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两父子私底下的交谈不知被谁透露出去,传到某些有心人耳中。
三日后,齐正英找上齐向远,刚好齐正藤也在场。
父子三个人很尴尬的碰面,却也有一股压抑的沉闷,彼此间都不太自在,想从窒闷中逃出。
“你想分家?”
“是的,爹。孩儿已经成家了,不久后长子也会呱呱落地,身为男子该有一番作为,不能依存家族的庇护,所以孩儿想分出去闯一闻。”他语气恭敬,彷佛分家是为求上进。
孩子还没生,谁知道是男是女,他故意说是“长子”,有要挟之意,若他爹想抱孙子,就善待他一点,不要心偏得太厉害,否则长孙一落地,他给不给看还另说,长孙可只有一个。
另一层含意是请他爹不要忘了他才是长子,即便是庶子,仍占了长位,他爹要把家业往下传,他才是不二人选,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家主之位非他莫属。
齐正英提出分家不是真的想分家,而是一种试探,想看看他爹的反应,他再顺势而为,以求后利。
只是他弄巧成拙了,此举正好中了齐向远之意,他早就想把不安分的长子分出去了,让他少在府里挑事。
“嗯,你说的也没错,快是一个孩子的爹了,也该有自己清清静静的小家,我就把柳巷那间三进的宅子给你,还有几间铺子和田庄,让你免于为生计奔波,你好生经营,也是生财之道。”总之日子富裕,他不胡乱挥霍还是能过得不错的。
几间铺子和田庄……
“爹,你要把我分出去?”他不再自称孩儿,目訾尽裂。
“这不是你的要求吗?爹不会小气的不给你,你能自个儿争气,爹也是很欣慰的。”
齐向远装作没发现儿子眼中的愤怒。
“可是……我们齐府的产业何其大,不可能只有几间铺子,光是绸缎庄和胭脂铺子就有上百家!”他的意思是给少了。他是他的儿子不是乞丐,不该得这份施舍。
齐向远冷哼,“那是你的吗?那是齐府的家产,没你的份,不是你的就不该有奢念,省得魔怔。”
“你要将它们留给老二?”他话中有怒意。
齐向远不加掩饰的直言,“因为他是我的嫡子。”
又是嫡子……齐正英被噎得脸色很难看,“同样是你的儿子,你不能厚此薄彼。”
“银子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何况自古以来嫡庶有别,你让我越过嫡子抬举庶子,这才是天大的笑话,有谁家正妻有所出还让庶子当家做主的,你脑子被驴踢了呀!”
那就成了宠妾灭妻了,他齐向远将为世人所不齿。
“我不服,我不应该只分到这一点点,起码要给我一半的家产。”齐正英又不想分了,故意狮子大开口好反悔。
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齐向远有四子三女,给了他一半,其它儿女分什么,难道把他一把老骨头给分了?
闻言,齐向远指着他鼻头大骂,“你作梦,祖训有云,嫡长子即家主,分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由其它嫡子分走一半,剩下的才由庶子平分,你拿的就是你该得的那一份。”
“爹……”齐正英不接受,怎么会跟他想的差距这么多。
“滚,给我滚出去,十日内就搬走,我顶多再补贴你五千两,再多就没了,你好自为之。”他能给的都给了,再贪心就是贪得无厌,他不会再纵容。
齐正英是怀着志在必得的心思而来,他认为虎毒不食子,略施压力必能得到想要的,谁知却是垂头丧气的离开,最后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把自己折进去。
他很后悔思虑不周,错判了父亲的想法,把沉睡的老虎当成无牙的猫,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前逗弄,这才被反咬了一口,鲜血淋漓,伤口深得只怕终其一生都无法痊愈。
沮丧、懊恼、不甘、悔恨,他知道自己已再没有机会了,悲愤的垂下头,以垂落的眼皮遮住眼底泪光,他缓缓往外前行。
“大哥。”
耳中听见二弟的呼唤,齐正英面色冷然地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大哥,请留步。”齐正藤扬高声音。
“你赢了,还想来打落水狗吗?我的笑话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吧!”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给你。”齐正藤没理会他的话,从怀中取出一迭契纸。
