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盒耶!铺子上下沉醉在生意兴隆的幸福感中。
钟凌找来几个临时工帮忙包装、缝制袋子,众人轮班休息才把货给赶出来,为感激好客户,她还附赠了原本在腊月中旬才打算开卖的蛋糕。
当一张张银票贴在钟凌怀里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愿意为财死。
这阵子除订单之外,铺子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旧雨新知全来了。
经验告诉钟凌,生意会一直好到过年前,这段时间大家都要送礼,而且过年期间家里也得备下一些甜食。
忙是一定的,忙是好事,让钟凌没时间被太多的负面情绪困扰。
只是她没想到,她忙,上官肇澧更忙,一道圣旨,原本明年三月才要开拔的大军决定提前出发。
因为,从来没人想过滴水成冰的季节也可以打仗,这个攻其不备,让皇帝和上官肇阳、上官肇澧兴奋极了,他们日夜在御书房里开会,沙盘推演。
当然,他们想出来的法子,不像钟凌说的那样儿戏粗糙。
这日,满脸面粉的钟凌正把一整盘刚烤好的蛋塔送进铺子里,天气越凉,这种高油脂的甜食越受欢迎,到了夏天,就没有这么好卖,所以抓准时机是件很重要的事。
蛋塔才摆上,就有客人上门,只是……客人站在柜子前却半天不吱声。
钟凌皱眉,抬眼,当她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时,一朵笑花漾上。
“徐大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害羞、歉意再加上罪恶感。
谁知徐伍辉一语不发,绷着脸,像是她欠了他多少。
也是,她可以体会他的心情,如果男友搬家,她是最后一个知道,恐怕就该谈分手了。
钟凌满眼笑,挑出几样甜点,对他说:“徐大哥,我们到楼上说话。”
没征求他的意见,她转身就走,他只好跟着她一起登上阶梯,直到上了楼,两人面对面,他才开始发作。
“为什么到京城没告诉我?”
他非常生气,居然要在朋友那里吃到进士榜,才晓得唐轩在京城开了分号。她是他未过们的妻子不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可以瞒着他?!
钟凌低头,答案有两个,官方说法以及实际想法。
后者肯定会让他心生不悦,但前者……如果他真的会变成自己未来的丈夫,钟凌不想用谎言敷衍他。
见她闷声不语,徐伍辉的眉头皱得更紧,“说话。”
她皱皱眉头,深吸气,反问:“徐大娘告诉你,我娘的事了吗?”
“钟三婶怎么了?”徐伍辉问。
她就知道徐大娘不会说,眼下任何事都没有他考试来得重要,她不怪徐大娘自私,这次的春闱将是他人生重要的转捩点,半点都疏忽不得。
她摇头,耸肩,没了说话。
“什么事都等你春闱结束后再讲吧,徐大哥现在不能分心。”
“你什么都不说,我才会担心、挂心、分心!阿芳,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为什么碰到事我不是你第一个求助的?为什么我们离得这么近,你却不肯找我?”
他口气很差,好像错全在她。
钟凌当然知道自己有错,可要不是因为他有那样一个妈,她需要拿他当小偷防吗?这样就觉得委屈,那他娘在她母亲坟前说的那些话,难道就没让她委屈,家人?哼哈!吸血鬼也不过如此!
一个火大,她被激出实话,“我娘过世了。”
“怎么可能?”徐伍辉心惊,他进京才多久?
那天钟三婶亲手交给他百两银票时,娘还拉着他,笑得满面春风,说:“瞧,娘给你寻的好亲家,可没错吧!”怎么会短短几日便……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问。
“那日我和娘送你进京后,回城的半路上,我二伯父伙同李大户劫持我们,刘爷爷竭尽全力、身受重伤才将我救下,我娘被掳走,为保全贞节,她刺胸自尽。
“为此,我病了大半个月,我再不想待在秀水村,想远远离开那个让我失去爹又失去娘的伤心地,所以办完娘的后事,我来了。我要在京城立足,再把阿静接过来。
“你以为我不想找你吗?可我敢吗?万一你娘知道、万一你没考好、万一……我就是扫把星,我克爹、克娘,又克了你这个前途光明的未婚夫,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话,我只想好好的生活,好好把阿静养大,所以求求你别再生事,就当没在京城里遇见我,专心考你的试,拚你的前途。”
话说到最后,他听见她的心酸,是娘……伤了她?
