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瑜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单手抚在耳旁,下意识轻揉了几下。
她坐起身,掀开身上那床粗棉薄被,下榻来到窗边,推开了栓不紧的门牖,往外头望去。
这里是西杞国。天色方亮,二楼底下是龙蛇混杂的市集,她所住的这间客栈正是在皇都最热闹之处,由于没挂官牌,像她与杜蘅这样的外地人才能住进来。
离开北燕已经半年之久,她与杜蘅一路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路上也不乏遭遇一些危险,所幸都是有惊无险,平安挺过。
“无忧,你醒了?”门外传来杜蘅的唤声。
她将窗子关上,抽起披在木架子上的外裳,利索地穿戴整齐,随后开了门。
“你没忘记,我们今天准备起程离开西杞吧?”杜蘅笑睐着凌乱的房间。
孟思瑜也不害臊,随他笑去,反正两人共行这么久,他早见过她各种丑样子。
其实她原本的性子就是不拘小节,毕竟过去她可是摄影师,镇日忙着拍照,四处取景,对于家事什么的原就不在行。
“我没忘,只是睡晚了点,一会儿便收拾好,你等我。”她笑着,转身便着手收拾起来。
杜蘅望着她忙碌的背影,眼中浮起一阵复杂之色,良久才道:“刚才我在楼下听见几个人在谈北燕的事,你可有兴趣听?”
孟思瑜停住手边动作,好片刻才转过身。“北燕出大事了?”
“不算大事。”
“那就别说了……”
“是云中侯。”杜蘅打断了她未竟的笑语。
她敛住了笑意,淡淡凝睐。“他怎么了?登基为皇了?”
“他……失踪了。”
孟思瑜闻言一愣,眼中多了份小心翼翼。“失踪?怎么可能。”
“我也不清楚,是听那些好事者说的。”
“失踪便失踪吧,反正那是北燕的事。”
杜蘅没再开口,静等着她收拾好行囊,一脸清爽地回到他身前。
“走吧。”她笑笑催促。
杜蘅垂下了眼,面上不见笑意。
“杜蘅,你怎么了?”她忧心地蹙起秀眉。
“有件事,我想问你。”他用着甚少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道。
“你问。”她心中一阵不安。
“接下来我想回泽兰王朝,杜若还等着我前去,我们兄弟难得团聚,这一去,是真的不打算走了。”
“我知道,你说过了。”孟思瑜一脸古怪的瞅他。
“泽兰不比北燕与西杞,在那儿,男子的地位低贱卑下,若是没有女主子护着,我只能沦入奴役所,或者进南风馆。”
孟思瑜微怔,忽然间明白了杜蘅想说什么。“杜蘅,我……”
“我只问你一件事,若是到了泽兰王朝,你可愿意娶我为夫?”
她、她这算是被求婚了?!孟思瑜当下有些哭笑不得。
“杜蘅,你也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要我娶你为夫,实在是……”
“人的心是肉做的,我也一样。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明白。我不求你得用相同的情意回报,即便是友情,同样能结为夫妻,只是看你愿或不愿。”
看着杜蘅难得一脸肃然,孟思瑜又是一怔。杜蘅今天……似乎有些怪异。
“杜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隐约感到不太对劲。
“我说过,云中侯失踪了,可你知道吗?他不是失踪,而是消失了。”
孟思瑜哑然失笑,“失踪与消失有什么不同?”
“失踪,是还有迹可寻。”杜蘅眼神沉了下来,面色凝重。“消失,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你在胡扯什么……”
“离开前,我曾听青姥姥说过,蔚阳若是没能将你挽回,青姥姥便要取回他那条命,让他彻底消失。”
孟思瑜闻言双目瞠瞪,呼息瞬间暂止。
杜蘅眼神越来越黯淡,续道:“当时,我只当青姥姥是说气话,是气蔚阳那样对你,所以也没告诉你。可方才我听见那些人谈及云中侯失踪一事,不免就联想起此事。”
“青姥姥真的这样说?”她面色泛白地问。
“我听得很清楚,姥姥确实说过要让他彻底消失。”
青姥姥说风是风,绝不说玩笑话。她能让黎蔚海的魂魄回到北燕,让他两世精魂合而为一,想必也能将他的魂魄收回。
消失……彻底的消失……那他的魂魄会去哪儿?
蓦地,她脑海一阵天旋地转,不断闪现那张内敛矜傲的俊颜。
傻荆安。
思瑜。
男人沉朗的低唤似在耳畔响起,每一声都重击着她心口,击溃了她高筑的冷墙。
孟思瑜伸手紧紧抓住门框,两眼目无焦距,心神溃散。
“无忧,你可想回北燕看看?”
杜蘅的声嗓彷佛自远方传来,她已听不真切。
似有什么满出了眼眶,那沉沉的浪潮发自心底深处,是她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泪水——
为他而掉的泪水。
她以为,离开之后便是海阔天空,以为再也不见他,便能遗忘与他的过去,以为她的洒月兑,能救自己离开那片水火。
结果,她错了。
她的以为,全是可笑的自以为是。她根本没有真正遗忘过,她之所以可以假装洒月兑,假装不再执着,全是因为她知道他会活得好好的。
“……无忧?”