“什么东西……”齐正英正想说不要,打算一把推开,眼角余光略微瞄了一眼,拨开的手忽地停顿,僵在半空。
“祖母留下的田庄和铺子,我分成四份,你、我、三弟、四弟各一份,至于三个妹妹,我会另外置三副头面给她们当陪嫁,我不会独占祖母的私房。”他有能力赚比这些多几十倍。
“你……你为什么肯……拿出来?”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喉头抽疼,一股酸涩塞在胸口。
“因为祖母是大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我们还是兄弟。”打断手脚还连着皮呢,对内再怎么斗狠逞凶,也永远改变不了他们是齐府子孙的事实。
这一番话让齐正英顿感羞愧,“二弟……”
“什么都不用说了,大哥,我都明白,你是害过我没错,但哪家的孩子不是打打闹闹的吵到大,要不是你,我还没法认识隔壁的小姑娘,进而把她娶进门成为我的妻子。”
光是为了这一点,他就十分感激大哥。
齐正英看着他面颊上那道淡疤,“那个伤,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何必再提。”他不放在心上,因为这道伤,他有了梦寐以求的好姻缘,得其所爱。
齐正藤的大方放下,让齐正英苦笑,“是过去了,只有我还想不透,胡里胡涂地做傻事,以为没有了你,齐府就是我的天下。”
他太不把嫡庶之别当一回事,脑子不清楚的认为有能力居之,若是他真把老二弄残、弄死了,也还有老四。护犊子的嫡母绝不可能容忍他动老四一根寒毛,只要他敢生出恶毒心思,在他还未动手前,嫡母会先灭了他。
“大哥,我送你。”话不必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正英挥挥手,释然的扬眉,“不用了,有了这些馈赠,我会走得很稳,日后在生意上对上了,别把大哥宰得太凶。”
“亲兄弟明算帐。”公归公,私归私,在商言商。
齐正英听后,大笑着走开。
兄弟骨肉情,再怎么不和也是一家人,如今这样的结果算是最好了的吧。
看着兄长走远的背影,齐正藤吁了口气。
“二……二少爷,不好了,二少夫人晕倒了,她……”
“什么,小小晕倒?”
不等飞奔而来的小厮说完,一下子血色全退的齐正藤面露惊慌,拔腿就跑,直往敬月轩而去。
一入屋,他的双手还在抖着,与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错身而过,可是他眼中看不见任何人,只有脸色苍白的妻子。
“小……小小,你没事吧?怎么了?”
“瞧你一身汗的,吓傻了吧?我很好,没事,只是有了。”苏轻怜笑咪咪地抚着肚子。
“有了?”什么意思。
“有了孩子,你高不高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孩……孩子?
他先是一怔,继是困惑,而后视线落在小手搁着的月复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狂喜不已的趴在她身旁。“小小,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只对你好。我不会变心,只爱你一个,你要好好的,一直陪着我……”
这家伙乐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苏轻怜同情地拍拍丈夫的背,心底溢满如蜜一般的甜味。
“来,多吃一点,再吃一口,乖,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的身子,多吃点,孩子才会长得快。”宠妻子的齐正藤刻意拨开鸡汤上一层一层的浮油,小口的吹凉再喂孕妇。
“不……不要了,我吃不下,每天都吃得这么油腻腻,我都快吐了。”等生完孩子她会肥死。
“吃。”
一旁有道权威的女声不准她任性。
“娘呀,你要逼死你最可爱又孝顺的女儿吗?包括这一次,我今天已是第四次进餐了,我真的吃撑了,再也咽不下去了。”又不是乡村养猪法,拚命喂食好长膘。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都快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嘴上没把门,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一股脑的倒出来,不许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犯忌讳,不吉利,孩子和当娘的都平平安安,福寿康泰。
