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之日到了,如弯弯所愿,宫里并未举办宫宴,但礼物她可收得不少。
不管百官对她的观感如何,她公主的身分不会改变,备受皇上宠爱这个事实更不可能有所变化,为了讨皇上欢心,百官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大方送礼。
礼物从弯弯生辰前几日就开始送进宫,不过第一拨金步摇、凤钗、珠炼送进宫,她表现得意兴阑珊。
不久宫中就有传言,说公主不满意那些礼物。
因此第二拨礼物的内容大不相同,宝石、黄金、玉雕、稀世翡翠,琳琅满目。
但弯弯的反应还是一样兴趣缺缺,不过这次她多补上一句,“怎么都没有人送珍贵药材?”她是故意的没错,明知道百官不齿她行医,她就非要药材当礼物。
废话,谁会送年华正茂的小姑娘药材?那是送孕妇老人的。
不过公主最大,她有此意愿,连同前两拨的人也都“知错能改”,尽快补上第二份礼物。
于是珍贵药材堆满屋,连太医院都不容易看见的珍贵药材,在短短数日内,聚集在她的小库房内。
闻着药香,弯弯心情舒爽,她东模模、西看看,满脸雀跃,她敢确定大齐百姓民生乐利、富足安康,因为……猜猜她收下多少百年灵芝、千年人参?
既然大家都这般表里不一,喜欢内心鄙夷、面上谄媚,她若不狠狠敲上一笔,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在她十四岁的生辰,她名声被抹黑的生辰,她丢了面子,却饱了里子。
生辰前一日,父皇曾经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看看父皇,再望望母后,蜂蜜嘴一张,回道:“我的生辰是母后的受难日,怎么能要礼物,自然是我把礼物给奉上,好好孝顺父皇、母后才对。”
然后她慎重地交出两张绣着残枝烂梗的帕子,一条给爹、一条给娘,礼轻情义重,那是她禁足期间的重大努力。
看见帕子上的绣画时,皇后憋不住噗哧笑出声,这丫头跟自己真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穿越而来,她极力融入这个世界,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样样学,她的绣功还强过京城里最好的绣娘,偏生出这个女儿,像是和这个时代倔强上似的,专挑自己爱的学,不喜欢的连碰都不碰。
在不知道弯弯是穿越女之前,皇后还乐见其成,很高兴自己培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儿,没想到……她开始感到有些忧心,就怕她太特立独行,被人看出破绽,只是现在才开始担心,似乎为时已晚,她只能安慰自己,一枝草、一点露,每个孩子都能为自己找到出路。
皇上看了看帕子,忠实评论道:“你的手艺没学到你母后半分。”不过只要是女儿送的,他还是喜欢。
“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每个人都应该摆在最合适的位置,这不是父皇的用人之道吗?”
女儿的暗示隐喻,皇上、皇后又怎会听不出来,女儿啊坚持得很,怕是打算一条道儿走到底了。
皇上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道:“知道了,朕绝不勉强你去当绣娘。”
弯弯不依,坐到皇后脚边的小杌子,趴在母后膝上撒娇。“父皇嫌弃我的礼,这可是我刺破八根手指头才绣出来的呢。”
绣出这种东西还伤了八根手指,真不划算。皇后不禁失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幅帕子上头,得染多少血啊?”
“没没没,半点都没染上,小雪拿着木盆在旁边接血珠子呢。”她巧笑倩兮,还故意开玩笑。
皇后模模她的青丝,看着爱娇的女儿一天天长大,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弯弯轻推母后的腿,软声央求道:“母后,我好久没出宫了,可不可以……”
皇后没中招,不等她把话说完就直接否决,“不行,你还在禁足。”
见母后那里说不通,她马上起身来到父皇身后,环住他的颈子,攀在他背上,耍赖一通,非要父皇帮自己说项。
皇上哪有办法拒绝,他看看爱妻,说道:“要不……明天特例,生辰嘛,孩子开心最重要。”
“女儿就是这样被你宠坏的,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事事反着来。”皇后不满的横了丈夫一眼。
“就一天,等回宫后继续禁足,行不?”
