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帆?”
在第三十次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响应之后,璟然再也耐不住了,他迅速从床上坐起,扯下眼睛上的布条,目光四下梭巡。
天还没大亮,窗外还有些灰蒙蒙的,这个时候喜欢赖床的希帆就算醒来,也会窝进他的怀里继续睡回笼觉。
但,现在她在哪里?将屋子梭巡过一遍,没有希帆的身影,他凝神细听,院子里也没有她的脚步声,而远方……只有鸡啼。
她到底去了哪里?
接在这个问题之后,璟然突地发觉不对劲。他不至于睡得那么死,即使昨夜很忙碌,但他是习武之人,一向警觉,没道理会睡得这么沉,连希帆从床上起身越过自己都毫无所觉。
“希帆,你在哪里?”他扬声大喊。
没有人响应……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朝他迎面袭来,他不确定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莫名的恐慌和焦虑,好像希帆不在,他也无法思考了,感觉也不见了,连心都不在了……彷佛整个人被掏空。
这就是希帆经常挂在嘴边的寂寞吗?
一直不觉得这间屋子大,现在竟觉得好空旷,只是少了一个人,他却觉得……像是丢掉一整个世界。
深吸口气,璟然告诉自己定下心,仔细想想她会去哪里,思索片刻,他想起她昨天好像说过今天要进城一趟,要去明月楼订酒席……
不对,她从来没这么早出门过,她怕他醒来找不到人,总要把他安顿好了才能放心走出家门。
心,隐约不安着,视线投射在紧闭的门扇上,他等待下一个开启,会看见希帆的身影。
璟然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他失望了,门是被推开了,但进来的人不是预料中的希帆,而是二哥和刘章。
“三爷!”看见璟然,刘章激动地冲上前,跪在地上猛朝他磕头。
刘先生开始替璟然打理当铺后,收下一票人,他们多半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入了刘先生门下,便全部改姓刘。
当年刘章进门的时候,是个从乡下逃难出来的泥腿子,目不识丁、体弱多病,整个人奄奄一息,身上满是疥疮,臭得流脓。
是璟然让申瑀然给他看病,调养好他的身子,还雇了师父教他武功,教他读书,他今天有这番前程,全赖主子的宽厚,因此虽然他只比璟然小两岁,刘章也硬是将他当成再生父母。
^他有一身硬底子功夫,本来想跟在主子身边保护主子的安全,但主子身边人多,光是皇上那边送来的人,就把主子给围得密密麻麻的,哪有位置让他站,主子这才让他去保护刘先生,不是他说大话,如果当初是他跟在主子身边,哪可能发生今天这种事?舞毒娘子他还不看在眼里!
这四十几天里,他像无头苍蝇般急得团团转,主子从没失踪过那么久,京城上下都说他和舞毒娘子搞上了。呸!不可能的事,王府里漂亮的丫头比比皆是,甭说皇上最疼爱的永华公主了,就是王妃亲自替主子挑选的姨娘、通房,也个个貌美如花,主子怎么会为了个使毒的女人神魂颠倒,迷得连家都不回了?
何况出宫前,主子还让人带讯,说有秘密皇差,要刘先生召集当铺里几个掌柜在总铺等候,没道理说不见就不见呀。
这些天刘先生四处寻找主子,找得头发都花白了,整个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幸好主子的蟒形玉佩终于出现,众人才快马加鞭前往梅花村。
昨儿个才到,申二爷就出现,他把主子这段时日的遭遇说了一遍,让大家放心。所以他就说嘛,如果不是着了道儿,主子哪会和舞毒娘子凑在一块,那是个谁沾了谁倒霉的女人啊。
好在不管怎么样,现在总算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了。
若不是申二爷怕惊扰失忆的舞毒娘子,只肯让一个人跟过来,而十几个人当中,又以他的武功最好,否则哪轮得到他站在主子面前,真是谢天谢地,主子安然无恙。
“起来,别磕了,看得人心烦!”他已经够烦的,希帆不见踪影,不安在心底逐渐扩大,有说不出口的躁闷。
刘章闻言跃起身,“主子,申二爷说您的腿……”
“没事,二哥能治,顶多半个月的事。”
“那可太好了!”
