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不肯乖乖喝药的病患,没有家属照顾,左手从肘处被切断,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好像几年没洗过澡的乞丐,他无视围在周遭的御医、医女,茫然地望着上方,表情充满绝望。
看见他的样子,弯弯不免暗叹一声,这人一心求死。她走到榻边,一开口,就是一句让人满头雾水的话,“对不起,都是你的错。”
不过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完全不合作的病人终于有所反应,他转过头,微微瞪大眼睛望向她。
弯弯直勾勾与他相对,轻声解释,“如果你先遇见阎罗王,我没话说,可是你先遇见我,我就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夜闯阎王殿。”
这话是说给这名病患听的,却连带鼓舞了躺在旁边的两排病患,公主敢这样说,他们一定不会死了,是啊,公主是菩萨座前的仙女,一定能够把他们给医好。
于是公主的这番话,透过家属的嘴巴流传,一个病房传过一个病房,精神力量鼓舞了病患,心理影响生理,病人们比预估的更快康复,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过这是后话。
男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弯弯的手一伸一缩,银针已经飞快扎在他身上数个穴位,顿时,他动弹不得,接着她对旁边的医女吩咐道:“打几盆水,先把他全身给洗干净,再熬一碗浓浓的药汤来。”
丢下指令,弯弯先领着史湘晴、凌之蔚下去吃饭,再回来时,病人已经焕然一新,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
这些医女过去都是当宫女的,伺候人的活儿做得可上手啦,但能被她们伺候的都是贵人,这男人可是修了三百年的好福气。
弯弯坐在他身旁,拔出银针后,他又能活动了,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问:“为什么求死?因为前途无亮?因为手断了一截、生不如死?因为亲人离弃、活得不耐烦?还是以为本公主没有本事救活你?”问完,她眉开眼笑地望着对方。
老实说,他病得很重,再不施药,真的要说拜拜了,可大话她都呛出口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把给他救回来,不过在医治前,得先把他的心病医好,否则再好的药都是浪费。
“别白费功夫救我这个废人。”他幽幽说道,把脸转向另一侧。
弯弯缓缓点头。他认为自己是废人,所以是因为手残导至心残?
“你说废人?难道你的脑子坏了,听不懂我的话?你出现幻听幻觉,老是觉得有人在你旁边跳舞?”
她一连串怪异的问话,问得对方答不出来,错愕的表情让史湘晴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欺负他,他是病人。”史湘晴戳了弯弯脑门一记。
“哪有欺负啦,我想弄清楚他的脑子是哪一块坏掉,怎么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就变成废人了?”
弯弯说完马上递了个眼色给史湘晴,两姊妹默契极好,史湘晴立刻接话,“你没看见他的左手断了吗?”
“什么,就这样?断了一只手就叫做废人?”
“还不严重吗?”
“哼哼,他一定没听过杨过的故事。”你一搭、我一唱,两个女人开始在病房里演起双簧。
“杨过?哦,你说的是那个断掉右臂,却仍不死心、不放弃,勤练左手刀,最后变成武林传奇的那个男人。”史湘晴对着弯弯问。
这本小说她看过,弯弯借给她看的,书名叫做《神雕侠侣》,让她数度红了眼眶。
“喂,你忘记一个重点喽。”
“什么重点?哦……他娶了小龙女,纵横江湖。”
“没错!”弯弯转头问病患,“你知道杨过吗?”
