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日这般天候,日阳不露脸,寒意犹存,大爷得注重保暖,所谓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险就该避免,不可轻忽不是吗?”她秀颜微沉。
渔村岸边风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该在湖边上闲晃。
虽被责备了,他心情却颇好。“姑娘见谅,在下当惯小人,一时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说话却故意流里流气,他就爱跟她对着干。
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有些着恼,润颜会小小绷紧,鼻翼或者会忍气吞声般歙张,那般表情会让她沉静眉眼显得格外无辜,好像被他欺负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爱。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间屏息。
她表情确实如他所想那样板着,却将脖围解下改而缠在他颈上。
说是脖围,其实就是一条丝麻混织、略宽的长布,一圈圈围在脖颈上保暖。
“大爷不当君子,不勉强,但总得有个大人模样。难道还是三岁孩童?任人叮嘱再叮嘱,全当乱风过耳,都说这时节出门须多添衣物,颈上保暖功夫更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减少寒喘发作,大爷既想治病,就该好好听医家建言,不能总这么任性。”
不清不楚的声音从他两片薄唇中嚅出,她扬睫眯阵。“你说什么?”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爷跟骂儿予似,我是你儿子吗?”
又像听到——“你家医馆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连药材也相赠,哪天大爷不痛快,随时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有。”苗淬元撇开脸,咕哝了声。
紫色脖围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来挺好,朱润月点点头一笑,顺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漂亮,五指一拢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与他相识那年,他身长已较她高出许多,这几年她没多大进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窜,如今她的头顶心离他下颚是越来越远,此时手被擒住,她抬头看他,男人面上无波,探不出喜怒哀乐,她只觉这么仰着脸不动,颈子会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掌心竟异常高热。
心间荡开一抹异绪,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爷有不平之气,冲我道出便是,忍着多伤?”
苗淬元只觉喉间苦涩,仿佛那颗早已下肚的蔘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当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样看。
掌中很烫,心内微凉,他松了手劲放开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气,摆出一副“大爷不跟娘儿们较真”的神态。
他这般嘴脸,这几年朱润月已领教多次。
苗大爷每回跟她斗,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外边风传“凤宝庄”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独到、待人如何周全、处事如何果断且圆融……她听着常心疑,外头走踏的那个苗大与她私下相处的这一个,究竟是否为同一个?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显,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凤宝庄』,那你就别待这儿,村里义诊的地方烧着好几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说完,再拉了拉那只广袖。
“别教我挂怀。”好像总是这样。他想。
总是因她心凉难受,许多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对她一吐内心块垒,想把她也弄得混乱难过,但只需她轻巧一句,便又能抚软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怀,想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朗瞳眸会为情湛动。
离开晾渔网的木架群,随她走进村里时,两人静默无话。
朱润月悄悄侧目好几回,不动声色地偷觑他。
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苗大爷心绪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寻常,但寻常里又不知哪儿不大对劲。
这样的苗淬元是极少见的……她欲问问不出,脚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步。
见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转头看去——
他俩身后一小段距离,卢成芳与楼盈素并肩走来,手中各抱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两双男女一照面,最先动作的是楼盈素,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垂颜敛眉。
察觉到她这小举动,苗淬元暗暗冷笑,长目慢条斯理对上卢成芳一向温和的眼神。
只是卢大公子一与他四目相交,有礼地颔了颔首后,长身有意无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谁挡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见他们俩走近,朱润月已然笑道:“欸,刚才忘了带木头人下船,是我爹请卢大哥和素姐跑这一趟的吧?!”
两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请人打造的,肩颈、四肢部位的关节可以活动,偶人身上亦画满经脉的分布,点写各大穴位。
朱润月随爹习医,少不了它们相辅,她一直称它们是“木头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针灸时,多拿木头人来跟病家讲解,义诊时也常把它们带上,有时遇到对医术感兴趣的村民,还能用木头人简单授课。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带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没找着姑娘,没想到姑娘会出现在这儿,像专程回头来寻谁……唔,然后……毕竟……木制偶人皆为实心木头,颇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块儿过来取。”楼盈素轻声解释。
只是这话先不提她这个说者究竟有意或无意,某位听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扬笑,温声道:“楼姑娘如此纤细弱质,还是交给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对方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来我来,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这木头人常被我扛来抱去,对我来说不算沉。还行!”吆喝了声,朱润月当真把半人高的木头人顶上肩。
一时间,三人六只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吗?
