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已深阑,凤凰飞绣的橘红色灯罩将寝宫染上一片温暖的柔光。
荆安刚刚洗净身子,只随意披了件白色锦花寝衣,一头及地的长发犹泛湿意。
杜蘅同样一身素白的长袍,腰缠玄色锦带,唇若桃红,面如美玉,眉眼流转俱是魅人风华。他静静伫立在旁,手持乌木镶珍珠排梳,等着荆安走向他。
荆安本是垂着眼,心事重重地寻思,一抬眼才发现杜蘅正在等着她。
“杜蘅,你怎么会在这儿?”荆安诧异地停步。
杜蘅声嗓温雅地说道:“是小的不好,君上没召小的侍寝,小的却自作主张来这儿等着君上。”
荆安笑了笑,没责备。这个杜蘅……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她仔细观察过,进到后宫伺候东皇似乎非他本意,他对东皇根本毫无情意。
那日从山城回来后,为了压下蔚阳的气焰,她刻意连着好几日都让杜蘅来侍寝。
说是侍寝,其实她也不过是让杜蘅“陪睡”——单纯就只是两个人同躺在一张锦榻上,什么都不做,自个儿睡自个儿的觉。
初时,杜蘅的反应相当惊愕,她也没打算多解释,几夜下来,杜蘅似乎渐渐习惯了,对她的态度亦有些不同。
原本,她在杜蘅那双眼中只看得见空洞与麻木,可经过多夜的相处,他渐渐起了变化,也会主动与她攀谈,甚至在她彻夜失眠时,陪着她在黑暗中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你不必这样,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伺候我。”面对杜蘅,她便拿掉了孤这个自称。
在她看来,她与杜蘅没什么两样,都是被困在这座华丽牢笼中的可怜人。
根据北燕的律法,男子一旦成为男宠,便终生只能依附在女人底下,以色事人,直至老死。
至于皇帝后宫的男宠,一入宫中,便终生不得出宫,终其一生都只能等候东皇的宣召。有的男宠一旦失宠,便会被逐出宫外,这样的男宠即便尚且年轻力盛,也绝对无人敢收留,到最后只能自生自灭。
她并不清楚杜蘅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进宫,可她感觉得出来,他在宫中过得并不快乐,就连侍寝这种事,怕也不是出于真心。
莫名地,她总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曾经有过美好的梦,曾经想飞……却出于某些原因,被迫剪去了翅膀,只能受困在原地。
“君上是真心的吗?”
银白的铜镜中,荆安正闭着眼冥想,杜蘅走过来,捧起她披垂在身后的那头如瀑青丝,手劲无比轻柔地梳整起来。
“杜蘅,你说什么?”荆安没听仔细,睁开眼望着镜中的杜蘅问道。
杜蘅垂眸而笑,手一下一下地来回梳着,声嗓暖暖地重述:“君上莫要责怪,小的今日已听说,君上有意册立小的为皇夫。”
荆安呼了口长长的气,道:“是我对不住你,明知道你并不想沾惹这些,可我还是想选你。”
发上的梳子忽地打住,杜蘅抬起了眼。“君上怎么会知道小的不想?”
“我能感觉得出来,其实你在这儿一点也不快乐。”荆安已经闭起眼,没察觉身后的人正深深凝瞅着镜中的她。
“君上如此关心小的,小的却不能替君上分忧解劳,小的真是惭愧。”
“不,杜蘅,其实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只是你并不晓得。”
曾经,有多少孤单难熬的夜,她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瞪着屋顶直到天亮,那当下多希望有个友善的拥抱,有个人能陪着她,即便不说话,也能让她感觉到温暖,明白自己并不孤单。
这几个同榻陪睡的夜里,温柔沉静的杜蘅,便给了她这样的温暖。
尽管对他并不熟悉,可透过那些彻夜长谈,她从他口中听了好多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两人慢慢建立起一种奇特的默契。
那样的默契,无关乎情爱,只是一种静静陪伴的力量。
杜蘅沉沉地望着镜中那张娇颜,素雅如芙蕖,淡漠疏离,跟过去他熟知的那个东皇截然不同……
“杜蘅,你不必喜欢我,也不必奉承我。既然你离不开这里,那么至少你能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荆安睁开了眼,转身望向杜蘅,续道:“所以日后你就别勉强自己来这儿,除非我召见你,你不得已必须来,否则……”
“不,君上错了。”杜蘅蓦然蹲,那双似水沉静的美目与她平视。
荆安微诧,怔怔与他对望。
杜蘅微笑,气质不染纤尘,他伸出手,轻触上她的唇,她心下一缩,正想躲开,蓦然听见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蔚阳一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那两人坐在雕琢成比翼鸟的镜台前,目光沉进了彼此眸心,就这么纠缠着……
沉黑的眸子猛地眯起,蔚阳一记跨步上前,将杜蘅拽了过来,一巴掌就这么甩上去。
身形本就削瘦的杜蘅当下被甩在地上,荆安震惊地站起身,怒指着蔚阳大喊:“蔚阳,你这是干什么?!没孤的允许,你怎能擅闯孤的寝殿!”