要不是她怀着身孕,真想给她一颗栗爆。赵玉娘伸向女儿的手改敲为揉,把她一头青丝揉乱了。
“又不一定说了就灵,你……好嘛好嘛,我闭嘴,当可怜的哑吧媳妇。”赵玉娘两道刀子似的冷光一甩,识时务的苏轻怜连忙脖子一缩,装出非常乖顺的模样。
“你还可怜?有这么多人伺候,你是好命到让人想打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让你吃点补身的还推三阻四,你看看外面有多少人连口饱饭都顾不上,这会儿还在发愁明日吃什么。”女儿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被一家人娇养长大。
其实孕妇没什么好做的,也就吃和睡而已。
可是春芽、夏笙、秋岚、款冬四个大丫头却异常忙碌,一下子开窗,一下子为主子挪挪靠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下子又端来温水让主子漱口,一下子摆盆鲜花……
就看她们四人在那走来走去,也不知在忙什么的忙得脚下不停,彼此虽无交谈却默契十足,不用分派活儿就知道该做什么,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不会重迭或撞在一起。
不过在听到苏夫人数落小姐,小姐无奈的小意讨好时,她们还是会掩口低笑,笑看主子耍赖。
“不能打,不能打,我很乖的,你看我笑得多惹人怜爱,娘忍心打坏我吗?”她装可爱的一眨一眨又长又卷的羽睫,把小女人的娇憨和纯真表露无遗,叫人真狠不下心责骂。
不能打,她就掐。没好气的赵玉娘轻掐女儿水女敕梨颊,“你还当你是小孩子呀!怀孕两个多月居然没发觉,你是傻了还是缺大脑,要不是发现得早,你这一胎准保不住。”
女子头胎若没保住,以后怀孩子会有困难,而且怀上了也容易滑掉,一次、两次、三次后,身子就坏了。
而她这傻女儿还到处走走跑跑,到城外施粥,不怕遭人碰撞的亲力亲为,让人一想到就为她捏了把冷汗,至今仍有些后怕,幸好打小的好运气还是护着她,没让她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这又不能怪我,最近的事太多了嘛!”她小声的嘀咕。
先是出嫁,而后掌家,接着祖母病逝,身为当家主母的她又要安排灵堂,还得准备丧礼事宜,然后又连下快一个月的雨,把人闷得快发霉了,最后再来个洪水围城。
所有的事都挤在一块了,她哪能注意到身体的变化,虽然她精于养生,也善于调理自己的身子,可是她天生体弱的体质只能调个大概,不定期的癸水几时来她也拿不准。
有时一个月一回,有时两、三个月来一回,她向来就是懒散的人,哪会去记住大姨妈来不来。
“你在说什么?”赵玉娘狠狠一瞪。
母上大人威武,她示弱的缩颈,“没什么,娘越来越年轻了,像朵花似的好看,爹很滋润你吧。”
苏正通升官了,一跳三级,现在是从四品的知府。
“少贫嘴,别以为娘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是我生、我养大的,还能瞒得住我。”
她就是被宠坏的小女儿。
“娘……”苏轻怜娇软着嗓音撒娇。
“岳母,劳你关心了,你这几天来来去去也够累了,歇个两天,别让小小担心,她有孕在身,小婿会好好照顾她的。”看到妻子求援的眼神,齐正藤好笑地解危。
“是呀,是呀!娘,你辛苦了,虽然只是住隔壁而已,可是劳心比劳力更累人,女儿舍不得你太劳累,你累倒了,女儿不是更心疼。”她配合的直点头,好不关切。
看到小两口一搭一唱的,赵玉娘伸出一根手指,朝女儿眉心一点。“得了,我看你是巴不得娘快走,省得在你耳边唠唠叨叨,烦得你叫苦连天,你这是在赶娘。”
她也有小小的抱怨,女儿长大了就不贴心了。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娘了,娘是我的千亩田,万软地,女儿没有娘可活不成……”
母爱最伟大。
“好了,好了,你给我躺好不要动,儿女是为人父母前世的债,我这算欠你了,你姊姊嫁得远,我顾不上,也只有你这个小冤家让我牵肠挂肚。”她将欲起身的女儿压回床铺。
赵玉娘又叨念了两句,这才和带着补品过来的陈嬷嬷离开。
她一走,这屋里就显得安静了许多,可是……
鸡汤还在。
“小小,不要看我,那是岳母炖了一天的慈母心。”齐正藤觉得一肚子油水,别再叫他代喝了。
“你不是说一辈子只对我好?”她撒娇的道,使出美人计。
齐正藤硬着头皮苦笑,“对你好就是不能跟你争食,咱们的孩子在你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你不能不吃。”
