有些人不长眼睛,不知道你的厉害。”

张水薇噗哧一笑。“我怎么成了凶神恶煞似的?”

“不是,你是我们村子的仙女,不过整人也很厉害。”他可是尝过那种被整的滋味,一次而已,至今想起来都还冷汗直流。

“知道我厉害,就别再说个不停,小心我拿你试针。”张柏斌闻言立刻蔫了,张水薇见状一笑,转向赵平澜。“进屋吧,我帮公子把脉。”

“有劳张姑娘了。”赵平澜拱手行礼,请张水薇先入屋,他跟在身后。

走出屋子后,赵平澜首要就是锻链身子,因此他向张柏斌要了一把剑,另要了一把小刀和整套雕刀。张柏斌对此颇有意见,觉得他是个不安分的病人,可是嘀咕归嘀咕,还是给他准备了,要不然一状告到妹妹那儿,他肯定挨骂。

赵平澜一开始只在天未亮时起来练一次剑,过了几日,身体能自由驾驭手上的剑后,增为一日两次,再过几日,增为一日三次,不过其中一次,是练习射箭。

虽然一出生就是尊贵的世子,可是为了让他成为足以支撑整个家族的继承人,父亲对他极其严厉,文与武皆为他请最好的先生和师傅,每年皇家狩猎他皆夺第一,先帝大肆赏赐,还不忘了训诫皇子们以他为榜样……若知这份名声会带给成国公府灭顶之灾,他宁可不要!

他要复仇,他要为成国公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讨回公道……赵平澜的剑势越来越凌厉,身轻如燕的穿梭在竹林间,令人眼花撩乱……

“好!”张柏斌见了忍不住拍手大叫,不曾想到这个伤好后长相俊得教他倒尽胃口的家伙有如此身手。

收剑,赵平澜顺了顺气息,走到连袂而来的张柏斌和张水薇面前。“献丑了。”

“我们来比划比划吧。”张柏斌兴致勃勃的道。

张水薇懊恼的斜睨他一眼,以一个大夫的口吻道:“赵公子的身体尚未痊愈,宜多静养。”

“张姑娘放心,我不敢贪多,每日一两回,倒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松了。”

这会儿张柏斌看赵平澜更顺眼了。“习武之人不能当姑娘家娇养,每日锻链上几个时辰,更是有益筋骨。”

“三公子所言极是,习武之人早已习惯每日锻链身子,成日呆坐着躺着,不能舞刀耍剑,反而觉得浑身不舒畅。”

“炎炎夏日,赵公子小心中了暑气。”

“竹林这儿凉爽得很!”张柏斌忍不住要抗议一下,以往这儿可是他最佳避暑的好地方,如今被这个家伙占据了,已经很呕人了,妹妹还担心他中了暑气……真搞不懂他是逃难至此的落魄人,还是他们请来的贵客?

“张姑娘无须担心,竹林确实凉爽宜人。”

“不要废话了,我们来较量一下吧。”遇到功夫不错的对手,张柏斌就热血沸腾,总要与人家过上几招,才会全身舒畅。

“三哥哥,赵公子还是病人。”

“我们只是过几招,又不是要分出高下。”

“再过几个月,赵公子就能与三哥哥一较高下,何必急于一时?”她还不了解自个儿的哥哥是什么性子吗?三位哥哥当中,身手最好的是三哥哥,可是父亲出门送镖从来不带他,因为有事他惯于先动手动脚,却不动脑子,拳脚一挥,什么都忘了,一心只想争输赢。

“赵公子不会连跟我过个几招都不行吧。”张柏斌挑衅的瞅着赵平澜。

“只要三公子不嫌弃我这个对手,过几招倒是无妨。”

“赵公子……”

“没关系。”虽然不清楚张柏斌的身手,但是根据他从伊冬那儿探得的消息,张家武馆在宜县很有名,张柏斌的身手在武馆更是数一数二,他很乐意有高手指点。

张水薇瞪了张柏斌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就索性不管他们了,迳自穿过竹林来到草药园,原想在凉棚下的椅上歇个脚,却见桌上摆着一整套雕刀和一把箫。

看着箫,张水薇不禁想起那段以琴声倾诉胸中郁闷的日子。

皇上赐婚,她不得不嫁进与父亲敌对的勤国公府。皇上猜忌手握兵权的父亲,意图用这桩亲事牵制父亲,父亲原想用先帝赐下的免死金牌交换,可是被她挡下来。当初父亲在先帝亲征南蛮之时救驾有功,原可以封侯,不过父亲不喜欢与京城权贵有太多交集,婉拒爵位,于是先帝赐了父亲一道免死金牌,这何其珍贵,岂能轻易浪费在她身上?无论她的亲事背后有多少谋算,勤国公世子元韦洲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她也不吃亏,何不开开心心的嫁了。面对女人的一辈子,她真的用心对待,也是不想让父亲兄长们为她牵挂担忧。

