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两个多小时,回到山上,小区一片灯火通明,电力恢复了。
雁西脑袋千回百转,终于在她被范君易坚持抱进家门、放上她的单人床时,她抓住他的手,忙不迭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两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不会妨碍我做事的。真的!我常扭伤,这一点小意外不算什么——”
他听若不闻,表情严峻,拉着张椅子在床畔坐下,静静观察她的脸,手指按了一下她的额角,她立刻“嗤”一声闪避。他见状,咒骂:“笨医师!”竟忽略处理这块高高肿起的撞伤。
“不要紧,明天就消失了。”雁西咧嘴故作轻松地笑,“我休息一天,或者再给我半天就好,下厨不成问题,当然有根拐杖会更方便——”
“你到底在紧张什么?”他打断她的话,万分不解。
“呃——”
“你当我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少了大人张罗吃喝就活不成了?”
“呃……”
“你应该让脚伤彻底复原,别变成惯性扭伤,其它的事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苛待受伤员工,就为了吃顿饭。”
沉默片刻,雁西艰难地开口:“……那好吧,我明天先回家去吧。”
“什么意思?”他眯起眼。
她慎重思量了一遍,接受现实,“您说得没错,我想我这星期大概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回家养伤吧。我妹妹还可以帮一点忙,只是,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保守秘密,别让老太太知道这件事?”
“这关老太太什么事了?”这一条更加令人费解。
“……”她低下头,欲言又止。
范君易大胆猜测,直言:“你怕老太太知道你办事不力,扣你的薪,或是把你给解雇了?”
话说得坦白,她还是挤不出答复。不知何故,时至今日,有关钱的部分竟令她难以坦荡荡。
两人默对一会,范君易直起身,轻轻抬起她的伤脚,在附近找了一颗抱枕仔细垫高,减轻伤处压力。
“你多久进行工作报告一次?”他忽然问。
“……每星期一次。”
他沉思片刻,然后有力地注视她,“那么这星期就别去了。”
“……”轮到雁西不解。
“我建议你继续住下来,回去让家人看到你这样子,还以为你从事什么危险性工作,能放心让你再回来吗?老太太如果有意见,我可以说明,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权益——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
这是真正的担心吗?雁西彷徨起来。
或许真正担心的是——暂时失去劳动能力的她,竟然找不出待在这栋房子里的正当理由,她和范君易连朋友都算不上,倘使没有签下那份合约,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一丝牵系,今天这一跤,跌出了她存在的荒谬性,甚至,她连向他诉说这份荒谬的正当性都没有。严格说来,她和那些为了酬劳而付出时间的女伴游有何差别?
颓然望向他,她说出了今天的总结心声:“对不起……谢谢你。”
雁西发现,她对范君易的了解实在有限。
首先,是受伤翌晨揭开了序幕。
当雁西被脸上异样的热气持续骚弄,不得不睁开眼睛时,上方一对铮亮双目把她狠狠吓了一跳,她反射性弹坐起,同时扯动了伤脚,痛得她龇牙咧嘴。
“你起晚了。”范君易站在床侧,指着闹钟,“十点了。”
太稀奇了,他竟比她早起。
她拂开额前乱发,神识有一半还处于混沌状态,她羞愧地胡乱解释:“我大概不小心把闹钟给关了,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酸痛,应该是昨晚滚下去造成的。跟你说喔,我半夜疼得醒过来,差点去不了洗手间,我吃了两颗止痛药,才勉强睡着,你说糟不糟——”
不对劲的直觉让她赫然住了嘴,她猛然抬起头,这一次终于真正意识到范君易的存在,“咦!你怎么在这?”
“我敲了门,你没响应,怕你有事,所以进来看看。”雁西难得胡涂的模样逗得他发噱。“拐杖在这,出来吃早餐吧,空月复吃药不好。”
一对全新拐杖倚放在床沿,他一大早下山去买的?待要问他,他已转身退出她的小房间。
雁西发呆了好一会,才挣扎着把双脚垂放到地板,拿起拐杖左右分立,凭着直觉抓住握把后,以臂膀撑起全身的重量。她头颈微向前倾,平衡站姿,视线扫到了胸前,这不经意一扫,她月兑口叫出声——她上身只着内衣,一件单薄、遮不了多少地方的内衣;这是她夏天睡觉的习惯,一点也称不上变态,但如果没事在外人面前展露,这算不算变态?