孟思瑜抬起颤抖的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迹,喃喃地道,“杜蘅,泽兰……我去不了了,对不起。”
杜蘅黯然无语。
“我以为只要离开那人,便能再也无忧,可我错了……姥姥笑我傻,蔚阳也笑我傻,原来我真是个傻子,傻得以为,爱上一个人后,能够用恨、用遗忘抹去这份爱,结果,兜兜转转,我还是那个愚蠢至极的孟思瑜。”
“回去吧。”杜蘅闭眼叹息。“不管他是生是死,你都该回去一趟。泽兰……我自己去吧。”
孟思瑜潸然泪下,颤抖着嗓子:“杜蘅,对不起。”语毕,她一把抱住了杜蘅,反复喃声道着歉。
杜蘅抚了抚她的发,随后将她轻推开。“回去吧。”
孟思瑜不敢再看他的脸,抱紧了行囊转身离去。
那是杜蘅最后一次见到她,亦是她的最后一次。
许多年以后,杜蘅的信辗转送进北燕皇城,那时,荆无忧已是新任东皇……
北燕王朝
孟思瑜伫立在九湘殿前,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眼中是掩不去的疲惫。
阔别半年之久,她竟是又回来了……
金壁上的湘神,眸光半垂,似在笑看人间,她无法想象,那壁上的人,竟是千百年前的她。
“无忧,你回来了。”接获通报,连芝苍白着脸迎上来。
“他真的……不见了?”孟思瑜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艰难地吐出这一句。
“没人知道侯爷去了哪里。那一夜,他独自上了狩日阁,此后没人再见过他。”
孟思瑜听罢,已是枯索的心,复又重重束紧。
青姥姥……一切系之于青姥姥,她得去见青姥姥!
孟思瑜去了一趟狩日阁,结果青姥姥闭门不见。
“无忧,对不起,我已经通报过许多次,姥姥说不见就是不见。”来见她的是潼潼,半年不见,似是稳重了许多。
“为什么?姥姥为什么不见我?”
潼潼歉疚地道:“姥姥说,你白走一趟了,你想见的人已经离开。姥姥让你安心的离开,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闻言,孟思瑜如遭雷殛,最后一丝血色自脸上褪去。
“潼潼,你告诉我,你可知道,那一晚云中侯见过姥姥后,去了哪里?”
“他……去了你先前住的院落。”潼潼一脸难过地说道。“自你离开后,你养的那对蛮蛮,便一直是他在照顾。”
“那我可以去见见牠们吗?”孟思瑜央求着。
潼潼面露犹豫,可最终仍是放行了。
孟思瑜来到昔日熟悉的院落,望着那明显有人照料的一花一草,泪潮满出眼眶,落了满脸。
绕过了中庭与花园,她来到了后院圈养着蛮蛮的兽栏前,看着那两只相依相偎的比翼鸟,颤抖的身子缓缓蹲了下来。
“黎蔚海……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为什么?你不是应该跟简于姗过得很幸福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恨你,真的很恨你,恨你究竟对我下了什么咒,让我不管到哪儿都逃不开你,不管你是前世的蔚阳,还是来世的黎蔚海,我都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最好笑的是,我以为自己恨你,到头来,其实我还是爱你的,只是不甘心自己这么傻,遭你利用,一个人孤独死去,却还傻傻的爱着你,我就是不甘心,才会以为自己恨得了你……”
已是泣不成声。
“黎蔚海,你回来,回来好不好?你不是说,你会等着我?黎蔚海,你不会消失的……不会的……”
纤瘦的身子撑不起这巨大的哀伤,她双手紧握着铁栏,泪眼婆娑,心中的懊悔几乎将她压垮。
蓦地,一道轻杳的脚步声响起,惊动了她。
她目光含泪,僵硬的转过身,眼前熟悉的场景,彷佛前世,又似来世。
那个男人,伫立在几步之外,光影流动间,俊美得不真实。
他一身玄黑长袍,长发盘髻,手中执着一枚青羽面具,缓缓对她伸出另一手。
一如许久以前,他一身冷肃的黑西装,伫立在红毯尽头,对她扬起了难能可贵的一笑,手里握着蓝绒戒盒……
“你可愿意成为与我相伴一世的比翼?”
她破涕为笑,一刻也不能等,朝他投身而去。
栏里栏外,倶是一双比翼,相互依偎,不再孤独。
狩日阁里,青姥姥横卧在榻上,手中烟斗一下一下地抽着,烟雾萦绕。
她半阖着眼,眼前又浮现那一幕——
“姥姥,孤恨他!孤这样对他,为何他不愿以真心相待?为何对孤这般无情?”
开国东皇,一身金色龙袍,头顶玉冠,艳若桃夭始红,可她为情所困,泪眼憔悴,手中竟还染着鲜血。
“傻孩子……他是神人,神人怎会有心?”
“姥姥,你帮帮孤,孤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他一再相逼,逼得孤不得不出手。”
“你已犯了天戒,恐怕得受上百世的天劫,才能回返北燕。”
“孤不怕,孤只想与他在一起。”
“傻孩子……”
青姥姥吐了口白烟,白烟散去,又浮现了另一幕——
“我对她……岂是无心,而是神职在身,我不能动情。”俊美男子面色阴晦,面窗而立,一身说不尽的萧瑟寂寥。
“可神人却愿意为她而死。”
“姥姥,你得帮帮她,她入了魔,怕是不肯放手,我怕她就这么沉沦下去,早晚会毁了自己。”
“神人想怎么做?”
“我将一死,应百劫,百劫之后,方生情爱之心,届时,我的神职将卸下,便是真真正正的凡人。”
“百劫……那可是百世呀。”
“我不怕,就怕她毁了自己。”
烟雾散尽,青姥姥阖上了眼,含着烟斗的嘴缓缓上扬。
那两人终于迎来了百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