男人摇头,他不信天底下有这种人。
“你居然不知道他?他鼎鼎大名耶!好吧,既然你不知道,我就来给你说说他的生平。”弯弯开始讲故事了,“杨过是天下第一衰人,他的娘早死,他的爹爹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最后死得悲凉凄惨。他虽然被武林盟主收养,可是自以为正派的盟主居然认为他身上流有他爹的血,给他取名过儿,好像他天生就是来犯错的。才出生呢,身上就被贴了标签,走到哪里都被人嫌……”这是她最不齿郭靖的地方,有过错的是杨康,关杨过啥屁事。
史湘晴看男人听得认真,便打岔道:“行了,你想说故事也先让他把药喝掉,这药熬上大半个时辰呢,就同情同情医女们吧,今儿个一整天已经够折腾人的,别让她们再重新熬药。”这话虽是对弯弯说的,却是在暗指不识好歹的臭男人,人家累得半死还来伺候他,该心存感激。
史湘晴与男人对视,目光坚定,男人犹豫片刻后,伸手接过药碗,一口喝干。
他想要知道杨过的故事,想要知道一个断了手臂的男人,怎么还能成为武林传奇?他只是个乞丐,弯弯却是身分尊贵的公主,但这个晚上,公主坐在乞丐床边,向他叙述一个断臂王子的故事。
古墓里的小龙女、自以为正道人士的全真派、郭靖、黄蓉……一群英雄豪杰护卫国家……
男人听得认真,同病房的病人、家属也听得认真,昏黄的烛光摇曳,把弯弯姣美的侧脸投映在墙上。
凌之蔚和史湘晴守在门边,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看傻了,谁敢说弯弯不是菩萨座前的仙女,若不是这样的慈悲佛心,怎肯低声下气,为扭转一个乞儿的人生而努力?
史湘晴对这个好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至于凌之蔚则在此刻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弯弯娶回家。
有人在成阳县看见左棠的消息一传至北疆,程曦骅立刻带着穆语笙南下,喃喃因为年纪实在太小,不方便一同带着他,只能先暂时请府中的婢女帮忙照顾。
这是近两年来第一个关于左棠的消息,不论真伪,他们都必须前往,虽然成阳县有瘟疫,但阻止不了他们寻人的决心。
从北疆到成阳县,会先经过京城,程曦骅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先回京城一趟。
表面上是探望父母,拜见皇帝,将自己对北夷的大计面禀皇上,然私心里,他希望能和弯弯见上一面。
过去不想见,却老是碰在一块儿,现在想见了,他在御书房、御花园流连多时,却始终等不到弯弯的身影。
不过他见到齐槐容,兄弟相见自然满心欣喜。
齐槐容似笑非笑地瞅着自讨苦吃的程曦骅,吊足他的胃口,才说:“弯弯在成阳。”
闻言,程曦骅像只瞬间炸了毛的猫,质问道:“她在成阳?她去那里做什么?她不知道那里有瘟疫很危险吗?一不小心就会送命,那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身为大哥,你不知道要阻止她吗?!”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中迸射而出,语毕,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自己居然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话,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胆大的指责皇子?!他马上尴尬的低下头。
齐槐容也是难掩惊讶,果然……他信上写的没有夸大,弯弩果然会让他变得不像自己,难怪他会恐慌、会担心、会以为危险逼近,原来他家弯弯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啊,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得意又幸灾乐祸的笑了。
程曦骅面红耳赤,欲盖弥彰的想要解释,“我欠她一句抱歉。”
齐槐容还在笑,这回笑得满脸贼样。“你以为她会在乎一句年代久远的抱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别说当朋友的没义气,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好友,怎么说也是流有相同骨血的为重。
程曦骅咬牙道:“我会让她在乎的。”
他是不是可以把好友的这句话,解读为他想赢回弯弯的在乎?