皇后考虑半晌,这才勉强答应,“好吧,但出宫得让柏容跟着。”
大皇子太宠弯弯,上回春水堂的事他也有分儿,他宠妹妹可以,但宠得过度,可不是好事,所以她也要稍微隔离他们一下。
就这样,出宫之事定下。
齐柏容早已定下了这一天的约会,曦骅要返回北疆了,他和大皇兄要替曦骅饯行,所以当他得知自己得陪着妹妹出宫,心想着反正妹妹也认识曦骅,就干脆策马带着妹妹前往约定的酒楼。
他并不晓得弯弯和曦骅之间的尴尬,当初听到弯弯看上曦骅的传言时,还嗤之以鼻,大笑三声,用力拍着曦骅的肩膀说道:“旁的不知,我那个妹妹我再清楚不过了,她会看上当归、白芷,要她看上男人嘛……恐怕还得再长个几年。我家弯弯啊,就是个不开窍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齐槐容和程曦骅却觉得头顶乌云密布,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是个莽汉子,哪看得出妹妹那点儿小女儿心思,真要说,不开窍的不是弯弯,而是他这个当人家二哥的。
弯弯没问二皇兄要去哪里,二皇兄最会玩了,跟着他,这一天她绝对可以过得精彩非凡,所以打从坐上马背,她就乐极了,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杓了。
她会骑摩拖车、脚踏车却不会骑马,比起两轮机械组织,有血有肉的四足动物……完胜!
不说马背离地面高得多,刺激好玩得多,还有居高临下的尊贵感,难怪文明进步,英国皇室成员还是需要一队骑兵前呼后拥,彰显贵气。
兄妹俩一路上闲聊着,说到有趣处,银铃笑声不断,路上行人见状,有人看傻了,哪儿来的一对璧人,长得这般好看?
他们在酒楼前停下,齐柏容把弯弯抱下马背,说道:“这里的烤鸭可好吃了,比御厨的手艺更高,待会儿你得多吃一点儿。”
“那肯定是。”
“回去时,咱们给父皇、母后也带上,上回母后吃过一次,赞不绝口呢。”
“好啊好啊,也给我的二十四节气带上几只鸭子。”她是个好主子,有好东西,绝不会忘记身边人。
说说笑笑间,他们走到二楼,在伙计的带领下,进入雅间,齐槐容和程曦骅已经在里面等待了。
乍见到程曦骅,弯弯的笑容瞬间凝住,但短短三秒后,她立即挂上端庄合宜的浅笑,落落大方的打招呼,“大皇兄、程小将军也在。”
四目对望,程曦骅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但经历过几次后,他终于比较能掌握控制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恐慌,不过要完全压制住,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定下心,默背内功心法,试图平复胸口的波涛汹涌。
“你怎么把弯弯也带来?”齐槐容问得平常,但其实他真想狠踹二皇弟一脚,这个莽夫,真不知道他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不怪二皇兄,是父皇让二皇兄带我出来玩的,二皇兄也是千百个不乐意。”弯弯马上替齐柏容说话,态度自然得像对程曦骅无半点芥蒂。
齐槐容看着妹妹逞强的模样,心里不舍,这丫头就是打死不示弱。
“弯弯,你说这话太冤我了,二哥我可是很乐意带你到处跑,要不是嬷嬷怕你变成野丫头,时时拘着你,否则无论上山下海都有二哥护着呢!”齐柏容一拍胸脯,豪气的保证。
弯弯甜笑望着他道:“我就知道,二皇兄待我再好不过。”
“知道就好。”他得意的微微挑眉,随即拉着她坐下,不多久菜色上齐了,他见一盘香喷喷的烤鸭就放在桌子正中央,他也不先问客人,举筷一把扯下鸭腿,送进她碗里。“鸭腿又肥又女敕,你快试试。”
“好。”她抓起鸭腿咬了一口,果然皮脆肉女敕,又有香甜的肉汁,她满脸笑意的道:“真好吃,回去多带几只。”
“行,今儿个你生辰,你说什么都算!包在二哥身上。”齐柏容完全没注意席间气氛凝住,频频招呼大皇兄和程曦骅用菜。
有齐柏容的热络招呼,再加上弯弯的沉默,渐渐地,程曦骅忽略了她的存在,呼息吐纳逐渐恢复正常。
又再过了没多久,话题聊开了,尴尬气氛不复在,男人们开始谈笑风生。
两兄弟时不时替最疼爱的妹妹布菜,而弯弯则是专注埋首饭碗间,半句话都不搭腔,好像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
