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堡主无事可做了吗?”见顾商坐在椅子上赖着不走,霍念初忍不住开口询问。
“小事有他们做。”顾商淡淡地说。
其实并非没有事,他早起去议事厅,和二当家、三当家又小心地讨论了一次如何接管裕王名下的盐井,并且再加派了人手盯着裕王府。
大事吩咐完,小事自然有操持山上内务的总管负责统筹,他只看了一眼报备的内容,就无心细理了。
他的心不宁。
他知道昨夜自己失控了,他知道霍念初心底的屈辱和痛苦不会比他少,他知道如果真的心疼她,就应该放开她,可是……他不想。
他不想放开她。
就算痛苦,他也想抱着她、拥有她。
家族惨遭屠戮之后,顾商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复仇而活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强烈地渴求什么的,这种让他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是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一个只知复仇的恐怖怪物。
可偏偏,她是他血海深仇之人的女儿。
他怎么可以怜惜她?怎么能真心疼宠她?
只让她做一个暖床人,没有百般凌虐侮辱她,他自认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那他为什么要为她的消极抵抗而生气失控?
他不该沉迷在儿女私情里,尤其是,对方还是霍念初,是霍韵的女儿。
顾商忽然站起身,大步朝外走。
“我今晚不会回来了,你自己早点休息。”
或许,他该为自己找更多的事做,正巧,今夜的行动他不放心二当家单独带人马前去,不如他也亲自去一趟吧。
当夜,霍念初睡得很安稳,虽然翻身的时候会觉得身旁有些空,但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白天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很没精神,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在古代漫长而无聊的日子。
在前世,她有工作,每日忙忙碌碌,一有时间休息就只想睡懒觉,或者找几个伙伴一起旅行,或者上网玩玩游戏,或者找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一起打发时间,她是富家千金,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钱,有太多种打发时间的方式。
最主要的,是那时候她很自由,拥有自主权。
可是古代的女人能做什么呢?就算她不是被掳掠的囚犯,那些古代千金也不能轻易出门,依然要被困在家里。
霍念初虽然继承了这个身躯的一些记忆片段,但并不代表她也能适应这种非常“宅”的古代千金生活模式,而且她本身的嗜好也与这个身体的主人完全不同。琴?棋?书?画?
霍念初会弹钢琴,这里没有;会一点围棋,但是她一向觉得太费脑力,并不爱下;她会写毛笔字,但是真的写不好,对什么形神意的讲究也不感兴趣,网路时代的电脑儿童有几个还肯好好练字的?画,她的西洋油画画得还不错,可是这里有油画材料吗?
无聊时翻翻书吧,那些古典书籍又大部分艰涩难读,也没有标点符号,实在没什么阅读乐趣。
霍念初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古代的日子真是既无聊又难熬。
正在霍念初百无聊赖之际,冷姑从外面走进来,沉声道:“小姐,堡主受伤了,昏迷不醒,小姐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霍念初一惊,转头看向依然面无表情的冷姑,问:“他怎么会受伤?”
那个男人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怎么会受伤?
冷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面转身向外走,一面说:“跟我走吧。”
霍念初几乎是本能地立刻站起,跟着冷姑走了出来,连外衣都忘记换,还是招财怕她冷,匆匆赶上来,为她加了一件厚厚的貂裘披风。
这件貂裘,也是顾商送她的。
顾商躺在一间屋子里,据说是他昏迷前不准别人将自己送到后院去,他浑身是血,怕吓到一向娇生惯养的霍念初。
霍念初还未走进屋内,就听到了嘤嘤的软弱哭泣声,进去一看,果然是岳青桑守在床前抹泪。
霍念初微微皱了皱眉,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有了厌恶。
她走到床前,无视岳青桑的问候,直接打量昏睡中的顾商。他此时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但是着半个肩膀,上面缠绕着重重叠叠的布巾,已经又被血色浸染了。
他的脸色苍白里带着青乌,唇色甚至有点发紫,紧闭的双眼,紧锁的眉宇,让霍念初也跟着一颗心不停下沉。
霍念初转头望了一眼冷姑。
冷姑说:“昨夜的行动本来成功了,折返的时候却遭到死士的报复袭杀,堡主替二当家挡了一刀,受伤也是常事,却没想这次对方的刀锋上抹了剧毒,所以伤势才如此凶险。”
“找到解药了吗?”霍念初问。
冷姑点点头,说:“先给他吃了解百毒的丹药,可以缓解一些毒性,但是毕竟没有完全对症,毒性还没有完全排除掉。二当家已经下山去请传说中的神医了。”“神医?”