好吧,虽然民智晚开,好歹也开了,希望这回他能做出正确判断、正确举止,正确地踢开凌之蔚,成为他的妹婿。
弯弯骄傲又倔强,她极力否定自己对程曦骅的感情,可那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歪脖子,他就晓得她存上坏念头,一扁嘴,他便知道她委屈了,她若是云淡风轻,他会相信她对
曦骅已然放下,她越是否认,他便越清楚,这个执拗的丫头把曦骅藏在心里藏得有多深。
起初程曦骅来信,他只是想测试妹妹的反应,便把信交给妹妹,她看得很认真,然后找书、找资料,整理出意见,写在纸上交给他,他看完,再转写给曦骅,曦骅下回来信,便告诉自己,他采用了信里哪些点子,做出什么成效,于是他又把信转到妹妹手上,她乐了,然后又看得认真,再找书、找资料,再次汇整。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为了弯弯,他和曦骅的信通得更认真,因为在书信往返间,他看见弯弯的快乐。
我是因为成就而快乐,与程曦骅无关。
如果她不要欲盖弥彰的补充这一句,也许他会相信她的行为和程曦骅完全无关,所以他很清楚,师兄师妹的故事只能阻止她的理智,却无法阻止她的感情。
于是他转而测试程曦骅,从一年前开始,他把弯弯的信笺夹带在给曦骅的信里,娟秀的字迹,他相信曦骅猜得出是谁的手笔,结论是——他并没有因为建议出自弯弯而不用。
弯弯的意见让他立下不少功劳,他托人把战利品送给自己,里面总会夹带一箱北疆的药材、佩饰,那么女孩子的东西,只会是送给弯弯的,但他并没有把那些东西交给妹妹,他担心希望之后又引来失望,直到他那封关键的信寄来。
当年插手的人太多,坏了事,如今他只打算在旁观望,但愿这次,他们之间能结出好果子。
齐槐容语重心长的道:“弯弯是我的亲妹妹,你是我的好友,也是大齐的栋梁,希望这次你别再伤害她,否则我不介意因私废公,废了大齐王朝的梁柱。”
程曦骅浓墨的双眉微扬,齐槐容从未对他说过重话,这是下定决心,站在自己这边了,还给自己警告来了,于是他郑重点头,保证道:“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视,齐槐容眼里有期盼,而程曦骅眼里自信满满,向来,他想要的东西,都会成功到手。
两人都没有明说,却已经了解彼此的心意。
拍拍他的肩,齐槐容说:“柏容也在那儿,有需要的话,让他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程曦骅冋拍他的肩头,转头,大步离去。
程曦骅和穆语笙一出京城,就马不歇蹄直奔往成阳,但任他们再拚命赶路,抵达成阳县时,城门已落钥,两人只好在城外寻个小饭馆休息一夜。
从疫情爆发之后,成阳就只准进、不准出,倘若弯弯控制不住疫情,便意味着他们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要是如此……
穆语笙放下碗筷,踌躇的问:“师兄,如果北疆战事兴起,你困在成阳,会不会延宕军情?”
“别担心这种不会发生的事。”
他全盘考虑过了,他不走,北夷不会觉得有机可乘,他们不连袂动手,他就没办法再斩杀几个王子,顺势把达西布推上王位。
探子曾传回消息,北夷的老国王的身子越来越弱,他毕生梦想是占领大齐国土,现下他离开北疆,这么好的机会,北夷应该不会傻得不知道利用。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真有如果,那道城墙怎可能关得住自己,除非他也身染疫病。
见师兄说得笃定,穆语笙这才试探道:“师兄,我在京城里听到许多玫容公主的传奇。”
“是吗?”想起弯弯,他的眉头也跟着弯弯,这丫头真是好样儿的,短短两年,她不但挽救了自己的名声,还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传奇人物。
“师兄想听吗?”她带着期盼,望向师兄。
她会提及此事,是因为传奇之中还夹杂了一段小话,话说两年前师兄回京,公主曾经看上师兄,想招他为驸马,可惜两人有缘无分,此事不了了之。
两年前,正是她怀上喃喃的时候,那时她身子重没办法进京,是师兄陪同程将军、程夫人回京,并且替自己寻访左棠。
她不信师兄会像那些肤浅的京城权贵,认为公主行医败坏德性,不愿与之联姻,所以理由到底是什么?
“说。”
见师兄不排斥,穆语笙露出一抹浅笑,顿时,饭馆里的客人看得痴了,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御史梁大人从头到尾都非常反对公主行医,他说倘若大齐女子群起仿效,那么妇德何在?奏折一本一本往上呈,皇上不理会,他还倚老卖老,一头撞在柱子上,想要死谏,就是要逼皇上阻止公主行医。”
程曦骅蹙紧了浓眉,竟有此等冥顽不灵之人?他还以为有齐槐容在,那些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当初离京时,他还留下十名隐卫,让他们帮着槐容办这件事,没想到……即使舆论倒向弯弯,还是阻止不了榆木老头的偏见。
“后来呢?”