齐柏容最喜欢的话题当然是战争,他不断催促着程曦骅谈论战场上的事,当然,那也是程曦骅的成就与乐趣,两人一拍即合。
“……已经接近春天,却依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雪下得相当大,天天都要清理新雪,所有人都认为这时候北夷不会再发动战争,毕竟从入冬以来的几场大小战争,已经让双方损失不少人马和武器,兵疲马困,军队的士气都降到最低,有经验的老兵们也说:“这时再发动战争,北夷会赶不回部落,春牧季节马上要开始了,他们非回去不可。”
“然而,我却隐约觉得不安,因此提醒父亲,锻造武器的工作不能停,练兵也该持续进行,可当时军中许多老将都嘲笑我紧张兮兮,说我急于求表现、想立军功,还夸口保证今年的战事已经结束。
“他们这话出口还不到三天,探子便传来消息,北夷集结了各部落的青壮年,打算抢在春天来临之前,倾全力再战一场。三万兵马围攻!这消息震惊了所有军官将领,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呀,这样一来,北夷将会耽误来年的春牧,他们以牛羊牲口为生,不放牧,来人都要饿肚子。
“军中老将顿时慌了手脚,父亲试图稳住军心,但是没有足够的武器,怎么对战?战争开始的前几天,我们只能一味的挨打,满脑子想着如何守住城墙,倘若城破……”
程曦骅花了大半个时辰描述那场战争的惨烈悲壮,他说他们天天都在广场上架起火堆,将死去的兵将烧成灰。
那场战事,大齐损伤惨重,若非父皇消息灵通,在最短的时间内派了援军赶至北疆,源源不绝的粮米武器不断送去,或许那回,北夷真会攻下大齐半壁江山。
事后论功行赏,程溪立下大功劳,升为一品将军,封威武伯,程曦骅也升为五品将官。
大概是所有男人体内都有天生的好战之气,就连齐槐容那样的温和男子,也忍不住和程曦骅谈论战略兵法。
弯弯拚命吃,好像没把他们的对话听进去,但其实她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肚子填饱了之后,她推开面前的碗盘,清理出一块桌面,再端过二皇兄递来的酒杯,以筷尖沾酒,在桌面上画出一条界线,说道:“谁说没有武器只能一味挨打?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不是?漫天飞雪、天天要清理新雪不是?那些都是再好不过的武器。”
“弯弯,你不懂战争,战争可不是游戏,你以为是和你皇兄在园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吗?”齐柏容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弯弯偏过头,避开二皇兄的蹂躏,正色道:“不,我是认真的,北夷想爬墙攻城,倘若咱们取柴薪,将雪水烧融,从上而下往敌人身上浇灌,试问,那样的天气,敌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一说完,三个男人全儍了。
没错,在那样的天气,不管是冷水、热水沾上身,都会立刻结冰,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武器。
见三人不语,弯弯本不想盗用未来的智慧财产,但扫落程曦骅的面子,让她倍感成就,彷佛替自己出了口怨气,得意极了。
一个不经意,程曦骅的视线与她对上,就在这一瞬间,他顿觉思绪一片混沌,胸中彷佛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茧而出,长期在战场上打滚的他很清楚,这绝对是危险降临的前兆,倘若此时正在与敌军对垒,他将死无全尸。
他不允许自己被这种感觉左右,为了保持清醒镇定,他抓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并暗自深呼吸了几次。
见他又变回殭尸脸,弯弯拉高姿态,再接再厉的又道:“打仗除了用武器,更要用脑子,倘若这时候放出谣言,说我们的军队已经攻入敌阵后方,消灭许多部落,他们还能有心情打仗吗?
“如果这不仅仅是个谣言,而是真的派兵潜入敌军后方呢?既然青壮男子都前往战场,部落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一举歼灭敌方,不难吧!他们可以攻其不备,难不成咱们不行吗?”