“这些事我半点不知。”
他很懊恼,为什么几封家书里爹娘都没有提到此事?只是不断地表达对钟家大房的不满,说他们觊觎唐轩,埋怨阿芳没把徐家当亲人,不肯把唐轩交给他们经营。
换言之,那些难听话,全是出自家人嘴里?
羞愧上心,在她需要支持的时候,他的家人不给丝毫帮助,还要强取豪夺,他有什么立场责怪她?
何况阿芳说得对,倘若他真的出师不利,而爹娘知道阿芳和自己联系上,肯定会把所有的罪全怪到她身上。
钟凌看着他的懊恼,苦笑道:“算了,都过去了,无论如何,在科考这件事情上我的立场和徐大娘一样,你不该分心,应该专心一意地把书念好,迎接明年即将来临的春闱。
“徐大哥,我不想身边的人因为我而不幸,我想带给别人幸福,不想耽误别人,何况只有你好了,我才有机会翻盘,对不?”
“你说错一点。”
“哪一点?”
“我不是别人,是你未来的夫婿,为你分担是我的责任,不是耽误。”
“好吧,是我想太多,但我希望你别为我分心,眼下我还有能力承担,我们各自把事情给做好,哪天我累了、办不到了,需要有人倚靠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
他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她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微微一笑,他柔声道:“记住一件事,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需要,我愿意第一个站在你身边。”
“我明白,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能和你结缘,是我的幸运。”
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定平稳,钟凌很明白,除了徐伍辉,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只是……
摇头,她不能多想,再想下去,她就会贪心,就会奢求,就会放手安稳去追逐……不该属于自己的男人。
她提醒自己,千万别忘记,澧哥哥曾经说过的,他心里有喜欢的女子,他对自己不过是好奇、不过是感激,不过是义妹加上朋友。
可,想这些无用的事做什么呢?也许他活不过明年,也许她注定要嫁给二皇子,也许她穿越的目的不过是把钟子芳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
“知道就好。”他笑道。
“趁天色还不晚,早点回去念书吧,我给你装几匣子甜点。”
“这么快就赶我走?一点都不想我?”
“想是想的,可想到你万一考得不理想,徐大娘的怨气……算了,你还是早点走好了,我才不做耽误男人的祸水姑娘。”
她说得似真似假,惹笑了他。
“我不介意被你耽误。”
“这是考上进士的大才子才有权利说的话。”
“你这是不看好我?”
“不,我这是在激励你。真糟糕,居然连激励和不看好都分辨不清,以后你要怎么弄懂那些九弯十八拐的官员心思。”
“不劳费心,这种事于我是轻而易举。”
到最后,徐伍辉还是留下来,吃了他人生第一片也是最后一片的披萨。
他们约定直到春闱都不再见面,他想象着在不久的未来,能够天天和阿芳在一起,只是阿芳对他的想象似乎不感兴趣,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没有少女怀春的甜蜜感。
徐伍辉信誓旦旦地说,他会耐心等她三年,会想尽办法留任京官,到时,他们虽然各自努力,却能天天见到彼此。
她对他的信誓旦旦只是微微笑着,淡然的表情让他有一丝慌乱,他突然觉得,她对自己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了……
钟凌又哭了,但这次哭得没有之前那样放肆,因为心底再清楚不过,有些事不管如何卖力阻止,都会发生。
上官肇澧要走了!
她的女红很糟糕,但她熬夜不睡,给他做一件羽绒背心和外套,做几双露指手套和毛袜,她也做暖暖包、做姜糖,做所有能让他觉得更暖和的东西,她一再叮咛他,要平平安安回来、健健康康地站在她面前,因为她还要他当靠山。
他应允了。
那天下午她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转身回房后把泪水留在被窝里。她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事情都改变了,她没有惧他如蛇蝎,她与他建立起交情,如果死亡是他们躲不掉的命运,至少她珍惜了每个短暂相聚。
然后,在他离开的第一天,她开始写信,在每个无人的深夜里,写信,并且思念他。
钟凌知道这样不好,知道这叫作精神外遇,很要不得,但她自制力不够,只好安慰自己,万一命运不可逆,自己终究得嫁给二皇子,那么偷偷喜欢澧哥哥,有什么关系?
