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面貌如此多变。昨日方下了一场大雨,今日就放了晴。天空万里无云,春日的暖阳温煦,空气中有股自然的香味。难得的好天气,韩宸枫没有坐在轮椅车上,而是拄着杖至花园,寻了处树荫,席地而坐。
这处宅邸算是韩氏的别庄,占地并不广,但在京城,这样一座宅邸所费不赀。韩家在京城及全国各地都有事业,而真正由本家掌管的都在京城里。数年来,韩宸枫尽心尽力帮爹亲打理事业,顾不上自己成家的事。借着这回腿伤,爹亲将他送来义阳,要他好好思考自己的婚约。
这些年来,梁嘉明一有空便会到京城来,说是借着到京城做生意,顺道拜访;但韩宸枫知道,梁嘉明有意依附韩家的权势。以他上回到梁府的情况看来,梁家的事业已如风中残烛,若没有转机,怕是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告诉爹娘,梁家此时的境况已不复当年,再也称不上门当户对,爹娘会不会答应取消这门亲事?
半晌,韩宸枫叹了一口气。爹这一生在商场打滚,虽然郡马的背景是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之一,但终究是他重然诺才能永续经营。
正当韩宸枫陷入沉思时,风中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煞是动听,不禁被那阵笑声所吸引,继而看见了扯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的梁语嫣。
“嫣姊姊好厉害!一下子就让风筝飞上天了。”一个小女童喊着。
梁语嫣见风筝已扬起,缓下步伐,扯了扯手中的线。天上的风筝如彩蝶一般,抖了抖双翅,飞得更高了。
见风筝飞得稳定后,梁语嫣才把风筝线交到跟在后头的小女孩手中。“小采,风筝飞上去了,让妳玩吧。”
“谢谢嫣姊姊!”
梁语嫣微微一笑,笑靥如花。韩宸枫的视线不自觉地在梁语嫣的笑靥上停驻,继而想起了当年为她取名的原因。
她长大了,笑容更美了,声音更是悦耳。
此时,一名男童匆匆跑进花园里,手里不知捧着什么玩意儿,显得很是开心。韩宸枫正要开口喊他,已来不及,下一瞬他便撞上了梁语嫣,手中几根奇形怪状的木条跌了一地。
“啊!散了!散了啦!”
梁语嫣听见男童的哭泣声,转身就见跌趴在地的男童没先爬起来,倒是先捡起地上的木条大哭。“阿生,你怎么了?”
“散了!”男童被梁语嫣扶起,将木条捧到她面前。
韩宸枫这才看清楚,男童捧着的是散了的鲁班锁。
梁语嫣将男童手中的六根木条接了过来,皱了皱眉头。原来是鲁班锁吗?
扯着风筝的女童笑着奚落男童:“反正财叔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组的,你还是乖乖的去扫后院吧。”
“妳还不是老要别人帮妳放风筝!”男童不服气地回嘴。
“我是把事情做完了才来玩风筝;你是因为财叔说组好鲁班锁就可以不扫地,是偷懒,跟我怎么一样?财叔就是知道你一定组不起来,才故意说能组起来就不用扫地的。”
男童哼了一声,偏过头。既然散了也没办法,若他再跑一趟木具铺请张大哥帮他组合,回来就太晚了,还是会被爹爹责骂。最后,男童认命地拿起扫帚往后院走去,把散了的鲁班锁留在梁语嫣手中。
韩宸枫不难猜出,这两个孩子应都是府中仆人的小孩。只是,梁语嫣虽被送来老家,观其衣着,似乎日子过得并不优渥。但毕竟也身为千金小姐,却和这些孩子玩得很热络,一点都没有小姐脾气。就像那日她刚来就说要以奴仆的身分留在这里,彷佛她真的只是奴仆一般。
“嫣儿。”韩宸枫见梁语嫣捧着手上的鲁班锁看得出神,忍不住出声唤她。
听见韩宸枫唤自己,梁语嫣这才发现他在不远处看着,急忙跑向他。“韩大哥找我有事吗?”
韩宸枫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她坐下。她乖乖照做。
“妳是二小姐,怎么和他们玩在一起?”
“二小姐”这个称呼她已经很久没听见了,梁语嫣神情落寞地低下了头,这反应让韩宸韩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什么不合宜的话一般。“怎么了?”
“我已经不是二小姐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没再多说。然后,梁语嫣又看着手中的鲁班锁。
韩宸枫也对那组鲁班锁留了意。这益智童玩他小时玩过,梁语嫣手中的是比较常见且简单的一种。他有话问她,不希望她因手上的童玩分心,正想拿来帮她组起,好让她专心回话时,她却已动作起来,将每根条棍依序组合后,再将锁棍插入,一具鲁班锁便组合完成了。
韩宸枫从她手中接过,错愕地盯着。这童玩就连他也得试个几次才能组合起来,她方才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试都不用试地就可组起?真令他意外。
“我喜欢聪明的女子。”韩宸枫由衷地说。然后便将锁棍抽出,散开鲁班锁,打算自己重新组合,看是这组锁比较简单,还是梁语嫣的思绪够清楚。
不过是把鲁班锁组好,就很聪明吗?梁语嫣想着。她无法了解韩宸枫的想法。说真的,她虽自小就爱慕着这个大哥哥,但她对他真的所知不多。
她五岁那年,少年的韩宸枫曾随着韩孟和来义阳住过几日。她只记得韩宸枫很喜欢把她抱在膝上,念书给她听。他们以“韩大哥”及“嫣儿”互称,是别人都不许使用的称呼。
只是凭着那件往事,她私自想象她的韩大哥一定是个温柔的男人,可惜韩宸枫却表明他暂时不想娶妻。这句话,几乎将梁语嫣推入了万丈深渊。她一直期盼韩宸枫会选择她,救她离开义阳,月兑离十多年来亲生父母及长姊的欺凌。
不,要有信心!梁语嫣拍了拍脸颊,要自己振作精神。当年韩宸枫由两个小女婴里选了她,现在她长大了,会想办法让韩宸枫更喜欢她的。
听见梁语嫣拍打自己脸颊的声音,韩宸枫不解地抬起头来,刚好看见她抱着拳,看着前方,为自己打气的模样。韩宸枫失笑,都忘了自己正组着鲁班锁。
“妳在做什么?”
