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死寂,独独蔚阳凌乱的呼吸在耳畔起落,扰乱了无忧的思绪。
他沙哑的道:“我一直以为,荆安之于我只是一颗棋,谁教她偏偏要在东皇的身上起死回生,要怪只能怪她时运不济。”
看来青姥姥并未将她是开国东皇的转世,以及他原身是神人的事情,透露给蔚阳知情。
无忧怔忡着,心乱如麻。她垂下双眸,望着环在腰前的那双大手,已分不清这双手对她而言,是残忍,抑或是温柔。
“原本以为她很好控制,没想到她处处与我作对,甚至拉拢叶裴打压我,我只好诱她爱上我,藉此放松她的戒心。”
无忧闭了闭眼,稳住呼吸,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漠然。
“这些事与我无关,侯爷不必向无忧说及这些。”她轻轻挣扎着,也不打算跟他来硬的。
怎料,环在腰间的铁臂又是一紧,她根本动弹不得。
“我知道她会屈服于我,全是因为我与她过去心爱的男人太像。青姥姥说过,她虽然代替荆安而活,却可能是来寻仇的。可我不怕,因为我看得出她对那个男人的依恋太深,只是硬要用恨藏起。”
没想到她矛盾的心思,早被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算尽……无忧咬住下唇,努力不受这些话动摇。
她已不再是荆安,她是无忧,与这一切再也无关!
“于是我用着这张让她拒绝不了的脸,步步诱她入瓮,夺取她的信任,然后再毫不留情的背叛她。”
心头已是一片麻木,无忧声嗓淡淡的道:“侯爷心怀大志,能够忍人所不能忍,还得逼自己服侍一个暴君,确实教人佩服。”
蓦地,耳畔的呼息声似乎更乱,更喘,更急,可这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
“荆安……”他沙哑呢喃,却又及时改了口,“后来我才知道我对她,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无视心中那股闷痛,无忧漠然的回道:“那已经不重要了,人死一场空,候爷还是好好把握眼前。”
悔恨布满了蔚阳的黑眸,他很清楚自己做的事谁也原谅不了,更何况是因他而死的荆安。
他曾以为权势才是他需要的,可那一日,当他看见荆安的胸口被狠狠刺穿,当他看见她眼角溢泪,表情却似水浅淡,他的心,裂了一个缝。
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她阖眼的前一刻,是他上前抱住了她,却在听见她空茫的眨着眼,嘴里喃喃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他恨透了心。
他恨她,直至死前一刻,能令她眷恋不舍的,依然是另一个男人。
可当他抱着残留余温的娇躯,他想起了她的笑,想起了她的泪,想起了她的脆弱,丝丝缕缕串成一条刚硬的红线,将他的心缚绑。
女人之于他,不过是一颗颗可摆布的棋,且那些女人多是出于自愿,他原以为荆安不过是其中一颗,先前的总总,不过是他精心策画的一场戏。
可到头来,这场戏,他竟赔上了全部。
“侯爷是不是弄错了?”无忧冷漠的声嗓徐徐传来。“我是无忧,不是已逝的东皇。侯爷怕是心中有愧,才会随便拉着人诉苦。”
蔚阳眉宇痛苦的皱深,睁开了满是血丝的黑眸,万般艰难的松开了怀抱,让无忧顺利挣月兑。
迅速整理好心绪,无忧才转过身面对他,面上无风无雨,彷佛刚才那一切不曾发生过,迎视的眼神倶是漠然。
蔚阳的心口一阵钝痛,却也只能别开眼,藏起眼底的懊悔。
“我是真不知道东皇的魂魄在何处,还求侯爷行行好,赶紧放我回狩日阁。”
“你不管杜蘅了?”
闻言,无忧抿紧了双唇,不起波澜的眸光总算迸出光芒,尽管是愤怒,却让那张小脸添了鲜活之色。
蔚阳几近贪婪的凝瞅,死寂许久的心,因她的愤怒瞪视而恢复火热。
“侯爷就不怕祭司问起吗?怎么说,我都是狩日阁的人,侯爷也该看在祭司的面子上,卖我个人情……”
“我放杜蘅走,可你要留下。”蔚阳不容商量的说道。
无忧更怒了,两只粉拳紧紧攒握。“我为什么要留下?我已经说了,我什么也不知情,杜蘅也是。他不过是看不过眼,才会将东皇的尸身带回皇城,难道就因为这样,侯爷便容不下他?”