十二月中,瑞士卷和海绵蛋糕开卖。
圆圆的蓬松蛋糕象征圆满,有人在祭祀上用它们,新开发的蛋糕盒小巧可爱,一时间形成风尚。
这是她的习惯,心事越多,她便越忙,只要忙得够呛,就会忘记思念有多么磨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过年前,钟子文送帐本过来的时候,把钟子静、刘星堂和阿志一起带过来了,两姐弟好久不见,自是一番亲近。
腊月二十六,铺子休息准备过年。直到这时,大家才有时间打扫家里、采办年货。
事情办妥,钟凌每个人都发五两银子红包,让大家开开心心过好年,也放大家回去和亲人团聚,只有小春、小夏以及没有家人的杜氏、青儿留下来。
今年井风城的铺子生意平稳,略有成长,但成长不多,钟凌也慷慨一回,让钟子文有点不好意思。
时间匆匆,来到小年夜,该做的事都做了,一早起来,杜氏就带着小春、小夏在厨房里忙做年夜饭,钟凌无聊,想到城里逛逛,却不料刚走出大门就被人堵了。
她抬头看向对方,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认识他!不,正确的说法是钟子芳认识他。
他是安平王梁玉璋,钟子芳的亲生爹爹,也是把钟子芳代替梁雨欢给二皇子的男人。
看见他,钟凌气不打一处来。
前世的钟子芳傻,代人出嫁还嫁得满心欢喜,却没想过娶她的男人乐不乐意迎个私生女进门,她以为温柔婉顺就可以得到男人的心,哪知道男人心大,不会轻易让女人得到。
钟子芳的身分远远不及梁雨欢,人家要的是华恩公主和安平王的女儿,她再贤良敦厚、再纯善体贴,也无法帮自己在二皇子的后院里多活几年。
梁玉璋心里想的和钟凌南辕北辙,他望着和妹妹玉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尘封旧事在心头翻搅,眼眶微润。
他想起和自己亲厚的妹妹,想起镇北将军府里的那场丧事,也想起那些年和玉娘形影不离的表妹……他以为她死了,死于妻子的毒手,怎么都没想到,钟明是那样值得信任的男子,他为自己留下这条血脉。
“钟姑娘,我们可以谈谈吗?”
一个不小心,嫌恶与讥诮浮上脸庞,梁玉璋何等心机,怎会看不出来。所以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安平王?既然如此,为什么宁愿在市井间讨生活,也不愿意上门投靠?
“对不住,我不认识你。”钟凌绕过他,欲转身回家。
然而一道更快的身影拦在她面前,她仰头与对方互视,她不让步,他也不退。
这人显然是安平王的护卫,他面无表情地道:“请姑娘留步,王爷有事与姑娘相商。”
这是赶鸭子上架?以权势迫人?她就不能选择不想谈?愤怒扬起,她猛地转身瞪视梁玉璋。
钟凌怒目一横,梁玉璋心头一阵阵发紧。玉娘生气的时候也总是这号表情,每每软声温语求和,百般哄慰不成,他只好求表妹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旁人都说不通的事,表妹几句话就能抚顺玉娘的心情。
那日消息传出,皇帝退朝后和二皇子一行人来到唐轩。
众臣官不约而同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铺子能引出皇上的兴致,他也去了,却是怎样都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这张脸,一股怪异的情感涌上,他几句话便从伙计嘴里勾出钟子芳的来历背景。
她姓钟!他联想当年受母亲托付的管事,于是他派人快马加鞭到秀水村,查证她的身世。
一锭银子,从钟家二房嘴里套出所有讯息,她是钟明与卢清华的女儿,两人成亲八个月女儿便呱呱坠地,这件事在男方家人心底种下怀疑。
梁玉璋敢肯定,就是她没错,钟子芳是他的女儿、他的血脉。
多方探查,他知道钟明死去后,她如何咬紧牙关撑起一个家,如何对抗钟家大房、二房的长辈,如何在母亲过世后挺直背的进京城……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听在耳里骄傲在心,这丫头多像自己啊,那副不服输的性情全是传承了自己。
如果玉娘知道清华和他的女儿还活着,肯定会欣喜万分。
清华的死,在他们兄妹心口扎上一根刺,让他们的感情出现裂痕,直到玉娘难产过世,两人都放不开这个遗憾。
两人对峙,这丫头无惧的目光更教他生出几分激赏,难怪她能得皇上眼缘。
梁玉璋上前两步,再次接近女儿,钟凌带着防备目光回望他。
“姑娘不要害怕,我并无恶意,我是安平王梁玉璋。”
她不答话,光是用两颗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他。
前世,他嫌弃钟子芳柔弱,说她性子随了卢清华,进安平王府不过说上两句话,就将她交给妻子,由她全权处理。
笑话,钟子芳的性情不像亲生母亲,难不成要像隔壁邻居还是路人甲?更可笑的是,华恩公主让她代嫁,好似一家子给了钟子芳多大的恩惠似的,她该为此感到无限光荣与骄傲。
在他们眼里,钟子芳不过是个乡下丫头,能嫁进皇家就该磕头谢恩、感激涕零,这是求也求不来的锦绣前程呐!