可这不是她的私人寝室吗?她并未邀请任何人入内参观,显然是范君易不请自来,所以问题不该在她,重点是他怎么进来的?而且他态度镇定,说话自然,好像没什么事可以让他惊讶一般;如果她特意质问,不就显得她小家子气?更何况他好心替她买了一对拐杖。
思前想后,她决定把这支小插曲抛在脑后。
但状况并未就此结束,只要雁西待在密闭空间久一些,他便会敲门询问,好似怕她一个不慎淹死在浴缸里或滑一跤撞昏自己。有一次她睡得太酣熟没有应声,他索性绕到窗外开启纱窗一跃而下,直接跳进房里,紧张地检查她的生命迹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尚未谴责,他竟先发制人,下了一道命令:“以后只要待在这栋屋子里,任何门都不许关上。”
“……”她目瞪口呆,“这样不好吧?我需要隐私——”
“我需要保证。你敢保证你不会有脑震荡后遗症?”
雁西不敢保证,她偶而确实会出现小晕眩,因为分不清是贫血还是脑震荡后遗症,只好妥协,夜晚多穿一件T恤睡觉,匆匆完成淋浴,在范君易看得见的地方上网。
范君易认为雁西避免移动是早日康复的不二法门,决定包办所有家务。
扫拖地板雁西力有未逮,就让范君易劳动无妨;但当她无意间瞥见他在洗衣间的洗手槽前亲手洗涤她的贴身内衣裤时,她登时直了眼,拐杖瞬间落地,她一跳一蹭地靠过去,又惊又羞,伸手就夺,“拜托您高抬贵手,我的衣服我自己来——”
她大惊失色的表现令他不解,“客气什么?你脚这样怎么自己来?”
“洗衣机。有洗衣机代劳,很方便——”她把抢到手的内衣裤像湮罪证般快速扔进已堆了脏衣物的洗衣槽。
“你平常有这么大而化之吗?”他一脸不以为然。
“大而化之?我——做事一向很谨慎的。”她险些结舌。
“你不知道女人的贴身衣物应该和其它衣物分开洗吗?”
“……”
“这是常识吧?”
“这是男人的常识吗?”她的声调微抖。
“我认识的女人都这么做啊——包括我妈。”
这该是讨论的重点吗?
雁西万分懊丧,“……我了了,我马上拿出来。”垂臂又捞出湿淋淋的内衣裤,难堪得无地自容。“下一摊再轮我的衣服洗,您先请。”
“内衣最好用手洗吧?搅坏了不是很可惜?”他又从她手上夺回衣物,继续未完成的搓洗,头也不回道:“大器一点,老在这种小事上跳脚,你平时不也替我做这些事?”
雁西干杵在一旁,再也无法和他正经八百进行这样的对话,她决定视而不见,回房衷心忏悔,忏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自此,她绝不延迟洗涤贴身衣物,并且只在浴室晾晒,避免有人善意代劳。
至于三餐,范君易自认能胜任,雁西不敢有意见,每餐都积极捧场,把他花在厨房两小时奋战的成果全吃下肚。雁西认为这是礼貌和诚意的问题,虽然平心而论,成绩实在差强人意;幸好雁西耐性绝佳,想当初为了刺激醉生梦死的范君易,她不也陪他吃了好一阵子的自制可怕料理?
两天后,范君易觉悟了,决定换换口味,雁西暗暗松了口气,不必再看到他对食材一筹莫展的表情了。
他勉为其难驱车下山,搜罗各家餐馆的食物,和雁西分享。两天后,他吃到一半,忽然扶着额角,若有所悟道:“你觉不觉得问题出在你身上?”
“什么问题?”她一阵紧张。
“吃惯了你的菜,吃其它东西都不对劲。你是否在菜里面放了特殊的、让人上瘾的调味料?”
“……”她半张嘴,搞不清他这话是褒是眨,“您想太多了。我觉得不论是您做的或是外头买的菜都好吃得很呀。”
并非昧着良心,是向前看的问题,她可没办法为他掌厨一辈子。
但范君易回敬以怀疑的眼神,“这里只有两个人,不必说场面话。”
雁西非常尴尬,“……其实不必担心,将来您回去工作了,一忙起来,吃饭的时间都没了,到时能吃到普通便当都很开心。”
这是他们对话里首次提及他的未来,他面色稍沉,不作响应。
“当然也可以做轻松一点的工作,您还年轻,转换跑道很容易,人生不一定得那么辛苦,只要您认为有意义就行了,别人怎么想其实不重要——”
“别把我当你基金会的辅导个案,我不吃那一套。”他骤然搁筷,座椅一推,昂首走人。
雁西僵住,困窘不已,不久,整张脸通红,她喝了杯冰水冷却自己,闷头把面前所有他缺乏兴趣的食物努力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