“好办法!弯弯,如果你是主将,你会怎么做?”齐槐容兴致勃勃的接话,没想到什么杂书都看的妹妹,竟能看出许多门道。
“我会在北夷尚未攻城之前,先在城门前挖大洞,在上面铺上薄木片或稻草,雪一飘,陷阱将会被遮掩住,当敌军靠近城门掉进陷阱之后,再往里头倒水,就可以做人冰。我还会用蜡先将长钉固定在城墙上,再用冷水一浇,让钉子冻得结实,黏在墙上,若真有敌人逃过第一道陷阱,在第二道防御钉山面前也必须举白旗了。
“当然,我也不会笨得以为这样就可以击退敌人,所以我会再放出谣言,说是圣僧预言来年北夷的牲口来不及长大,族人将因饥荒,死伤近半,既然连咱们都知道他们会错失春牧,北夷士兵的心里又怎么会没有隐忧?作战最怕心有旁骛,在那样的情况下,北夷还能不输?”话说完,弯弯放下筷子,连日来心里的委屈像是瞬间蒸发似的,她松了口气,微笑道:“程小将军,作战不能靠死读兵书,要懂得灵活运用各种战略,否则父皇把边关交给你,太危险了。”
齐槐容并未斥责妹妹的无礼,原本紧蹙着的眉毛反而舒展开来。很好,她终于懂得替自己出气,心头老是憋着事情会生病的,发泄出来就好,他也乐得帮忙落井下石,扬眉道:“曦骅,弯弯这话说得在理,作战可不能死脑筋。”转头,他对上弯弯的笑眼,问道:“吃饱没?大皇兄带你去药材市场绕绕可好?”
“好,那我们快走吧。”弯弯笑着起身,看也不看程曦骅一眼,便跟着大皇兄走出雅间。
程曦骅望着她的背影,许久说不出话来,他混乱了,竟然分不清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是欣赏?敬佩?歉疚?还是……对危险的高度警戒?他不知道,只晓得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乱,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冲去,他默背再多的内功心法,也镇不住这次的紊乱。
齐柏容举起酒杯,笑道:“曦骅,他们离开了没关系,咱俩继续喝。”
他没有回神,只是无意识地喃喃自问:“弯弯一直都……这样聪慧吗?”
齐柏容没察觉到他的古怪,只听见他称赞自家妹妹,他与有荣焉,大笑道:“这算什么,雕虫小技啦,弯弯从小就有一堆奇思妙想,就是大皇兄那等心思重、城府深的,有时候也辩她不过。
“如果你说有女人比弯弯漂亮,我勉强可以同意,各花入各眼嘛,但如果你说有女人比我家弯弯聪明,这我可不依,所以你千万别听信外面人乱说,弯弯是绝对绝对不会看上你的,你大可放一百个心。”
这话……算得上安慰吗?程曦骅僵住,话不经大脑,月兑口而出,“所以她会看上哪种男人?”
“至少得像我大皇兄那么聪明的吧,套句我们家弯弯常说的,脑袋决定一切。那种话还卡在喉咙口,就连肠胃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的男人,是绝对入不了她的眼的。”
闻言,程曦骅真感哭笑不得,也更加困惑了,明明觉得危险,明明想要逃避,明明害怕被她缠上,想尽办法将她推远,可这会儿听到齐柏容信誓旦旦的说弯弯看不上他,为什么他心里会感到不是滋味,难道……他生病了吗?
两年过去,程曦骅在北疆的表现出人意表。
以前还有人嘲讽说他之所以能够立下那么多功劳,是因为他有个能耐父亲,但程溪回京接任兵部尚书后,军中再也无人可以让他倚仗,他却靠着自己的实力不断立下军功,慢慢往上爬,短短两年,他从五品升为三品大将,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殊荣。
北夷听见他的名字,闻风色变。
人人都说他的战略诡谲难测,没有人能猜得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从不按照兵书行事,他用兵如神,出其不意,他主导的每一场战事,都成为京城说书人的段子。
然而不光是程曦骅,两年过去,齐槐容、齐柏容和弯弯也都有不少改变。
齐槐容开始进御书房,与父皇、大臣共议国事,并且在父皇的默许下,主导朝政进行,他渐渐崭露头角,在朝堂中建立威信。
齐柏容的愿望自然是前往北疆,但母后不允许,父皇也不愿意招惹母后伤心,于是知道他性子野,父皇便顺着他的脾气,经常让他领皇差到处办事,出宫次数多了,阅历渐长,他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学会深思熟虑,遇事不再莽撞。
这就是人性,吃一堑、长一智,暗亏啃多了,自然学会用心思。
至于弯弯,如同齐槐容所布置的,她的恶名转为善名,舆论一面倒地大肆夸张她的仁心仁术,更多更多与公主有关的传奇故事出笼。
比如,皇后娘娘在五皇子诞生那日难产,群医束手无策,眼看皇后娘娘和五皇子将要魂归离恨天,满宫上下无不愁眉苦脸、焦急忧虑,唯独公主沉稳镇定,她焚香净身,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面前上一炷香后,走进产房。
未婚女子怎能进产房,这种事是要令人大加诟病的呀,但是奇迹出现了!公主进产房后不到两刻钟,五皇子平安诞生,皇后娘娘在鬼门关口逛了一圈之后又走了回来。