“梁大人三代单传,他的儿子短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他悉心教导唯一孙子,把所有的希望全放在梁琛身上。梁琛也是个人才,十八岁就考上二甲进士,眼看着就要成木成梁,没想到竟生起怪病,缠绵病榻,京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大夫全让他延请到家里,可越治,梁琛的身子越弱。
“家里的夫人、老夫人都哀求他去请公主治病,可才多久之前,他义正辞严死谏皇上,绝不能让公主的丧德败行荼害大齐妇孺,现在又要厚着脸皮求公主治病,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挂?他不肯,家里的老夫人为此闹着要上吊……”
他忍不住失笑,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吗?
“谁知道公主不请自来,把梁琛给救活了,梁大人羞愧难当,背上荆棘上殿,说是要负荆请罪,想请公主鞭他三百下。皇上也是有趣,还真的让人到后宫把公主给请来,没想到公主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把梁大人扶起来,说道:“我把老人家打坏了,还得腾出手去救,那不是折腾自己吗?”就这么一句话,让梁大人羞愧得真想当场挖个洞往里头钻。
“那天,公主对百官言道:“我能明白大家的愤慨,许多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变,可是请大家想想,如果老祖宗所言都是正确的、不能违逆的,那么勤有功、嬉无益,为什么各位大人还在京城各饭馆酒肆流连?祖宗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什么学子要挑灯夜读?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要由人们来改,如果各位大人还是认为身为公主不该行医,今日便开口言明,明日起我便不再替人治病,免得父皇要为各位的折子伤透脑筋。身为女儿、不能为父皇分忧已是不孝,还造成父皇困扰……我心里过意不去。””
程曦骅眼底的欣赏更深,这丫头兵书读透了,以退为进,攻心为上,梁大人之事方过,谁晓得哪天会轮到自己头上?何况若是此刻反对,弯弯真的收手,哪天万一谁家有人生病,却求不来公主救治,所有的埋怨罪孽都要一肩承担呐,朝堂大臣一个比一个狡狯,哪会做这种自断生路之事。
“这下子,没有人敢反对了吧。”他的弯弯……真聪慧,呵,是啊,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属于他的了。
“当然,都说公主是菩萨座前的仙女,谁敢说不,菩萨佛手一点,家里马上有人生病,还求不到公主出手,那才叫一个冤呢。”
看来弯弯忙得很,行医、制药,还要应付他的信……,
两年了,不知道她变成怎样?想着即将到来的会面,他的心情难掩雀跃,却又忍不住有些紧张。
看着官员呈上来的名册,各地病患人数锐减,医馆里面的病人渐少,有几个医馆已经出现五成的空房率,这就意味着疫病已经获得控制,这是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
这一个月来,弯弯、史湘晴、齐柏容和凌之蔚领着御医、医女和当地官员,忙得脚不点地,如今这样的成果,对他们而言是最大的鼓励。
齐柏容已经派人飞马送奏折回京,请父皇下令全国各地比照成阳县的法子防止疫病蔓延。
如今成阳县的衙门已经成为临时的防疫中心,弯弯和二皇兄居中坐着。
“东馆和南馆可以关起来了,现在两边加起来还有一百零三个病人,把他们依照住处,移往北馆和西馆。”
“是的,公主。”戴大人、文大人起身应和。
他们看着公主的眼神带着满满崇拜,当初皇上派公主过来,他们还暗暗抱怨,疫病已经让大伙儿忙得脚不点地,怎还派个公主来添乱,谁有空伺候她?
他们当然听过公主的传言,但谁晓得是实是虚,是不是为了捧皇上的场,夸大其辞,何况医病这种事难讲,搞不好是前一个大夫把人给医好八成,公主接手,拾人牙慧。
但是过去一个月,他们亲眼看着公主为百姓四处奔波,指挥若定,把乱成一团的成阳县在最短的时间内梳理起来,她做的事比男人还强,谁还能不赞叹感佩?