一开始元韦洲待她极好,她以为他们会一辈子恩恩爱爱,可是新婚三个月后,元韦洲就露出真面目,又贪利,贵妾一个接着一个纳进门,她从伤心欲绝到心如止水,在琴声相伴下渐渐想明白了,她只要做好一件事——当个贤妻。

她什么贪念都没有了,只想当贤妻,然后有个孩子傍身,不过谁会知道,尊贵的四公主会看上元韦洲,藉着宫中的中秋宴就好上了。起初,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后来随着皇上一步一步接收父亲手上的兵权,父兄全部被派到西北守边,京中没有人护着她,四公主终于不再隐藏取代她的野心,最后更是与元韦洲联手下毒。

离开京城之时,她的心充满了仇恨,日日只能藉着琴声不让自个儿陷在其中,回到张家

祖宅,见到了师傅,在师傅的开导下,接着全心全意投入习医,她终于将仇恨完全放下,也同时将她的琴封起来。

“张姑娘会吹箫吗?”赵平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张水薇收起思绪,转向赵平澜。“不会,这把箫是赵公子自个儿做的吗?”

“是,我师傅很会做各种乐器,我跟着学了一些,不过技艺终究不及师傅,做工过于粗糙。”

“赵公子过谦了,我倒觉得做工精细,上头雕的梅花更是栩栩如生。”

“除了箫,我还会做琴,赵姑娘弹琴吗?”

“不必了,这个丫头只喜欢两件事——治病和验尸。”为了阻止赵平澜献殷勤,张柏斌可不介意“破坏”妹妹的形象。

如今的她确实只喜欢这两件事,可是,三哥哥有必要刻意说出来吗?张水薇没好气的斜眼一扫。“三哥哥与赵公子这么快就分出高下了?”

“……我不是答应你了,只是过个几招。”张柏斌其实很想跟赵平澜好好比划一下,可是人家的身子还很虚弱,今日的锻链又耗了不少体力,他当然不好意思死缠烂打,见人家招架不住,就赶紧收手。

张水薇俏皮的挑了挑眉。“还真是难得。”

“……你不是来帮他把脉的吗?”张柏斌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不急,不知能否听赵公子用这把箫吹个曲子?”

“赵公子今日累了……”

“成,张姑娘想听什么?”

“若是可以,赵公子能否吹一曲《梅花落》?”

“好,就吹一曲《梅花落》。”赵平澜走过去拿起那把刚刚制成的箫。

张柏斌原本是想阻止,可是箫声一响起,不自觉就闭上嘴巴……这个家伙越看越危险,可是,却又越看越顺眼,实在无法讨厌……还好,妹妹已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不管何人在她眼中都只有两种区别——生病和健康,她一心一意钻研医术,只盼遇上的病人都有能力救治。

晚膳过后,在园中散步消食半个时辰,张水薇习惯坐在廊下看医书。这是师傅自个儿编写的医书,是师傅遇到的病例,如何诊治,如何用药……她总是看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这几日她竟然将医书丢在一旁,拉着伊冬下棋。

“伊冬,棋子别一直握在手上,赶紧放下。”张水薇是个好大夫,但绝对不是个好棋友,轮到自己,想了又想,换成对手,频频催促。

伊冬苦恼的咬了咬下唇,终于将执在手上的雪白云子落在棋盘上,然后继续用审视的目光望向张水薇。小姐对下棋向来提不起兴致,一来棋艺不精,二来以前元韦洲那个烂人最喜欢拉着她下棋,来到这儿,她的心思皆放在习医上面,平日连棋盘在哪儿蒙尘都不知道,为何突然对下棋如此来劲?

张水薇将棋盘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一圈又一圈,棋笥中的棋子拿起来又放回去,抿嘴、皱眉,显然拿不定主意,突然,她抬起头来,一板一眼的道:“伊冬,我不是大丈夫,我可以悔棋吗?”张水薇也不管伊冬同意与否,连忙将前三次的棋子收回,然后将伊冬随后放置的棋子退回。

“小姐,这实在是太……这已经是你第十次悔棋了……这也就罢了,我还没见过有人像小姐这样悔棋,连悔三子……”伊冬越说越无力,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有悔棋十次吗?”张水薇不好意思的避重就轻。

“我很可能数错了,不是悔了十次棋,而是更多次。”

张水薇瞪大双眼,不敢相信伊冬这么不给面子。

这会儿伊冬可管不了她的感觉,再也不想被折腾了。“小姐,我们别下棋了,这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怎么会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是啊,也不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至少看小姐悔棋很有意思。”

张水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丫头是想造反吗?好吧,她也清楚自个儿在下棋这方面没有天分,虽然也曾经用心研究棋谱,可是看了几页眼皮就不听使唤往下垂,也因为元韦洲喜欢下棋,她打从心底对下棋生不出一丝丝的欢喜,不过,过去她好歹经过许多高手指点,不至于连伊冬都比不上……今日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小姐明明不喜欢下棋,何苦为难自个儿?”