“这几年才出现在川蜀之地的一位年轻大夫,据说连死人都能医活,医术相当玄妙。”冷姑说。
“世上真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医术?”霍念初不以为然,别说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就是后世科学昌明发达,也依然有许多让医生束手无策的疾病。
冷姑摇了摇头,说:“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医术,但堡主这次中的毒很罕见,山上的大夫无法彻底解毒,只能冀望那位神医。”
一直在旁的岳青桑小声插嘴道:“我爹也认识一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不如让他也请几个大夫来?人多了总是希望更大吧。”
冷姑立刻拒绝她:“不必,等二当家回来再说。”
岳青桑有点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又凑近床前去看顾商。
冷姑却伸手把她拉住。
“岳小姐,堡主需要静养,你先出去吧。”
“可是……我想亲自照顾他,我不会发出声音,这样也不行吗?!”岳青桑眼里满是乞求地望着冷姑。
“出去。”冷姑的声音越发冰冷。
岳青桑低下头,快步向外走,转身时余光瞥过霍念初,目光冰冷。
霍念初探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返回了后院,因此没见到冷姑嘴里提到的那位神医。
作为女人,尤其是被青云堡众人认定的大当家的女人,她有太多避讳。
傍晚时,进宝神秘兮兮地进屋对霍念初说:“小姐,冷姑说堡主的毒已经解了,真是万幸。还有,我听其他服侍的姐姐说,那位神医好俊好美好迷人啊!就像天仙化人,姐姐们都被他迷得晕晕乎乎的。”
霍念初听到顾商的毒已经解了,心里松了口气,她好笑地瞪了进宝一眼,说:“你也去偷看了?”
进宝见她并非真怒,才小声说:“实在太多人在议论那位神医,我就忍不住跑过去偷偷看了一眼……啊,其实我主要是去探听堡主的伤势,不是专门去看神医呢!”
“顽皮。”霍念初在她额头敲了一下。
她倒不会真责怪进宝,招财、进宝这样的年纪,正是最迷恋崇拜偶像的年纪,发现一个俊美非凡的异性男子而心向往,再正常也不过。
进宝又说:“我去的时候,那个岳青桑也在,她真是一点矜持都没有,不停地往神医跟前凑,说是要请教怎么照顾堡主,哼。”
“商家之女,她又是独生女,以后大概还要接管家里的产业,自然是习惯了和各种人打交道,不必因此在背后说人长短。”霍念初微微皱眉。
“可是……可是她明明就是一直在打堡主的主意!”
“堡主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霍念初眼神一冷,低声喝斥。
进宝一惊,才意识到自己踰矩了,别说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就连她的主人也只是被青云堡掳掠来的人质而已。
“对不起,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一定小心谨慎,再也不敢妄言了。”她立刻跪倒在地,向霍念初认错。
以前在王府别院里,因为裕王生性残酷,稍有不喜就处死人,大家都绷紧了神经,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伺候,怕多说一句话,怕多走一步路,招财、进宝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少女活泼好动的天性。
到了青云堡,虽然这里是土匪窝,可是气氛没那么紧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温馨融洽,尊卑上下之分并不明显,也不用时时担心下一刻就会被处死,这样轻松自在的生活,让招财、进宝稍稍失去了谨慎戒备。
“小姐,您还去看望堡主吗?!”进宝小声问。
霍念初摇摇头,说:“他身边怎会少了人伺候?既然毒已经解,算了。”
进宝也不敢再劝,只是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愁。
她家小姐出身尊贵,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爱也不能爱,恨也恨得无能为力,难怪小姐眼眸里总是不经意就流露出忧郁。
晚饭过后,天越发阴沉了,北风呼啸作响。
霍念初这两天睡了太多,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半天,忽然坐起来穿衣裳。
在外间软榻上休息的招财听到声音,急忙走进来,见她要起床,便过来帮忙。“小姐要出去?”招财问。
“我想去看看顾堡主。”
招财的手一顿。
“可是天这么黑了,外面又冷。”
“没事。”
招财悄悄叹口气,手脚利落地替霍念初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又裹上软软暖暖的貂裘,自己则提了防风灯笼为霍念初照明。
进宝今天不值夜,已经睡了,听到动静后也急忙从厢房走出来。
霍念初朝她摆摆手,说:“快去睡吧,招财跟着我就够了。”
等霍念初出了院子,才发现冷姑已经等在院门口。
她无奈地说:“这么晚了,你也该休息了。”
冷姑摇头,说:“堡主吩咐了要保护你,我就要做到。”
霍念初知道古代人的主仆观念很强烈,也不再强求,而且有冷姑跟着,确实更有安全感。
顾商的院子外有青云堡的兄弟巡守,见到霍念初等人过来,认清了人之后,立刻就恭敬地请她们进去。
屋里烛火明亮,占春娇趴在八仙桌上昏昏欲睡,坐在她对面的占春魁则手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飮。
岳青桑坐在占春娇旁边,手指玩弄着衣角,微微皱着眉头。
霍念初进来的时候,岳青桑最先抬起了头,见到是她,急忙起身问好:“霍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
占春魁也急忙站了起来,说:“哎呀,这大半夜的,冷得要死,你怎么也过来了?放心吧,堡主他已经没什么事了,神医说了,剩下的就是调养。”
霍念初点点头,说:“我就过来看看,二当家快请坐吧。”
占春魁放下酒壶,搓了搓手,亲自为霍念初掀开内室的帘子。
“哎,我坐什么啊,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太大意了,堡主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我欠堡主一条命啊。”
霍念初站在门帘边上,朝里面望了一眼,恰好顾商也睁眼望过来,两人视线相对,顾商的眼睛猛然睁大一亮。
霍念初却已经转身后退。
她对占春魁说:“既然堡主没事,我就回去了。”
占春魁有点搞不清状况,问:“哎?怎么刚来就走了?你不进去看看堡主吗?!”