“湘晴,医馆收拾好之后,我把一半的医女和御医分配给你,你带着他们到季阳县,比照办理。”
季阳离成阳不远,是目前疫情较为严重的地区,如果季阳也能控制住,疫情就等于控制了七、八成,其它的县城再依相同的法子处理,这场灾难应该不会太久便能完全结束。
“好。”史湘晴用力点头道。
“你需要帮手吗?”弯弯问过之后,挑挑眉角,眼神往凌之蔚方向闪了两下。
史湘晴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心里忍不住想笑。
凌之蔚很积极,他大概也清楚皇上让他跟着弯弯到成阳县的目的,这个月以来,他如影随形,随时随地保护弯弯,虽然没有私底下对弯弯有所表示,可是划地盘的意图很明显。
虽然史湘晴希望弯弯能顺心遂意,嫁给心里人,但凌之蔚的积极看在她眼里,多少还是替好友感到开心。
弯弯曾经说过,爱人辛苦、被爱幸福,聪明的女人应该选择后者,可惜多数的女人在婚前都不够聪明,追星追月、追太阳,殊不知在身边不时吹拂的清风,才最令人舒服。
如果弯弯的理论是对的,那么愿意对她尽心的凌之蔚,就是个好人选了。
“不必,御医和医女对疫病都很熟练了。”史湘晴把凌之蔚留下来,顺利的话,也许回京之后就能听到好消息。
弯弯瞪她一眼,嘴边却硬挤出微笑。“可是你一个人过去,我不放心。”
“我送史姑娘过去好了,来回不过是三、四天路程。”齐柏容毛遂自荐。
临行前父皇交代过,要让弯弯和凌之蔚多相处,看来父皇是想订下这个女婿,依他看呢,之蔚人不错,会念书,脑子却不迂腐,勉强可以配得上弯弯,虽然不会武功,体魄差了点儿,不过不要紧,弯弯还有他这个二哥呢。
无声轻叹,弯弯垂下眉睫,也不是说凌之蔚不够好,或是和他相处有困难,只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被人盯着瞧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虽然多数时候他盯的是她的后脑杓,但……她对背后灵这种东西有点……畏惧。
可如今二皇兄都说话了,她不能下了二皇兄的面子,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说不定返京后,父皇真会给他们两人赐婚,到时她会不会拒绝?应该、不会……吧?
打个比喻好了,她喜欢肉多汁甜的金钻菠萝、沙地西瓜、爱文芒果,可是摆在跟前让她选的只有又酸又硬的李子、桃子、杏子、梅子,还规定非要选出一个才可以退场,那她会怎么做?就点点豆豆点点豆喽,点到谁就谁吧,反正眉一挤、牙一咬,忍耐几秒钟,也就吞掉了。
她现在就是这种心态,凌之蔚是对人体有益的健康桃李,虽然诱发不出她的食欲,但医生建议每天蔬果五七九,再不乐意也得吞,了不起打成桨汁缩短痛苦时间。
凌之蔚是桃李,那……谁是金钻菠萝?突然间,程曦骅的影子从她脑海间飞掠过去,慌得她一抖肩,为了拉回胡乱飘远的心思,她咳了两声,清清喉咙,拉回正题。
“口罩还剩下一万多个,全部带过去好了,至于药材,我只留一半,不足的,二皇兄在奏折里再向父皇提及,很快就会从京城送过去。”
“好。”史湘晴回答。
齐柏容望着史湘晴,短短一个月的训练,练出她的胆量,现在的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日后回京,倘若史大人不反对,也许她可以成为弯弯的好帮手。
母后说过,不管是弯弯或谁喜欢做什么,她都会全力支持,但这话听得他牙酸,母后根本就是骗人的,他讲过几百次想要上战场、想要去北疆,可母后固执得很,怎么都说不通。
偏心!母后害他左右为难,害他有志不能伸,再下去,他早晚会变成笼里的金丝雀,好逸恶劳,却还以为自己会引吭高歌就很了不起。