宫里盛传,那时的公主,脸上散发着慈光,微微的笑容和龛上的菩萨塑像一个模样,于是有传言道——
“是菩萨借着公主的手,救活皇后娘娘。”
“公主是菩萨座前的仙女,为拯救凡人降生。”
在这个传奇之后,有许多药石罔效的权贵们求到公主跟前,希望公主能为家人治病。他们当然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批判公主的,倘若公主心量狭窄,见死不救,他们的亲人只能等着进棺材了,不过意外的,公主并不同他们计较,依旧尽全力为他们医病,于是心怀羞愧的皇亲贵胄们说:“替人看病时的公主完全不像公主,沉稳的气度、慈蔼的面容,简直就是仙女降世。”
就这样,传言越聚越多,弯弯看病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皇上本不欲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想限制女儿为人看病,但皇后认为不应该埋没女儿的天分,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在一旁帮忙敲边鼓,再加上朝中大臣们的苦苦哀求,皇上开了一次特例、两次特例……求医的家属就像无法控制的大水,蜂拥而至。
春水堂虽然关了,弯弯却成为御医的一分子,当然,寻常小病是到不了她手上的,通常是御医诊过一圈、不见成效之后,才会轮到她出诊。
她陆续救活许多无法治愈的病人,从权贵到百姓,她看病的范围越来越广,越是疑难杂症,越能引发她的兴趣,她从阎王手下抢回不少性命,她的传奇写成一本又一本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
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当初她在父皇跟前所说的话,一一实现,生老病死无人能挡,瞧不起她的人也会生病,在不得不求到她手上时,当年的鄙夷成了最大讽刺,然,疾病痊愈,想法丕变,批判成了感恩,鄙夷成为尊重,她靠着一手医术,替自己建立正面形象,成为菩萨的代言人,为普渡天下众生而出生。
这些全是两年当中,在四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化。
自然也有不变的,比如皇子公主之间的兄妹感情不变,而齐槐容、齐柏容与程曦骅的兄弟友情,借着书信往返,更加坚定。
北疆,初夏刚至,满地青草离离,这是北疆最美的季节,草肥马壮,风吹草低,牛羊安适吃草。
程曦骅从城墙上远眺,面色却突兀的显得凝重,他深知这副安然祥和的景象将在秋冬之际转为肃杀,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两国之间不再连年交战?
这些年,他不断想这件事,与齐槐容书信往返之际,槐容提了个很有趣的想法——进行两国贸易。
只是,北疆虽然广阔,却因为土地贫瘠、雨水不足,无法垦地种植,除牛羊、皮毛之外,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大齐交易?
大齐在众兵将的努力下,北疆百姓也懂得饲养牛羊的技术,生产的肉和干酪足供大齐国内所需,北夷完全没有与大齐交易的实力。
他把想法告诉齐槐容,他的回信里则多了一张小信笺,上头写着——
真的没有吗?炼制武器的技术、矿产、战马、北方特有的药材、珠宝、特殊的风情小吃……不要被视野狭窄了心胸。
信笺上的字迹多了一抹女子的娟秀,口气还带有一丝讽刺,他很清楚,信笺来自于被奉为菩萨座前仙女的弯弯。
当年的事,他始终欠她一句抱歉,不管是害她受伤,还是害她关掉春水堂。
当年被她一顿讽笑,战场上,程曦骅再不墨守成规,连雪都可以当武器了,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因此两年来,他打过无数场战役,他的军队从敌军料想不到的地方突击,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敌人,他用的法子千奇百怪,他的战略出奇致胜,北夷唤他战神。
别人不清楚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他却是明白,改变自己的是弯弯。
而且他也开始懂得关心北夷各部落之间的状况,如今领导部落的国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膝下有八个儿子,有足够实力角逐下一任王位的只有四个,四人当中以老五达西布的性格最为温和,对大齐的态度也较为友善。
一次战役中,达西布为程曦骅俘虏,他暗暗测试达西布数次后,决定与他合作。
两人闭门密谈一整夜,半个月后,程曦骅布置军官押送达西布回京,但半路却被达西布给“逃”了。
从那之后,两人取得共同默契,程曦骅不再与达西布对阵,当他和达西布的兄弟们打仗时,他下手不留情,他给予属下的重要指令是,杀敌先擒王,擒王者功加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因此目前八子已折损三人,当中有两位是深具实力者,换言之,达西布的对手只剩下一个。