蔚阳不理会她的质问,兀自问道:“我听说杜蘅准备离开北燕,上泽兰王朝找他失散的兄弟,你是想帮他完成这心愿吗?”
“我要跟他走。”无忧想也不想的月兑口。“侯爷有所不知,我本就是泽兰人,只是因缘际会来到北燕,与青姥姥结缘才会留在这儿。”
蔚阳闻言大震。她想走?不!他不允许!
“谁准许你走!”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骇着了无忧,她面露几分惊惧,缓缓往后退了几步。
见她眼中满是防备之意,蔚阳的胸口一窒,对自己又气又恼,却又怕再次吓跑她,只能握拳忍下满腔怒意。
“你与杜蘅,只有其中一人能走。”他恢复冷静地说道。
“侯爷这是做什么?我是狩日阁的人,去留该由青姥姥决定,哪时轮得侯爷?除非侯爷连祭司都不放在眼底。”无忧挖苦的冷睐他。
“青姥姥那儿,我自会说去。”蔚阳淡淡回道。
这不是摆明了非留她不可?!无忧怒极,咬紧了下唇,美目凝瞪。
殊不知,这样朝气勃勃的她,舒缓了蔚阳心中的痛;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表示,只能噙着冷漠的笑,静静回睇。
“既然这样,那侯爷即刻放了杜蘅,他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闻言,蔚阳心头妒火倏起。
她为何如此关心杜蘅,莫非他们两人有暧昧之情?
不,不可能!他审问过杜蘅,杜蘅早已吐实,先前他侍寝,与荆安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人不可能产生感情。
“你为何如此担心他?”蔚阳强忍着妒意,冷冷地问。
“他是我的朋友。”无忧定定的回望他,话中有话的说:“他永远也不会背叛我,更不会伤我。”
蔚阳的表情刹那大变,俊颜泛着青苍,黑眸沉痛的紧缩,好片刻没说话。
无忧却像是毫无所觉,平静如止水,等着他开口。
“我会放他走的,只要你留下来。”
“无忧谢过侯爷开恩。”
蔚阳匆匆别开了眼,不愿再见到她毫无感情的目光,转身离开的姿态略嫌狼狈,只是当他走近门边时,却又停步回首顾盼。
他看见无忧娇小的身形伫立在原地,稚女敕的脸蛋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淡然,一双又清亮的大眼无悲无喜,彷佛看透了人间沧桑。
曾经,他在另一双眼中,见过愤凭与不甘,以及渴求却求不得的委屈痛苦,也曾见过在那些层层情绪下,最赤果的脆弱与哀愁。
如今,他在这双眼中,已看不见那些,连一丝丝也看不见。
有的,只是浅淡似水的平静,好似再也没什么能勾动她心中的波澜。
蔚阳胸中一阵刺痛,握在门框上的大手攒得深紧,指尖陷进坚实的桧木雕花,几乎见血,可他浑然不觉。
“侯爷可还有事吩咐?”无忧淡淡的问,周身筑起了一层无形的距离,像是置身外事物于三千里之外,无人能近身。
蔚阳眉眼微动,黑眸又是一缩,良久才低哑启嗓:“无事。”
话罢,他起步跨出门外,亲自将门关上,牢牢栓紧,双手搁在铁锁上,额头紧紧贴着门扉,颀长瘦削的身形宛若一株枯木,萧索独立于荒漠之中。
他从没想过,那样好胜冲动,甚至为了斗垮他,还能在大殿上与他对立的荆安,会成了现在这模样。
不,他早该想到的……即便她救活了,想必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至少,此刻她还好好的,有呼吸,有心跳,能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
至少……至少他还来得及将她留下。
至少……至少他在荆安闭眼死去的那一刻,及早发觉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至少……她应该还是放不下心中那个男人;至少,他与那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至少他还能靠这一点留住她。
蔚阳闭上眼,抬起低垂的俊颜,透过门上的琉璃花绘间隙,颓然却又充满希望地,凝视房中那道模糊的人影。
“其实,我的本名是孟思瑜,不过那不重要了,因为现在我是荆安。”
耳畔忽尔响起她曾经如是吐白,蔚阳深吸了口气,胸中的窒闷感稍解。
无论她是孟思瑜,是荆安,还是无忧,他都不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