弯弯对地方官员们说道:“疫情减缓,但各位大人仍不能掉以轻心,该做的倡导还是得做,只要有新病人,就代表疫病还有扩大的可能。”
“是,公主。”
弯弯拿起账册,这是她最头痛的部分,她对钱这种事一向很……不上手,不过大皇兄一再叮咛,买多少药材、进出多少银两、花费多少人事费用,这些很重要,千万别假手他人,免得被钻了空子,他倒不是担心有人盗用公款,而是这次的疫情控制必须登录在册,做为以后防疫的重要依据。
“禀二皇子、公主,程将军求见。”一名衙役进门,向齐柏容禀报。
程将军?!听见这三个字,弯弯像被人点住穴道似的,不只翻阅账册的手倏地一滞,全身都猛地一僵。
齐柏容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是程曦骅吗?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见面了啊!他不是在北疆,怎么突然出现在成阳?他的困惑一大堆,却阻止不了他疾行的身影。
弯弯明白二皇兄的兴奋,北疆是他的梦想归依,只是……不说母后,她也舍不得二皇兄去,打仗是会要人命的,二皇兄的武功再好,都是在宫里长大的贵公子,与从小在北疆长大的程曦骅不一样,刀剑无眼、弓箭无情,倘若有个万一怎么办?
在这件事情上头,她和母后同一国,再大的梦想,都不值得用性命去交换。
只是……程曦骅,他为什么会来成阳?
心突突地乱跳,还以为事过境迁,再见面不再有感觉,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能够丢掉一些无聊的想象,可是……深吸气,她控制不了不随意肌,而心脏,就是不随意肌。
假装看账册,弯弯暗暗催眠自己,她早已不在乎程曦骅,他在不在眼前都不打紧,对她而言,他只是大齐的一位将军,过去她所有的想法、建议都是为大齐好,为父皇、为两位皇兄好,与程曦骅无半点关系。
弯弯的硬拗,史湘晴看见了,凌之蔚也看见了,下意识地,史湘晴的目光转向凌之蔚,发现他也回望自己,是希望自己帮他一把吗?
身为好友,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弯弯能够幸福,无论弯弯选择谁,只要对方能让弯弯幸福快乐才是重要,看来她也得先看看情况再做定夺了。
两人的视线依旧胶着时,齐柏容已经领着程曦骅和穆语笙进门。
弯弯低低的替自己喊一声加油,她可以做到,做到把程曦骅当成路人甲,这才抬起头,颇有气势的道:“各位大人,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是。”七、八名地方官员起身,一一向齐柏容和程曦骅行礼后,退出衙门。
众人离开,依旧是没心没肺的齐柏容拉着程曦骅走到弯弯面前,笑道:“弯弯,还记不记得曦骅哥哥?”
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个月她会看到他的信三到四回。
弯弯刻意地笑着,好像他为难不了自己的心,微屈膝,招呼道:“程将军,好久不见。”
程曦骅是个严肃刻板、不善言词的男人,他不会真实呈现心底的兴奋,只会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对准弯弯。
两年了,她从小女娃儿长成大姑娘,她比记忆中更美丽,两扇长睫微微掮着,粉女敕的双颊浮上些许绯红,她眼里闪着智慧眸光,温柔的笑颜紧紧吸住他的视线,让他完全无法别开视线。
不过他意外发现这次看到她的反应有一些些不一样,虽然他的心跳还是快,呼吸还是急,脑子还是混乱,但是突然间……心定!