这会儿真的松气啦,刘章开始屋里屋外的到处找人,可他前前后后逛上几圈,压根儿就没看见其它人,他气不平,又跑回璟然跟前问:“主子,舞毒娘子去哪儿?她有胆子做蠢事,这会儿倒知道躲着人啦?”
刘章个子很高,像根大铁柱似的,脸黑黑的,往屋子中间一杵,宽敞的房子顿时便得几分逼仄。他的口气忿忿,一副想把舞毒娘子给揪出来,沾酱吃了似的。
他一心一意替主子抱不平,没想到他这副表情会惹毛了主子。
璟然板起脸孔、冷下双眼,望一眼二哥问道:“二哥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说舞毒娘子失忆了。”总不能说什么灵魂穿越吧,若不怕韩希帆被架上火柱子烤熟的话,倒是可以实话实说。
申瑀然的回应让璟然按捺下火气,他不能否认这是最好的说词。
抬起头,他寒声道:“她现在不是舞毒娘子,你们看见她,要喊一声韩姑娘。”
干么这样客气?刘章像是不认得主子似的,愣愣的两道傻眼光直射在主子脸上。不会吧,主户看上舞毒娘子了?!!也让申瑀然错愕,前天弟弟才说两人是假凤虚凰、各自演戏,怎么这会儿把人给认下了,莫非……望向弟弟赤果的上半身以及凌乱的床单,他把人给吞了?!
那日他问过璟然,宫里有公主,府里有继母,他身边还有姨娘、通房,韩希帆有没有可能不计较名分愿意做妾?
是他自己说韩希帆有感情洁癖,而璟然这种“三心二意”的男子,在她的眼里就是有瑕疵的次等货啊。
既然如此还明知故犯?他是想先上了再说,还是被彻底迷惑,打定主意破坏皇上和继母的计划?
天,如果是后者……他这样搞是想搞死谁?拒绝赐婚,等同于和世子之位绝缘,继母积极了二十几年的事,怎么能让他胡作非为?
刘章心头也急啊!主子果真被妖女给勾引了,他忧心忡忡地望着主子,不行,他们家主子只有公主才配得上,不是随便女人都可以……心急火燎,他弯下腰一把将主子给打横抱起来。
“你在做什么?把我放下来!”璟然哪不知道这傻大个想做什么,但他必须留在这里等希帆回来。
刘章打死也不肯把主子放下来,近乎哀求地对璟然说:“主子,我们回当铺吧,刘先生和许多大掌柜都在等您回去。”
阿章以为把璟然带开就没事?申瑀然失笑,果真是个粗汉子,不过这种作法虽然有点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男女分开一段时间,很多感觉便会自动消失。
然而刘章的行为却把璟然给彻底惹恼了,他压下嗓子,寒冽的语气瞬间把刘章给冻成冰块。“原来你已经可以代替我作主了?行,要不要你来当主子、我来当奴才?嗯?”
一个上扬尾音,吓得刘章飞快把他放回床上。
“主、主子……我是觉、觉得天底下美女很多,那个舞、舞毒娘子实在很、很普通,何况、何况公主的身分那么高贵,没有人不爱吃肉,喜欢吃素的啦,主子是太久没碰到肉了,才会觉得吃素也会饱……”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比喻?璟然被他气得头顶快冒烟。
刘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声,最后小到成了蚊蚋飞过,低调得很。
申瑀然叹气,看不下去的站出来解救刘章,人家是忠仆啊。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二哥先把我的脚医治好,我再带人往江南,把皇差给办好。”
“待在这里医?”
“对,在这里医治。”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找到机会说服希帆和自己一起下江南,只要到了那里办完差事,天高皇帝远,他爱怎样就怎样。
对,他改变主意了,希帆没有知会自己就悄悄进城,她把他吓得太厉害,他不想这样吓自己,两个月时间太长,如果她再来一次,他的心脏会受不了,他不允许同样的事再发生。
主子想留下?!
刘章满脸的愁苦,怎么办?妖女什么都不记得,竟还有这么强的功力?难道主子中了她的蛊?