有程曦骅的暗助,达西布在部落里地位大升。
身为将军、杀敌斩将,无数生灵断送在程曦骅的刀剑下,可谁知道,他衷心盼望的是和平。
转身下城,从阶梯往下望,他看见穆语笙抱着儿子朝自己走来。
生过孩子的她虽然还是一样纤细柔美,但脸上细数不尽的温柔,散发着为人母的韵味。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但他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喜欢她,会喜欢她,是因为她需要保护。
她像个妹妹一样,老在他身边绕啊绕的,什么事都要他帮忙,他为她做惯了,习惯她是自己的责任,他也想过娶她为妻,因为比起其它女人,她没有心机、不做作,也不会害人,没料到却被师弟捷足先登了。
有没有遗憾?还好吧,对于女人,他向来无感,师妹能嫁给他最好,至少省了心,不能也没关系。
只不过师弟成亲那天,师弟怕他闹洞房,居然在酒里下药,把他给弄晕了,后来谣言传出,竟说他为情所困,大醉一场,这是啥跟啥啊?不过这事儿太尴尬,他不想解释,以为早晚会事过境迁,没想到军营里,男人比女人还嘴碎,竟然把他们比喻成祝英台与梁山伯。
真是的,如果这样,师弟不成了马文才?这话要是让师弟听见,不气到跳脚才怪!
当年左棠留下一封信便远走他方,至今仍没有人知道他报仇的结果怎样,他究竟是生还是死,有人问过他,如果左棠不回来,他会娶穆语笙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觉得似乎应该这么做才恰当,毕竟师妹和小侄子需要照料,他身为大师兄,应该挑起这个担子。
可是心里又有一道微小的声音告诉他,其实还有很多方法可以照顾他们母子俩,他的心应该留给另一个女人进驻,就在他想着到底还会什么女人吸引他时,穆语笙已抱着孩子来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遐思。
程曦骅很自然的把孩子接过手。“师妹,你怎么出来?”
“喃喃闹着呢,他想找大师兄。”穆语笙偏过头看着儿子,他和丈夫长得很像,每次想左棠想得厉害,看看儿子,她的心便安了。
望了一眼她憔悴的面容,他不禁轻叹了口气,已经两年过去,他托人四处打听,始终没有左棠的下落,他有些尴尬的抓抓头发,支吾道:“师妹,如果左棠不回来……”
穆语笙不等他说完,立刻板起脸,赌气似的严正驳斥道:“他会回来的!他舍不得我和喃喃。”谁敢说这种诅咒左棠的话,她就跟谁翻脸,就算是大师兄也一样!
“如果左棠当真回不来呢?”程曦骅不懂得安慰女人,实事求是又问。
“不会,他承诺过,绝不会抛弃我。”
“两年了,他早已经毁掉自己的承诺。”他气她的冥顽不灵,就没见过比她更固执的女人,这么倔,对她有好处吗?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等他,就算等一辈子我也甘愿,我会等到他心疼不舍,等到他良心不安,等我把喃喃养大,再去寻他。”
所有人都认为左棠死了,说他如果还活着,早就回来了,要她别再傻傻等候,要她随了大师兄,否则哪日大师兄说上亲事,她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可是她怎么能够这么自私?
“语笙,其实我可以视喃喃为己出……”
“你不可以。”她截断他的话,“我不允许任何人占据左棠的位置,就算他不在,我也会为他守住,因为我爱他,我也只允许他爱我。再者,师兄为了责任娶我,哪天碰上喜欢的女子怎么办,难道要委屈她当妾?”说完,她伸手把儿子接回怀里,气嘟嘟的走开。
程曦骅皱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看来要劝说师妹改变心意,比找到左棠的人更加困难。
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回军营,两名士兵谈得热络从他身边经过,并未注意到他,可是对话却一字不漏的传进了他耳里——
“每次见到杏花儿,我那颗心啊,就怦怦怦怦跳个不停,连呼吸都不顺了,恨不得把她给揉进自己身体里,我一定要攒够银子,再去见她一面。”高个子男举手发誓。
他的话钻进程曦骅耳里,咚一声,让他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本来已经与对方错身走过,他却猛地转身跟在两人身后,继续偷听他们说话。
“可不是吗?我见到翠翠也是这样,脑子轰的一下子就炸成一锅糊啦,连想要好好跟她说句话都办不到,唉,真气人!”矮个子男连连叹气。
“咱们怎不生在有钱人家里,要是□袋满满的,就直接把人给娶回家……”
在高个子男叹气时,程曦骅抢快几步,冲到两人中间。
他们一回头,发现是自家将军,狠狠吓了一跳,赶紧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喊道:“程将军。”
“方才你们说,见到某个女人会心脏乱跳、呼吸不顺,脑子还会炸成糊,是真的吗?”