“你只喜欢孩子。”她使起小性子。
“我更喜欢孩子的娘。”他端起鸡汤,舀了一匙。
“我恨你。”明明很好喝的鸡汤变难喝了。
“乖,喝完再恨。”他笑着哄人。
满脸嫌恶的苏轻怜捂着嘴装吐,“不行了,我要吐了,快拿痰盂来,你离我远一点,免得吐到你身上。”
他无动于衷,“小小,你是最好命的孕妇,大夫说你没有妊娠反应,吃得好、睡得饱,脸色红润得像抹了胭脂。”
“……我真的恨你了,齐小胖子。”餐餐喝鸡汤,好恶。
齐正藤失笑,“好,让你恨,不过鸡汤还是要喝。”
“……”她委屈含泪。
七个月后,苏轻怜生下齐府的嫡长孙,齐向远乐得嘴都阖不拢,和孩子的爹抢着为孩子取名。
方氏来看过一眼,从佛堂出来的她竟然异想天开的说要抱养孙子,不过被齐向远、齐正藤两父子给一口回绝了,没给好脸色的叫她回去抄经,多看佛经好修身养性。
只是不知是死心了还是真被佛祖感化了,方氏此后倒是一心向佛,初一、十五开始茹素,一串佛珠不离心。
至于田氏则生了一名哭声如幼猫的女儿。
五年后。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转眼苏正通又升官了,他为官清廉,公正又无私,深受百姓爱戴,在任期届满时被调回上京,从地方官升职为吏部侍郎,官从三品,获赠四进官宅一幢,俸禄也增了一倍。
苏轻怜的田地越置越多,苏承文的酒楼、药膳馆、火锅店、烧烤店、四季蔬菜馆也越开越多,里面的食材全由妹妹的庄子供给,他赚得钵满盆溢,俨然是连锁业大亨。
不过他至今尚未娶亲,不管他娘怎么逼他,都不肯点头娶妻,扬言要找到情投意合的女子才肯成亲。
而叫人意外的是,自小不爱读书的苏承武居然走上科举之路,他考上秀才又中举人,目前准备明年的春闱,依他自己的说法,是非常自信会上榜,父子两进士,苏家又多了个当官的。
至于齐府,两庶一嫡三个女儿都出阁了,可是都嫁得不远,就在邻近城镇,来回往返一天左右。
这也是苏轻怜身为二嫂的用心,不要嫁太远才有娘家依靠,若有事遣人回来说一声,一府上下立即能打上门。
什么婆媳问题?把人家儿子打怕了,看当娘的还敢不敢吭一声气。
庶子齐正风成亲后就搬出去了,齐正藤同样给了他几间铺子和田庄,以及几千两花用,渐觉花容老去的金姨娘也跟去和儿子住_,她现在是祖母了,有两个白胖孙子绕膝。
没有了方氏的挑拨,齐正云跟在齐正藤身边学做生意,兄弟两人感情越发的好了。
方氏礼佛,金姨娘走了,周姨娘因生性尖酸刻薄而老得快,一副老态,因此一屋子女人争了大半辈子,最后陪在齐向远身边的,竟然是丫头出身的陈姨娘,快四十岁的她还有了身孕。
“哇,你看这片土地多肥沃,黄澄澄的麦子颗颗饱实,都快垂到地面了,若是能酿成酒一定很好喝。”冒着泡沬的啤酒,冰冰凉凉的冰块一加,澄黄色的酒液多诱人。
“小小,你又想买地了?”饶了他吧,她买得还不够多吗?她是甩手掌柜,劳累的人是他。
当了娘后更显娇美的苏轻怜没好气的一睨,“买地碍着谁了?我就是张狂得不可一世的地主婆。”
“你知道你有多少田地了吗?”这声音有点虚弱,彷佛有种负荷不了的无力感。
钱太多无处花也很苦恼。
“良田千顷又如何,我还想买上万顷呢!把看到的土地都变成我的。”她痛快地发下豪语。
说实在话,苏轻怜也不晓得她究竟有多少土地,她只喜欢买,买了看适合种什么便建庄子,请管事、买种子,头一年还巡个两回看看作物长势,之后就年年等着收成。
若要知道真正的数量,问夏笙最清楚,她……啊!她和秋岚嫁给府里的管事连生、福生,他俩也不是别人,就是二条、索子,苏轻怜嫌他们的名字难听就给改了,夏笙、秋岚则成了管事媳妇。
春芽嫁了她表哥,离府了,款冬则和铺子上的掌柜成亲了,小夫妻俩管着苏轻怜的米铺,生活优渥地也买起小丫头伺候。
“你那么贪心干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他都成了三省首富,银子多得花不完。
她鄙夷的一瞪眼,“你这皇商已经有钱得连皇上都想向你借钱,为什么你还要做生意,把那些可怜的小行商并吞?”
五十步笑百步,他也没好到哪去。
齐正藤拥着妻子,眼底是数年不变的宠溺,“好,你想买就买。”满足她是他最大的愉悦。
闻言,苏轻怜满意地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买下它吧,我想种茶,我们喝的茶叶是蒸煮过再晒干,味道不香,我们自己制茶,用炒的……”
“炒茶?”听起来满有意思的。
坐在马车上的夫妻看着车外绵延不绝的土地,两人不时相视一笑,在他们身边或躺或卧三个睡得正沉的孩子,浅淡如水的日子也过得惬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