不行不行,他脑子不好,说服不了主子,还是快点回当铺里把这件事告诉刘先生,让刘先生好好想个办法解决。
该死!舞毒娘子果真不是普通妖女,人不在场,还能控制主子的心志,可见得她的功力远远在主子之上……
就在刘章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同时,璟然发话了,“把柜子里的包袱拿过来。”
“是。”刘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打开柜子把里头的包袱拿出来交给他。
璟然接手,他打算将《大辽史记》交给刘先生,让刘先生先把碎羊皮给拼起来,看看那是否为藏宝图。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包袱里看见一封信,那是之前不曾存在的东西……
不安感越发浓厚,璟然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璟然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他不认得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楚这封信是谁留下来的,他只读了第一行字,心在瞬间就坠入谷底,她知道他所有的事情了!
同样的一封信,在接连读过五遍之后,璟然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一块重铁给压碎,铁块掉下来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感觉疼痛,心就已经被碾成碎屑,拾掇不起也缝合不了。
现在的他终于能够理解希帆的感觉了。那是被抛弃的痛,会呕、会气……是真正的痛!
在清楚尝遍了这样的痛苦之后,他明白自己被希帆抛弃了。
曾经,她不断被男人欺骗,倾尽所能、付出所有之后,才恍然明白自始至终只是一场戏。现在她对他也是这种感觉吧?她恨他的谎言,嘴巴却还要说谢谢。
那种强撑着自己的心,骄傲的命令自己别示弱,所以明明痛恨,却还要讲场面话,说自己不怨不怪,说谁也不欠谁,其实她极力想隐瞒的,是心底那个被他刨出的大伤口。
她身上没有钱,却还要豪气地把所有的钱留给他,她要勇闯古代世界,却断了自己最后的一份支撑,这是要有多大的傲气才做得出来这样的决定。
他真的不懂,没事那么骄傲做什么?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知道真相时,不抓住他狠狠臭骂一顿?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装没事、听他满口谎言?
明明是满肚子的心疼,可这一刻全化成愤怒,璟然气急败坏,却无处宣泄。
望着主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刘章的心跟着起伏不定。
他家主子是见过世面的,什么大风大浪都碰过,从来没人可以为难他,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缓缓挪到璟然身边,连吸气都不敢太大口,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主子,皇上交办的差事……”
“我们走!”璟然咬牙道。
啊?刚刚不是不走,现在怎么又变成……刘章反应不过来的愣住,但随即心下一喜,主子的命令很好!
他乐眯眼的弯下腰抱起璟然,企图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把主子带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是瘴疠之地的地方。
刘章满脑子想的是离开得越远,主子就越安全,谁知他才要凌空飞起时,又听见主子下令——
“把那三把椅子一起带走!”
啥?他哪有这等本事,能够扛着主子和椅子施展轻功?
刘章不明白主子在想什么,才刚想开口,璟然又道:“召集所有人马,以梅花村为中心,派出十二组人往十二个方位寻找姜媛。”
他心里想,希帆没有钱、没有车,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一、两天内就能把她找回来。
到时他会向她好好解释来龙去脉,告诉她,那天对二哥讲的话只是想哄二哥安心留在京城,他还要向她解释,这时代的男人习惯把所有责任一肩挑起,不习惯把问题留给女人忧心,所以他编出私奔的谎言纯粹是不想让她担心。
如果她想当女强人,不喜欢事事被蒙在鼓里,没关系,他会为她改。
璟然过度自信了。
他不知道希帆虽然没有钱,却有本事赚到足够的旅费,不知道她进了城就立刻买马买车买仆人,而在他发下命令寻人的此时此刻,希帆正在木匠铺子里签下一纸契约。
用螃蟹车、吊篮、收纳椅、活动式置物柜……等等图纸换得将近三千两银票,她不是靠两条腿走路的,而出面张罗吃食的也不是她,所以璟然错过希帆,她离开他越来越远,多年以后再见面时,希帆已经认不得他了。
他找不到她!
希帆就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找不到半点行踪,璟然派出的都是一流的高手,擅长隐匿追踪,可是半个月过去,都没有任何人传回令他高兴的消息。
该死的,她到底去哪里?她一个穿越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清楚,她那么笨,每回都被人骗,会不会……会不会她又被恶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被狠狠的揉成团,然后举出一百个例子来证明自己的问号。
他想,她那张脸就像蜂蜜,到处都会引来苍蝇,她不会武艺、不懂轻功,万一碰到恶霸无赖怎么跑得掉?