“我做了什么?”梁语嫣不解地偏过头。她有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吗?
罢了,可能她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么可爱的动作吧。韩宸枫想起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妳没把话说完。妳为什么不是二小姐?”接着,韩宸枫又低头看着手中的童玩,三两下便组好了它。果然是简单的,下回再买个困难点的来试试她。
“我虽然还姓梁,但已让人收养了。”
“梁伯父终究还是把妳送养了?”韩宸枫不明白,非得把自己的女儿视为烫手山芋吗?
“从我出生后,家中事业就一日不如一日。八岁那年,我和梁大小姐一起玩,她不小心跌进池子里,险些溺毙;被救起后还受了风寒,生了大病,差点救不回。梁老爷说果然不能不信命,说我招损招祸,便把我送回梁氏老家。”
“我当年来义阳没见到妳时,梁伯父说妳被送回老家,那时我才知道梁氏还有老宅。”
“梁家是大家族,我亲爹这一脉只是梁氏旁支,好几代前就到京城发展。后来梁家本家家道中落,我亲爹他们这一支反而因为在京城做生意赚了钱,衣锦还乡。所以现在义阳人提到梁氏,只认识我亲爹他们这一脉,老家的早就没人知道了。”
既是如此,把梁语嫣送至老家,是打算让她自生自灭吧。韩宸枫不能认同。“当年梁伯父只说有亲族照顾着妳,没说要将妳送养。我爹娘当年约定,由梁家两位小姐中挑选一个当媳妇;梁伯父既想攀这门亲,当初留下了妳,为何后来却将妳送养?就不怕我最终挑选了妳?”
梁语嫣轻轻叹息。她常想,难道自己的命真的这么不好吗?真的会给人带来厄运?但她的养父母不但不担心命理之说,且对她呵护备至,才让她慢慢解开了心结。“说是老家,也不是什么大宅院,只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而已。我亲爹定时会送银两来,条件就是我再也不准回梁家,不准以梁二小姐自称,甚至不允许我接近你。”
“既然如此,妳如今怎会在这里?”
“我亲爹送了几次银子后,大概觉得我的存在已对梁大小姐不构成威胁,便不再管我了。我的养父母看我可怜,便主动找上我亲爹娘,说他们成亲多年都没有孩子,打算收养我;我亲爹娘高兴得立刻把我送给了他们。于是我有了新的爹娘,就是现在在韩府帮佣的梁三夫妻。”
难怪他一次次拒绝了梁语蓁的探视,梁语嫣却能来到他面前,原来是有“后门”。“他们怎么会来我韩府做事?是为了让妳接近我吗?”
“才不是!”梁语嫣因韩宸枫的话而错愕,瞧他说得好似爹娘别有居心一般。“本来我爹娘是帮人种田过活的,但今年受了灾,老房子倒了,我们无家可归。本想到梁府求助,没想到正好听说韩老爷因为你要来养伤,得多寻些奴仆。我爹娘想着去梁府也会被刁难,不妨到韩府来应征看看。我爹娘遵守诺言,没敢让韩老爷知道他们收养了我。没想到不用攀亲带故,光是听我爹娘房子倒了无家可归,韩老爷这个大好人便雇我爹娘当韩府的长工,给了我们一家栖身之处。”
“难道妳爹娘就没一点私心?”
梁语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当然,他们也想着我能来见见韩大哥。因为他们知道,梁府绝对不会让韩大哥知道我的下落。结果没想到韩大哥刚好遣走多名女侍,我娘就以身为管家之便聘了我。”
当年梁嘉明果然是缓兵之计,最终想的还是要他娶梁语蓁吧。
“妳没怨过自己的命吗?”
梁语嫣语气平淡,微笑道:“没什么好怨的,只是不受亲爹娘疼爱而已。更何况我现在的爹娘对我很好,而且收养了我几年后,我娘终于有孕了,生下了一个妹妹,就是玩着风筝的小采。我娘说收养了我她便有孕,足见我是带着『好运』的孩子,才不是不祥女。”
韩宸枫也因她的笑容而露出微笑。好一个随遇而安的女孩,好一个不畏命运捉弄的女孩。“是啊。他人放弃了妳并不可怜,可怜的是妳也放弃了自己。”
韩宸枫拄着杖,由草地上站了起来。当年或许是因为她的笑容,或许是因为打抱不平,他选了她;今日当然不想见她还是跟当年一般,因相同的原因受委屈。
“韩大哥……”梁语嫣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和蔼表情已经收起,但梁语嫣还是感到一阵暖意,不禁露出了笑容。
“嫣儿,休养的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地『认识』妳。”
韩宸枫将手中的鲁班锁丢回给她,便转身离去,却在她看不见时,露出了与她一般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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