他们直觉想回答没这回事儿,可是将军说得一字不差,肯定是全听见了,他们只好低下头,呐呐的应道:“是啊,将军。”
“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敌人杀过来,你们的小命还能保全吗?既知危险,为什么不远远躲开那些女人,还想把对方娶回家?”
程曦骅一连串的问题把两人给问懵了,他们一开始还以为将军心情不好,想随便找个人训训,可越听越觉得将军说法古怪……这、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两件事可以凑在一起的吗?
见他们面面相觑,表情为难,谁也不肯先回答,程曦骅恼了,怒道:“有话直说。”
矮个子男不禁吓,被他一喊,话马上月兑口而出,“将军,那个乱七八糟的款儿是在看见女人时才会有的,看到敌人不会啊!”
不会?是啊,是不会……所以状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危险……等等,不对!“但是想起她的时候就会,万一在对敌时想到她呢?”
高个子男失笑道:“将军多虑了,哪有这回事儿。将军,是哪个女人让你喜欢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就直接上门求亲,凭将军的身分,哪个女人不想嫁。”
“你说我喜欢她?”程曦骅被对方的话吓到了,两眼倏地瞪大。
嗄?敢情将军连喜欢女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不会吧,将军都二十几岁了……松口气,高个子男笑开,连忙换上一副心灵导师的嘴脸,他凑上前,低声说道:“将军,你好好想想,是不是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心跳乱、吸气快是小事,胸口好像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很想要跳出来,严重的时候,全身热烘烘的,像快把人给烤熟了,最重要的是,在一阵乱七八糟的感觉之后,会有丝丝的甜蜜渗进骨子里?”
程曦骅有些怔愣的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他是个自制力非常好的男人,从不会为任何事失控,十岁时,曾经有一只老虎在他打坐运行内功时,在他附近徘徊,他也不受影响,可是齐弯弯……只消她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轻触,都会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是不是光闻到她、想到她或模到她的东西,就会彻夜难眠,她的脸一直一直在脑袋里出现,睡着了,她还会钻进将军的梦里,害将军心痒难耐?”
心痒难耐!这个形容太好了,对,就是这样,他的说法是万蚁攒动,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被人下毒了。
齐槐容寄来的小信笺、齐柏容信里转述弯弯的话,都让他一看再看,就算把每个字句都牢牢记住了,他还是想把信好好揣收在胸怀里。天知道,他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抵抗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程曦晔点点头,听得更加认真。
高个子男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居然要为这种事向自己请益,成就感大增,胆子瞬间肥了,他攀上将军的肩膀,彷佛瞬间和将军成了好兄弟。“将军,听我一句劝,你不只喜欢那个女的,你是爱惨、爱死了,快去把人给娶回来吧,天天面对面,该做的事多做个几回,那些症状才会慢慢消退。”
“你说我爱她?”原来那种感觉叫?他真的不知道,可是……怎么会呢?“可我打从第一眼见到她就有这种感觉。”越到后来感觉越强烈,他以为离开了就会好转,但这两年,每每想起她,他又会变得不受控制。
“将军有没有听过一见钟情?说不定你们前辈子就是夫妻情人,这辈子还要来共续情缘,两辈子的红线把你们紧绑在一起,你当然会对她一见钟情。将军,真的,快点让家里长辈去女方家下聘,否则迟了,她会变成别人的女人,到时懊悔就来不及了。”
一想到弯弯变成别人的女人,完蛋,控制力绝佳的他竟然想要举大刀,把对方砍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得快点写信告诉齐槐容。
两名小兵看着他略显慌张的背影,忍不住窃笑着,等等回军营,他们就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众兄弟知晓,当然,他们一定也会警告大家,这种事儿私底下说来开心开心就好,至于在将军面前,咳咳,还是小命要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