他想,到处都有拐人的人口贩子,要是她被抓走,依她的长相肯定会被卖进青楼妓院。
璟然越想越心慌,每个假设都让他彻夜辗转。
刘章私下偷偷问申瑀然,“申二爷,主子生病了吗?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就算喜欢她、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也就是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犯不着为她寝食不安、日思夜念吧。”
申瑀然听在耳里,知道刘章的话错了,韩希帆于他不是个区区的小女人,而是早在不知不觉间,她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三爷。”刘先生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刘先生年约四十,仙风道骨,留着两撇胡子,炯亮的瞳眸充满智慧,他对璟然而言亦师亦友,璟然从他身上学到的,不比自己祖父身上所学的少。
璟然放下笔,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写的寻宝计划上,画了一名女子,那张憨睡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梦见什么好事似的。
刘先生看见纸上的女子,心中微叹,这回三爷是真的栽进去了。
三爷与申大爷和申二爷不同,申大爷长年在军中,没机会接近任何女子,对感情尚且懵懂,申二爷对女子的态度是宁缺毋滥,多年来不曾听过他心仪何人。
而三爷,老是为皇上办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时不时进出风月场所,一年年下来,他养成看不起任何女人的态度。
女人在他眼中是玩物,是标上价钱的东西,一夜风流不留痕迹,他不在乎女人的心思,把女人看成衣服,喜欢就多穿两回,不爱便扔到一边,他从不对女人上心,包括那个舞毒娘子。
之前京里曾传出过小话,说姜媛看上他,可三爷对人家不屑一顾,引得姜媛大怒,放话要摘下他这朵花。
这事儿在京里传为笑谈,好好一个镇北王府三少爷竟被女人形容成花儿,向来只有他采花的分儿,这次竟有人敢放话想要采他,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看三爷会不会臣服在姜媛的石榴裙下。
不管当时姜媛放的话是真心,还是为后来掳走三爷所做的布置,他敢确定三爷对姜媛这个女人毫无兴趣,否则不会下狠手杀死对方。
只是……后来听申二爷说过发生在三爷身上的事后,他忍不住想,附在姜媛身上的是怎样的灵魂?怎会让三爷深陷?
这些日子以来三爷魂不守舍,他强抑暴躁狂怒,试图定下心为皇上的寻宝作谋划,却总是分心。三爷的每个举止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三爷正为韩希帆挂心。
刘先生心藏隐忧,万一三爷抛下一切,抽身去寻找韩希帆,申老爷怎么办?镇北王府怎么办?皇上会怎么看待申家?
皇上多疑,会不会疑心三爷私吞宝藏,会不会认定申家把那宝藏拿去蓄养兵马,图谋大事?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镇北王府要怎么收场?
不行,不能光是担心,必须想出方法解决。
璟然接手汤药,不顾汤药苦涩,仰头就像在灌陈年好酒似的一口气喝下肚。
刘先生将蜜饯盒子送到眼前,璟然推开了,药再苦也抵不过心苦……
心苦?璟然微微一怔,原来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绞的感觉就是心苦?原来有把大斧在心口连续狠劈的感觉就是心苦?向来视女人为无物的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心苦?
要是早几个月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会以为对方疯了,但现在,是的,他正为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时代来的女子而心苦。
刘先生说道:“三爷身上的毒全解了,申二爷说,再调养几日便能返京。”
璟然点点头,接着静默不语。
“在想什么?”刘先生的手落在璟然肩上。
璟然抬眸望向眼前的睿智长者。从十二岁起,刘先生就跟在自己身边,刘先生说,申老太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从现在起他自己的这条命是他的。
从那之后,刘先生一路辅佐自己,像长辈,也像父亲。
刘先生随时随地提醒他应该要注意什么,而自己防备任何人、算计任何事,却从不把脑筋动到刘先生身上,他们有别人无法打破的默契,有牢不可摧的信任,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刘先生,我病了,我不知道这种病有没有药可医?”璟然像无助的孩子般,紧紧拽住刘先生的衣袖。
多年来第一次,看着璟然现在的样子,刘先生觉得他像个孩子。
“你哪里不舒服?”拉起他的手,刘先生为他号脉。
“我心痛,它经常失序、狂烈跳动,我恐慌、害怕,以前的自信消失无踪。”
他的回答让刘先生感到心疼。
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刘先生目光温柔的与他对视,他用沉稳的口气问道:“你的心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序、狂烈跳动,又是什么时候会觉得恐慌害怕?”
