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西祁县
常永祯站在常家庄园外头许久,仰望着眼前媲美王府城楼的朱色堡门,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可谓是气派雄伟,豪迈万千,很难想象这不过是一座儒商的宅院,即使从小看到大,还是会忍不住赞叹。
又站了一会儿,他才转身踱开,身为常家的庶子,没有资格走大门,只能顺着三丈高的砖墙,绕行到东边,由角门进出。
“原来是七少爷……”前来应门的门房口气算不上恭敬。
已经习惯这般对待,常永祯英俊斯文的端整五官就像是被层厚冰封住,只有淡漠,没有一丝表情,随手调整了下背在肩上的细软,走进角门,当袍襬随风扬起,清瘦颀长的身形显得有些孤单寂寥。
常家庄园范围之大,绝对超过寻常百姓的想象,外人更不可能有机会入内一窥究竟,他并不喜欢回到主宅,光是站在大门外头,就彷佛快要窒息似的,他宁可住在平遥县的别庄,还要来得自在。
当他行经一条长街,尽头便是常家的祠堂,两旁各有三座大院,重重迭迭,令人目不暇给,从照壁、门楼到花墙,雕着百寿图、吉祥图到花鸟虫兽,其工艺之精湛,更让常家庄园成为晋商宅院砖雕艺术当中的翘楚,每一砖一瓦,更是营造出豪贾的阔绰粗犷和儒商的气度,大院的布局可说是舒展大方、规矩有序,但也看出晋商的保守封闭、墨守成规。
由于他的右脚在年幼时曾受过伤,尽管努力掩饰,不会跛得太难看,旁人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但能保住脚,可以自由行走,常永祯已经相当知足,只是光眼前这条长街,就得停下好几次,才有办法走完。
来到常家大房一家人居住的雍和堂,常永祯站定脚步,稍稍喘了口气,想到他跟衙门请了急假回来探亲,只因为父亲突然召见,说有要事商谈,这才不得不仓促地从平遥县赶回祁县,究竟是为了何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爷正在书房里等着七少爷。”一名奴才过来禀报。
于是,他又转往书房,才跨进门坎,就见里头除了父亲之外,嫡出的五哥也在座,他便上前见礼。
常大爷一手拿着水烟壶,笑呵呵地招手。“老七,还以为你晚上才会到,这会儿回来得正好,快点过来坐下……”
“……是。”常永祯暗自揣测着父亲的好心情,看来似乎不是坏事,便在五哥身旁的圈椅上落坐,两人虽是亲兄弟,但长得不大像,因自己的容貌像生母较多,加上嫡庶之分,感情自然疏离,只是淡淡地唤道:“五哥!”
比他虚长三岁的常永仁瞟了一眼,口气带着几分嘲弄。“要跟你说一声恭喜,这桩婚事可是大大便宜了你。”
婚事?他心口一跳,想到自己今年二十有三,早就该娶妻了,不过之前都毫无征兆,未免来得太过突然。
“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讨房媳妇儿,好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常大爷抚着下巴的短胡。“对方可是『大盛川号』曹家大房的嫡长女,跟咱们门当户对,只要合过八字没问题,这桩婚事就算底定了。”
听到对象是平遥曹家的千金闺女,常永祯静寂无波的眼底掠过一抹困惑,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嫡女为何愿意委屈下嫁给一个无法继承家业的庶子?他又是何德何能才得以高攀上对方?
种种的疑点让常永祯缄默不语。
常永仁一脸嘲讽。“能娶到曹家大房嫡女,应该高兴才对,依你生母的低贱出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五!”常大爷皱起灰白的眉头斥道。
面对嫡兄的奚落,常永祯恍若未闻。
“我说错了吗?说好听一点叫做江南名妓,不过就是个青楼女子,能进得了咱们常家大门,真不知道姨娘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才修来的福气。”常永仁只是替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得跟个妓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眼睁睁看着对方受到丈夫的宠爱,只能气闷在心。
常大爷不悦地横睨一眼。“你姨娘也过世好多年了,还提这些做什么?老七再怎么说也是你弟弟,你就不能有个当兄长的样子?”
被父亲训了一顿,他只好悻悻然地闭嘴。
“……为何是我?”常永祯不是不满意,而是不解,再怎么说,曹家都不可能把嫡女许配给庶子。
“你应该听过王半仙这个人吧?他在咱们这儿可以算是赫赫有名,号称铁口直断,你四叔也是请他帮永瞻挑了一房媳妇儿……”常大爷又抽了一口水烟,才往下说道:“大约在五、六年前,曹家也将王半仙请到府里帮女儿算命,结果说她夫妻宫坐七杀,天生小妾命,如果嫁作正室,也会落得被休离的悲惨命运。”
说着,他不禁叹了口气。“有哪个当爹娘的听了会不担心?何况这个女儿还是嫡出,怎能嫁人为妾,自然赶紧请教王半仙可有办法破解命格。”
常永祯倒没想到曹家会如此迷信,单凭算命的一句话就草率决定女儿的婚事。“所以才说要把女儿嫁给庶子?”
“没错!虽说是庶子,但好歹也是个正室,咱们两家又门当户对,再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对象了。”换做常大爷自己也会这么做。
听到这儿,常永仁哼笑一声。“所以我才说这桩婚事真是便宜了你,要是曹家愿意把女儿嫁人当妾,我可是当仁不让,人家可是千金闺秀,你得要好好伺候,免得她天天吵着要回娘家。”
“曹家也同意这桩婚事?”常永祯并不认为曹家真的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庶子,还是个跛子,生母更是青楼女子出身,再怎么说都太委屈了。
常大爷沈吟了下。“这些事自然一五一十地跟曹家说了,对方只要求人品好,还要能够善待他们的女儿,其他不重要。爹相信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曹家这位嫡女年方十六,听说模样生得端静秀丽,又写了一手好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尽管两家在生意上算是竞争对手,但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若是能成为儿女亲家,也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见父亲似乎相当满意这桩婚事,由不得自己拒绝,也不容他有意见,常永祯语调平平,听不出特别喜悦。
“娘也答应?”自己的婚事还是得先征询过嫡母的意见。
常大爷吐了口白烟。“她也点头了。”
“那么就全由爹作主。”常永祯不答应也不行。
“好、好!”他马上就派人和曹家联系,开始准备婚事。
待常永祯退出书房,走没几步路,不由得弯身揉了揉右脚的小腿,只要回到这座主宅,曾经断过的脚骨便会开始隐隐刺痛。
当他直起身子,再度前进,才行经花园,就见到嫡母卢氏在不远处赏花,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请安,卢氏身旁的婢女已经发现他,悄声跟主子说了两句。
见嫡母已经望了过来,常永祯便作势上前,谁知对方立刻转头就走,压根儿不想跟自己说话,他没有怨怼和愤懑,早在生母进门、成为父亲妾室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会有这样的结果。
常永祯脚步微跛地回到位在雍和堂内的一处小跨院,婢女端来早已冷掉的炒莜面片,连杯热茶也没有,不过他并不介意,填饱肚子后,他月兑上那件绣线月兑落的马甲躺下来休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他就要成亲了……
其实他并无意娶妻,更不想拖累任何女子,何况这位曹家姑娘又是嫡出,想必备受娇宠,心高气傲,只因算命的一句话,不得不委身下嫁,肯定是万般不愿,甚至看不起他这个做丈夫的。
但这桩婚事不容自己有意见,若真的谈成,也只能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