“不了,别打扰他休息了。”
话声方落,霍念初已经走出了堂屋。
占春魁用大手抓着脑袋,再次感叹果然是皇室贵女,举止真是难测。
“春魁。”
“我在,我在呢。”听到顾商唤他,占春魁急忙进去,却见顾商已经翻身坐起,正吃力地自己穿衣服。
占春魁急忙过去帮忙。“你要去哪?外面可冷着呢。”
霍念初回到后院,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热茶,被冷风吹得冰冷的手脚有了些暖意后,才起身走进内室,准备重新入睡。
招财不明白自家小姐来去匆匆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看着小姐面无表情,她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自从她们被掳掠上山,她觉得自家小姐变化很大,以前虽然也很有气派,但其实胆子很小又爱掉眼泪,是名副其实的娇弱千金。现在的小姐不爱说笑了,但也不爱哭了,她经常自己端坐着,手里握着书卷,却并未细看,表情更是高深莫测,有时候,她一个眼神扫过来,甚至颇有威严,和那青云堡堡主不相上下。
或许,经历了人生大变,小姐也成长了吧?
招财刚伺候着霍念初躺下,走出内室,却听到有人在敲着屋门,她以为是冷姑或者进宝,急忙过去小声问:“谁?小姐已经睡下了。”
“开门。”
“堡主?”招财大惊,急忙拉开门栓,打开门。
顾商裹着厚厚的披风,大步走进来,径直往内室走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占春魁和招财打了声招呼,说:“堡主在外头睡不安稳,就回来了,你们仔细伺候着,我走了。”
招财亲自送占春魁出了院门,才回来内室伺候,这时顾商已经月兑下披风,正靠在暖盆旁边烤着手,他回头看了招财一眼,说:“这里不用你伺候,去厢房休息吧。”
招财有点迟疑,她看了看床上,霍念初已经坐了起来,对她挥挥手,招财这才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顾商等身上够暖了,才慢慢解下外衣,在床上躺下。
霍念初向里侧靠了靠,见他躺下,她也跟着慢慢重新躺平了。
她的面色平静,却心乱如麻。
被子下面,顾商没有受伤的那侧正好靠着她,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霍念初没有挣扎,乖乖任由他握住。
她刻意把呼吸压得又低又轻,想让自己假装入睡,心里却在猜测他为什么大半夜的还要回来?又想着他会不会和她说些什么?
可是等了半天,身旁人的呼吸变得规律而轻缓,顾商竟然已经熟睡了。
霍念初偷偷转过身,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打量顾商。
顾商的脸色比白天的时候好了许多,甚至有了淡淡的血色,不再那么苍白,嘴唇也不再青紫,眉宇平展,也不再紧皱。
霍念初直到此时才真正放下了高悬的一颗心。
她看着顾商,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屋外的积雪压断了枝桠,发出轻微的“噼啪”一声,她陡然警醒,迅速收起脸上的笑,眼神变得阴沉。
担心一个刺杀“生父”的人,担心一个强行占有了她的人,担心一个强盗悍匪,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甚至会因为他获救了、他平安无事了而开心!
霍念初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她转过身,背对着顾商,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打湿了枕头。
一直沉睡的顾商在此时睁开了双眼,眼阵深处,痛苦同样在黑夜里肆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