“在……”在想起希帆的时候,想她被人欺辱、自己却不在她身旁;是作恶梦的时候,梦里她与其它男人欢言笑语时。
刘先生拍拍他的肩令他回神,“与韩希帆有关,对不?”
见璟然久久不回应,他叹道:“心病还得心药医,你这是犯了相思,再好的汤药都救不了你。”
相思?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这种病会找上自己,他身边的女人不少,姨娘、通房和外面的露水鸳鸯……他的经验丰富,他这种万花丛中过日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犯相思病?
但……他犯了,严重病着,在每一刻想到希帆时,心,都会忍不住疼痛。
有时候他真不服气,了不起她聪明一点、想法多一点、说话有趣一点,又与众不同一点点,凭什么能驻进他的心,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的“一点点”就是能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是能让他一个不仔细就分神,就是能让他想起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就是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怎么可以让她对他的影响一日一日的加剧。
回望刘先生,却见刘先生莞尔不语,一双眼睛带着微微的悲怜望向他。
“刘先生,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什么眼光?”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璟然倔强地别过脸,不愿多看他一眼。
刘先生失笑,这家伙从小就是个倔强、不服输的,你越是说他不行,他越是要想尽办法表现。
“我没有同情你,事实上爱上一个女人,也不是件需要别人同情的事。”
璟然闻言猛地转头,与刘先生对视许久,之后忍不住长叹、垂首,面对爱情,他无法倔强。
“怎么了?”刘先生问。
“我很想否认自己爱上她,想嘴硬对您说我只是喜欢她,觉得她还不错而已,就像喜欢文姨娘、喜欢表妹和永华公主一样。
“但这是自欺欺人,我不会为了表妹整个晚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我不会随时随地想念永华公主,不会拿笔无意识的画下她的睡颜;我不会因为任何女人变得焦躁难安。
“我无法否认自己爱上她,即使痛苦难当,依然不悔。当然,我可以找借口说我之所以无法将她放下,是因为她没有照着我的心意走;我之所以想她、念她,是因为只有男人可以抛弃女人,女人不可以抛弃男人,在我还没有说游戏结束之前,她就不能抽身,她无权自作主张,她必须听我号令……但是这些话全是狗屎,它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所以呢?”
“我必须把她找回来,不然这辈子我的生命再也无法完整。”
点点头,刘先生续问:“你为什么会这么爱她?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吗?”
“没有。”
“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天底下再也没有女人会像她那样待我。”璟然发现,光是谈论希帆,他就觉得好快乐。
“就我所知,不少女人都待你很好。”
“她们对我好是因为我的身分、地位、财富,如果我是个无权无势又贫穷的瞎子聋子哑子,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可是她留下了,单纯地喜欢我这个人,不贪图我背后的东西。”
“也许,她别无选择。”
“她不会别无选择,您知道吗,她光用摇椅和轮椅的两张图纸就换回一千二百两,丢下我她可以过得更好,但她选择留下,还把得来不易的六千两拿出来付医药费。”想起二哥的狮子大开口,他眉心蹙紧,她身边没有钱,日子能过得下去吗?