好像长久以来,他的心都摆错了位置,东挪西挪、摇摇晃晃、悬悬荡荡,直到见到她的这一瞬间,他的心才喀啦一声,像卡上榫般,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
这就是小兵嘴里的欢喜和思念?不自觉地,程曦骅扬起笑容,卡上榫的心也在屋顶上飞转一圈,再度落回原位。
忍住喘息,他告诉自己,这次他定要扭转错误,让她明白自己对危险的错解,还要向她道歉,不管是害她受伤还是迫得春水堂关门,导致她名声受损,他都要真心实意地道歉。
对了,他还要亲口向她说谢谢,她的点子,让他衍生出许多新想法,让他不再墨守成规、拘泥规则,让他战无不胜……他要说的话很多、很多,即使他是个不善言词的男人。
可是……是他看错吗?她的眼神冷漠,态度疏离,她向他打招呼的口气,像是在对待街边的陌生男子。
为什么?她给他写了信,不是吗?她帮他出点子,不是吗?她在他需要的时候,甚至还花大把银子送来药丸,让他的士兵免于疾病之苦,她明明对他那么好,为什么如今连多看他一眼都不乐意?
难道她还在记恨两年前的事?如果是的话,没关系,他本来就要还她一句道歉的,等话说开,他们就会……想起高个子小兵的话,他的心头渗入丝丝甜意。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穆语笙非要左棠不可?
因为炒菜一定要放油、吃豆腐一定要沾酱,什么锅一定得配什么盖,而他以前笨得离谱,现在弄懂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就是在告诉他,齐弯弯就是他的锅盖。
看见弯弯同时,穆语笙眼睛一亮,就是她了,她是最合适大师兄的人,她急忙上前握住弯弯的手,满眼灿烂笑意。“你好,我是穆语笙。”
弯弯本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的,却没想到穆语笙这个名字猛地一出现,硬生生害她破功。
她就是那个程曦骅的亲亲小师妹?!就是他想娶却娶不到,害他在人家新婚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的理由?绝顶聪明、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所有曾经听过的形容词把弯弯的笑容给卡住了,她顿了一下后,客气而疏离地抽回手。
公主不喜欢她吗?穆语笙一愣,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她看看弯弯,再看看师兄,真希望有人可以向她解释清楚。
同一时间,听到穆语笙三个字,恼怒也浮上史湘晴心头。
两年前的事她听弯弯亲口说了,如今程曦骅带着穆语笙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示威?
还是怕弯弯又缠上他?哼!天底下两只脚的青蛙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到处跑,他有什么了不起。
史湘晴替好友不平,勾起嘴角,巧笑倩兮地把凌之蔚推到弯弯身边,对齐柏容说道:“二皇子,你不向程将军介绍凌公子吗?”
齐柏容笑道:“唉呀,看我这个脑袋,曦骅,他叫凌之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父皇中意的……那个人选。”说到这里,他下巴朝弯弯努了努。
那个人选?皇上赐婚了吗?
胸口一紧,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大臼杵,把程曦骅的心给捣得稀巴烂,他本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怎么会……他从没听槐容提及此事啊。
他错愕又惊疑的视线落到弯弯脸上,试图从她的表情找出答案。
史湘晴注意到他的视线,更加不满了,他干么用那种眼神看人,想吓唬谁啊!奇怪了,他可以带他的小师妹一同现身,弯弯就不能有未婚夫?她原本偏心程曦骅的,可眼下……
哼!风向变了,她决定偏向凌之蔚。
“弯弯,我们去医馆瞧瞧吧。”史湘晴拉起失神的弯弯往外走。
“等等,弯弯,曦骅有事要咱们帮忙。”粗线条的齐柏容没发现妹妹不对劲,还出声把人给叫住。
“什么忙?”弯弯怔怔地转回身,声音冷冰冰的。
她能帮什么?他家小师妹生病,需要仙女施针开药?拜托,他未免牺牲太大了吧,求到她这个花痴身上,就不怕她要求的诊金是一夜春风,红被翻浪?