怎知,蔚阳怒气远比她更盛,那张绝色的俊颜爬满了怒气,暴躁而狰狞。
荆安讶然一怔,刚要月兑口的怒骂当下噎在喉间,出不来。
“我以为你够聪明,原来你愚笨至极!”蔚阳冷笑一声,垂下眼怒瞪着矮了一截的荆安。
“蔚阳,你这是打算忤逆孤吗?”荆安咬牙回瞪,前一刻无欲无求的寡淡眸光,在这一刻染上了爱恨嗔痴。
杜蘅在一旁见了,缓缓敛下眼眸,心中了悟了某些事。
蔚阳无声冷笑,“这里除了这个废物没有别人,你无须再以东皇身分来压我。”
他的君臣之礼全是障眼法,是在外人面前不得不为的伪装,换成了私下场合,他的气势便凌驾于她之上,哪里还像个臣子。
荆安火极了,连“孤”这个自称都忘了,“杜蘅不是废物!请你放尊重一点,日后他便是我的皇夫,是北燕的王——”
愤然张合的粉唇忽被重重地捣住,以另一双滚烫的薄唇。
那感觉像是烧得正烈的一盆烈火,被一桶冷冽的冰水浇淋,她当下震愣发傻,瞪圆的眸子倒映出一张妒意横生的俊颜。
……妒意?妒意!
这东西,她从不曾在黎蔚海身上见过,如今却在那男人的“前世”见到,上天何其讽刺啊!
似是察觉她眸中的讽笑,她忽觉下唇一疼,那个张扬一身炙怒的男人,吮咬了她一口。
他的舌滑过被她咬破的伤口,两人俱尝到了腥甜,随后他推开她,一只手却扣住了她的腰。
“滚出去。”蔚阳转向默默站在一侧的杜蘅,目光似锋锐的刃,语气冰寒。
“侯爷莫不是忘了,这里并非侯府,而是君上的寝殿。”杜蘅淡漠地回道。
蔚阳目光充满厌恶,口吻越发森寒,“杜蘅,别逼我动手撵你出去。”
荆安这才察觉,蔚阳看待杜蘅的眼神,彷佛他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可随意扔弃的物事。
她恍然想起,在以女为尊的北燕王朝,男宠是最低下的阶级,他们依附在女人之下,换取生活无虞。
北燕的男人可概分成两种,一是没尊严没地位的男宠,一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譬如蔚阳便是。
荆安真没想到,就连同样身为男人,蔚阳竟然也瞧不起杜蘅,这里的阶级之别,当真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杜蘅望向荆安,行了个礼。“小的会在殿外候着,君上若有需要,召唤一声便可。”
“滚!”蔚阳一个使劲拂袖,动用了多年习武积累下来的内力,掌风凌厉地扫去。
杜蘅偏瘦的身子微微一震,险些就站不住,面色亦有些发白;他瞥了蔚阳一眼,嘴角似牵了牵,然后才退出寝殿。
“蔚阳,你凭什么!”直到寝殿只剩下两人,荆安才缓过神,甩开他的手。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蔚阳将她逼到雕琢精致的鎏金妆台前,蓦然抓高她一手,另一手则是被他紧紧压在桌案上。
她的手心底下压着一根花簪,突起的花饰深深烙进肉里,她疼得直蹙眉,双唇却死死抿紧,宁愿忍住这痛,也不愿开口求他把手拿开。
“你在可怜一个只能在床榻上取悦你的废物?一个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连皇宫外头的世界长得什么模样都弄不清楚,一个天塌下来也扛不起的废物,你居然选择这样的人当皇夫?”
泛着滚烫热气的身躯步步压近,荆安整个人被挤上了妆台,两人的几乎是紧紧相贴。
一丝赧热窜上心头,荆安仰高了脸,强自镇定地回道:“随便你怎么说,即便你将杜蘅说得一文不值,我依然会选择他。”
“只因为他懂得怎么伺候你?”蔚阳话里的妒意更浓。
荆安只觉他貌似吃醋的举动只是无端惹她心烦,不由得恼道:“蔚阳,你这到底是为哪桩?你以为我会选你当皇夫吗?喔,我明白了,先前你设了山城那一局,为的就是诱我入瓮,想让我着你的道,受你迷惑,进而选你当皇夫?”
她冷笑一声,又道:“你打错如意算盘了。哪怕你设下再多局,我也不可能选你,你想当皇夫,就回你的侯府慢慢想吧!告诉你,我当东皇的一天,你就绝对不可能成为皇夫!”
蔚阳勾起一抹妖气的笑,笑中带着嗜血的意味。“傻荆安,你真以为我会稀罕皇夫的位子?”
荆安脸色微变。不是吗?他对她做的一切,不就是图谋皇夫之位?
蔚阳扣住她不满巴掌大的娇颜,凑近了狂狷俊颜,沙哑地低道:“你就没想过,我是为了你,才会费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