刘先生终于明白,韩希帆为什么可以掳获三爷的心。
三爷是个敏感而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有极好的眼力,能够轻易看透人心。三爷很清楚自己的表妹有多肤浅、多无知而虚伪,她的温柔、讨人喜欢是有条件的,之所以对三爷好,是因为相信王妃会为亲生儿子争得世子之位,或许她不敢妄想正妃位置,却对侧妃之位深感兴趣,而三爷的那些姨娘们的想法也跟那个表妹差不了多少。
三爷并不喜欢永华公主,但王妃的期盼、皇上的态度,让三爷表现喜欢,即使他不赞同王妃许多行径,却无法割舍血缘关系,明知道她的所做所为令人厌恨,却无法否认王妃再肤浅的行为全是为他谋算。
人人都说他叛逆,但其实上并不是,三爷是个表面叛逆,内心再温顺不过的男人,否则他不会自毁形象来为皇上办那些龌龊事,他之所以如此,是想顺从老太爷的意思,替申家的前程铺路。
他也不会明知道表妹的想法还与之亲近,他也只是想让王妃开心,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那个家里,鲁钝无知的母亲过得并不如意……
微哂,他对璟然道:“申老太爷曾经说过,你们三个兄弟三种性情,大爷最肖似他,能谋善断、勇敢、不惧牺牲,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比谁都狠。二爷表面上体贴温柔,内心却是再固执不过,从小到大虽未曾与长辈红过脖子,但没有哪件事是他想做却无法达成的,否则镇北王府哪容得下一个习医的少爷?可到最后,申老太爷还是妥协了。”
璟然同意。是的,祖父妥协,他为二哥找来师父,两人交换的条件是二哥必须下场参加科考,那是二哥极不愿做的事,可二哥不但点头同意,还表现出一副专心赴考的模样。但是到最后,二哥利用了母亲的私心阻止自己参加春闱。
祖父并不知道,二哥的师父不但医术精湛,使毒的手法更是惊人,在他手下习艺,二哥怎会分辨不出母亲为他准备的莲子汤里加了料?
二哥顺势而为,不过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母亲不是聪明女人,偏偏私心重,以至于惹出这场祸端,从那之后,父亲冷落了母亲,便是自己也不待见她,二哥看不下去,才将实情告诉他。
“而三爷,总是表面上倔强,心里却柔软无比。”
璟然苦笑,刘先生总是把事情看得透彻。他生在权贵之家,比起一般平头百姓享受了更多的自由和富贵,但他却依然觉得受制。
他必须为了孝顺,服从长辈的心意,即使觉得长辈的想法错误;他必须为了尽忠,假扮纨裤,好替皇上所欲铺路,即使他不喜欢这种角色;他必须为了母亲的期待,在皇上跟前挣脸面,即使他不想要镇北王的爵位;他不喜欢权谋算计,不喜欢步步为营,不喜欢城府深沉……但他身边的人,慢慢将他塑造成这种人,只因为他够聪明、够能干,有足够的条件完成众人的期盼。
天晓得他多喜欢单纯、喜欢轻松、喜欢直来直往,像梅花村的村民那样。
虽然谋划、算计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他不喜欢人与人咫尺相邻,心却相隔遥远,不喜欢与人相交心中只有经营,他喜欢让脑子放空,听着她说那些奇妙的事情,喜欢试着用她的逻辑思考事情……
只是从来没有人在乎他的喜欢或不喜欢,而唯一在乎他的那个人,他却失去她的音讯。
烦了、厌倦极了,他想立刻抛下所有的一切去寻找希帆,去找到自己要的单纯,他要和她一起生活,像过去四十六天那样,每天睡到她说的自然醒,醒来总有个懒女人又窝回自己怀里,喃喃说道:再睡一下下就好……
想到希帆,璟然立刻陷进回忆。
她说: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单纯的人最幸福!也许和你一起,单单纯纯过一辈子,便可以轻易得到我寻寻觅觅的幸福。
她说:我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喜欢我、爱我,还是别无选择,但从今天起,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学会欣赏彼此、喜欢彼此,并且爱上彼此,如果哪一天发现,我们没有对方就会不思饭食、无法安眠,那么我们的爱情便水到渠成。
她说:生活几十年的夫妻之间还存在着爱情,是件多么美妙而甜蜜的事情。
如今他的爱情已经水到渠成了,那她的呢?
璟然再度发呆,只不过这回嘴角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发现三爷又神游了,刘先生苦笑着摇头,他清清嗓子拉回三爷的注意力。
“你们兄弟性子南辕北辙,二爷面软心硬、三爷面硬心软,每回三爷和王妃起争执,嚷着要离家出走,可到最后真正出走的却是从未与家人争执过的温和二爷。”
“二哥确实是这种性子。”所以要让二哥承爵位,他没有把握,只能筹谋再筹谋。
第一步,他必须安下二哥的心,将他留在京城里,制造自己愿意承爵、愿意像过去符合众人期待的假象;第二步,弄出一个无人可以反抗的情况,让其它人逼二哥当上世子爷,从此镇北王府再不是他的责任,届时海阔天空任他翱翔。
“所以三爷想到办法全身而退让二爷承爵位了吗?”
刘先生抛出话题,璟然顿时勾出笑意,总是刘先生知他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