穆语笙被她冷酷的模样吓到,不敢发话,是齐柏容帮忙开的口——
“有人说左棠在成阳县出没,曦骅想让我们帮忙找找。”
还在找?穆语笙没有放弃丈夫,程曦骅便跟着天涯海角寻找小师弟?真真痴情呐,若是有年度十人痴情男排行,他肯定排名第一。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弯弯说道:“贴张告示吧,这场疫病,成阳县死了不少人,如果没死,看见告示就会出现,如果死了……”
她话语一顿,望向穆语笙,就见她的脸色倏地变得铁青,身子微微一晃,站在一旁的程曦骅马上扶住她,只是很小的动作,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拿青龙偃月刀狠狠剖开一半,这算什么,她疯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程曦骅不过是扶了扶小师妹,她在心痛什么?
就算两人搂搂抱抱进房间,演出限制级短片,也与她无关啊!
疯了,她绝对是疯了,他要对谁痴情关她什么事,她根本没有喜欢过他,她只是不服输,只是骄傲,只是……她的心干么自己跑去当西瓜?
一面心痛、一面否认,她的脑子和程曦骅的一样紊乱,紧紧皱眉,她真是讨厌自己……
程曦骅把弯弯的嫌恶表情看进眼里,视线扫过凌之蔚,见他一双眼睛盯在弯弯身上,心情坏到无法形容,他的眉头收紧,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讨厌他,心在瞬间冻结,一把无明火烤着胸口那团冰,又冷又热,反复交加。
本就刚硬的五官线条变得更冷冽,原本回到定位的心又乱了方向,乱烘烘的,沉稳冷静的程将军变成一团乱棉花,如果以现在这种状况去面对敌人,他一百遍都死不够。
混乱转化为狂怒,他的视线定在凌之蔚身上。
瞬间,凌之蔚好似感觉到千军万马朝自己狂奔而来,彷佛下一秒,他将要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他勉强自己抬眼回望……他努力了,真的,只是对望短短半息,他就垂下头,败下阵来。
对方的杀气太强,在火里水里、刀山剑林里闯过的人,和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就是不一样,他痛恨自己的怯懦,突然间觉得文状元这个头衔成了讽刺笑话,成了弱男的代表。
弯弯的脸色更难看,摆什么臭脸啊,都要求到她头上了,还这么讨厌看到她?
他生气、她更气,如果现在要比谁的脾气大,谁输谁还不一定。
“我会让人把死亡名册送过来,让程将军、穆姑娘找找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弯弯寒起声调别开头,她不想看穆语笙的哀愁,更不想看程曦骅在穆语笙面前当英雄。
她和史湘晴一起离开,凌之蔚马上举步要跟上,怎料他的脚都还没跨过门坎,就让笑咪咪的齐柏容给拉了回来,他攀着他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样,眉开眼笑的道:“之蔚,曦骅来了,我想多和他聚聚,你可以帮我送史姑娘去季阳吗?”
凌之蔚想拒绝,因为程曦骅的气势太迫人,因为他摆明了会是他和公主之间的威胁,倘若自己离开两天,他不确定再回到成阳县时,程曦骅和公主的感情会不会已经成了定局,如果成局的话,那么过去一个月,他白混了。
这段期间除了公事之外,他和公主半句话都搭不上,公主眼里、心里都只有病人,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好不容易疫情控制下来,他想利用回京前这段时间和公主好好培养感情,没想到这号人物又来搅局。
他知道程曦骅的存在,也知道两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当时多数人都认为这桩亲事会成,虽然他不喜欢程曦骅,却也不得不承认,程曦骅是个英雄,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自己有女儿或妹妹,也会把他当成女婿的最佳人选。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最后事情没成,他只能暗自得意,认为这是老天爷赏他的福气,没想到程曦骅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他怎能不担心?
见凌之蔚久久不说话,齐柏容面带歉意道:“我知道言而无信不好,可是我刚刚之所以答应,也是因为不知道曦骅要来嘛,这样吧,这次算我欠你,回京之后,我请你大吃一顿,行不?”他仍旧在状况外,完全没发现两个男人已经暗地里交战过一回。
齐柏容说得很客气,事实上他有绝对的权利命令自己去季阳,凌之蔚不傻,怎么会不明白,人家这是给他面子,他只能够同意,所以最终他仍是僵硬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