她朝他们露齿一笑,沉静眉眼注进活力。“嘿,虽我瘦归瘦,还是有几把力气的。”道完,她转身便走,大步朝村里义诊的所在迈进。
卢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弯挟着一个木头人,却探手想将朱润月肩上的那个抓过来一起扛似。
朱润月当然不让他抢去,结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闹起——
“卢大哥别再扯啦,等会儿把我爹心爱的木头人扯得断手断脚,看我爹怎么罚你……噢,不,阿爹喜爱你,不会跟你生气的,最后肯定拿我开涮,卢大哥,你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吧?小妹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这么一说,真把卢成芳制住,遂见他乖乖撤手,与她肩并肩往村里走。
接着两人不知又聊了些什么,他垂首靠近,低声说着话,她则侧着脑袋瓜仿佛听得仔细,那模样自然亲近。
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约三大步距离的另一双男女,心情各异。
对于楼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怜之情,然,他绝不愿见有谁对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见时,楼盈素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无果。
据苗家布在镜河坊一带的“暗桩”传回的消息可知,她与卢大公子自小亲近,且稍年长之因,卢成芳对她虽不到完全言听计从,但许多事亦都惯于与她商量,似是这一点令卢家老太爷对楼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楼父为“江南药王”卢家做事多年,其炮制药材的功夫在江南药市可算一号人物,卢家长辈们像有意成全她与卢成芳,当然,得在卢家与朱家正式结亲之后,再让卢大公子抬她进门。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卢家长辈们的想法,只觉整件事重中之重的点,怎么看都是朱家祖上传下的那几片沃土和几处药庄,陕甘的当归、黄耆田,云贵的川贝高原地,东北的蔘山,湘地的山药、生地田……正因有这些,卢家如何都得让朱家姑娘先一步进门。
就算楼盈素不甘心也得认。
但现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贞静委婉似见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赏谁苦头吃都行,偏不该拿话挤兑朱润月。
苗大爷不痛快时,喜欢看人家与他一般惨,或者把别人弄得更惨。
“与盈素姑娘虽未深交,但也相识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识得四、五年有了!”他惊奇扬睫,斯文俊庞转向一旁女子。
“……是。”楼盈素低眉应声。
“我好似听朱大夫提过,盈素姑娘像是较卢大公子还长两岁,卢大公子既与在下同龄,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岁了?”
“……是。”嗓音微紧。
欸,他这人……又想干么?!走在前方的朱润月心头一跳。
实不该大咧咧问起姑娘家芳龄,还用那种带点无辜和亲昵的口吻,让人都不知怎么发火。一听身后的苗大爷开口,她脚步不自觉放缓,未留意与她并肩而行的卢成芳亦同时慢下步伐。
仿佛聊天兴致来了,非好好聊开不可的势头,苗淬元愉声又问——
“姑娘如今这年岁,婚配一事迟迟未定,家里长辈都不着急吗?”一顿。“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订了女圭女圭亲,你长他两岁,未出嫁亦未说亲,如此蹉跎青春,你心里不急,我瞧着都替你急了。”好真诚地低叹。
朱润月轻抽一口气,扛着木头人倏地转过身。
她秀阵瞠得圆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珑、彬彬有礼的苗大爷会说出这么没眼色的话。
他根本是故意的!却不知他为何这样故意?
她张口欲训人,楼盈素却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苗淬元问道——
“那苗大爷呢?不也尚未说亲?所谓先成家,后立业,阁下家未成、亲未定,又是为何?身为苗家大家主,为家中开枝散叶何其要紧,你心里不急,苗家长辈们也不急吗?”
这是拿他的话来堵他的嘴了。
一个本性温静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发狠反击,那是真踩中她的痛处。
那痛像也袭上他心头,他俊颜漾笑,从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岁的太老太爷那是翻倍的着急。嗯,不如这样,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与我凑合凑合,你觉如何?”
砰!
卢大公子挟在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整个摔落地,发出好大响声。
那是爹珍爱之物,朱润月却只是傻傻瞪着“趴”在地上的木头人,然后阵光慢吞吞扬起,傻傻看向苗大爷。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视着身旁女子,后者表情惊怔,他俊秀侧颜却依然淡淡噙笑,静然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