她何苦为难自个儿呢?最近见到赵公子身体明明很虚弱,可是这个看似身分不凡的贵公子却咬着牙不分昼夜锻链,她不由得想起师傅的教导。师傅说,人的心可以无比强壮,也可以无比脆弱,端看如何培育,这就好像一个孩子,若是一味放纵、保护、娇养,这个孩子就会成长为懦弱且害怕失败的人。关于过去,她可以将仇恨放下,可是对于会让她忆起过去的事物,总是不自觉想逃避,这说明什么?她的心终究不够强壮,足以坦然面对过去。

“我们继续下吧。”张水薇刚刚伸手拿棋笥中的棋子,隐隐约约的箫声传来,手一顿,棋子随即落入棋筒中。

伊冬见了松了一口气,只要听见赵公子的箫声,小姐就不会想下棋了……嗅?小姐拉着她下棋难道是为了等候赵公子吹箫?她还是不喜欢赵公子,他越早离开越好,可也不能否认此人真是赏心悦目,相貌虽不及元韦洲那个烂人俊美,不过贵气与风采远远在他之上……正因为如此,更教人不安,小姐日日面对赵公子会不会生出其他的心思?

“小姐,这位赵公子看起来身分不凡。”伊冬是转个弯告诉张水薇,若是赵远出身显贵,只怕他惹上的人不是当今皇上,也一定是皇亲国戚。

张水薇知道伊冬想说什么,其实她早就想到了,落魄至此还抹不去与身倶来的骄傲,此人只怕是京中显贵,而足以将他逼至这种绝境的还会是谁?她不敢再胡乱猜想,只能记住一件事——他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病患。“无论他是谁,皆与我们无关。”

伊冬激动得差一点跳了起来。“他如今住在这儿,怎会与我们无关?”

“我收留的公子姓赵名远。”

愣怔了下,伊冬想明白的瞪大眼睛。“小姐是说,赵远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今日换成是你,你会坦白自个儿的真实身分吗?”

“我若是他,早就熬不下来了……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他没有坦白身分乃人之常情,可是,怎能连自个儿的救命恩人都要隐瞒?”

“他必须自保。”

“若是小姐不救他,他根本没有活路。”

“对他而言,我当日救了他没错,但这不能保证明日不会为了利益或自保出卖他。”伊冬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小姐在他眼中岂不是成了贼?成天防着呢。”

张水薇闻言噗哺一笑。“我倒觉得不知他是谁更好,我也不必成日提心吊胆。”

“即便他是盗贼山匪,小姐也不会见死不救。”

“虽是如此,不知道自然就不会胡思乱想。”

“不知道,我才更会胡思乱想。”伊冬忍不住叹气。

张水薇安慰的拍了拍伊冬的肩膀,着手收拾棋子棋盘。“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无论惹上谁,他的麻烦暂时过去了。”

“这是为何?”

张水薇逗弄的刮了刮伊冬的鼻子。“你当真以为我只知救人,其他的一概不管吗?这段日子我一直让鸿叔暗中打探,无论宜县,还是邻近县城,都并未出现任何可疑人士。我敢断言,不是他早在进入宜县之前兵,就是可能对方已经放弃。”

“真的吗?”伊冬知道小姐断事向来有所根据,这三年小姐跟在华神医身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深闺女子,她学着看邸报关心时局,套一句华神医所言——要死也不要死得不明不白……华神医真是一个很奇特的女子,不及三十岁,说起话来却好像一脚快要踏进棺材的人。

“不必担心,我会让鸿叔继续留意。”

“如此一来,他若不小心教人瞧见了,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是吗?”

张水薇点了点头。“不过,最好还是给他弄个身分,譬如鸿叔远房的外甥,总是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也是,他若想在这儿住下来,总不能一直躲在竹林那边,小姐还是尽快给他弄个身分,找个机会让他在村里亮相。”

“我会与赵公子商量,看赵公子是否还有其他打算。”张水薇转头望着竹林的方向……箫声幽幽、盘旋跌宕、丝丝扣人心弦……从他的箫声方知,他并非如外表那么冷情,他内心充满了澎湃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情?是仇?究竟,在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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