只是很抱歉,如今在她眼中,不管是二皇子还是安平王府,她还真是看不上眼。
见她迟迟不语,梁玉璋又道:“你的父亲是钟明,母亲是卢清华,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九。”
调查过她了?很可惜,这辈子没有一个有权利卖掉自己的王水木,而她也不会傻傻地一头钻进富贵场里,所以谁也不能逼她认这门亲戚。
“SO?”她似笑非笑回望对方。
“你说什么?”梁玉璋眉心微蹙。
“我说,又如何?”她满脸不耐烦地解释一遍。
她脸上的挑衅与不屑,写得明明白白。
梁玉璋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种对待,本以为她再有能耐也就是个乡下丫头,自己的气势一压,她会乖乖俯首认亲,何况哪个人不愿意当王府千金的?就算她为了母亲的遭遇怨上自己,可她母亲死了不是?她是个商人,就该懂得忖度时势,知道自己这个父亲能够带给她多少好处。
他怎么都没想过她会是这态度,但他并不生气,因为钟凌这个表现更像他的女儿。
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生的嫡女,一个是通房丫头生的庶子。
梁雨欢从小被娇惯着养大,性子任性骄纵、目空一切,脑子简单,事事争强好胜,庶子梁雨锋却在妻子的威势下,变得唯唯诺诺、懦弱不堪,他的三点骨血,竟是养在外头的这个有几分肖似自己。
“你母亲有向你提过我吧?我是你的亲生爹爹。当年因为情况特殊,清华不得不怀着你嫁给钟明,那夜匪徒进了家门,清华和钟明不见踪影,事发后我四处寻找他们,可是……”
他清楚记得,钟明的住处有打斗痕迹以及满地血痕,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他那庶弟玉骥知道此事,疯狂了似的到处寻找清华的下落。
满府的人都知道,玉骥是喜欢清华的,他打小便希望能够娶清华为妻,爹娘本也有意思成全这段姻缘,谁晓得玉骥的亲生母亲胡姨娘心大,她想让玉让取代自己,与华恩公主联姻,于是使了龌龊手段,荼害了清华的一生。
直到如今,玉骥依然无法放下过去,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父母亲的处置,让他得到华恩公主这个妻子,却同时失去弟弟、妹妹,他心有愧疚,对弟弟、妹妹,也对清华。
他这样固执倔强的男人,竟在这件事情上头妥协,从此一生背负罪恶,至死方休。
他后悔了,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不过,写封信告诉玉骥吧,告诉他清华的女儿找到了。
钟凌冷冷地看着他解释当年。或许这话拿去哄旁人,人家也就听了,可惜她身体里装着一条现代灵魂,她不认为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奈,重点在于选择。
如果他有胆量反对皇家赐婚,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母亲,如果他可以安排得更妥当,现在钟家三房不会是这副景况。
后悔有用吗?罪恶感能帮忙吗?没有!那些东西没有何意义,所以,她不需要。
“王爷,冒昧一问,您很缺女儿吗?怎么就在半路上认起亲戚,也许您无所谓,可这事关我母亲的名誉,王爷这样做是否缺了厚道?”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的话,我有什么理由要半路认亲?”
“这话应该请教您自己,我也不明白王爷怎地会心血来潮地看上我这个小孤女,难道我看起来很可怜、很缺乏父爱?还是我张着旗子千里寻父?都没有吧!”
然而她越是反抗愤怒、偏激否认,梁玉璋越是相信,她绝对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你不相信我是你父亲的话,我们可以滴血认亲。”
哈哈!才多久以前,她狠狠嘲笑了滴血认亲一回,没想到眼下就有人想和她滴血认亲?
“王爷,您相不相信,就算把我的血和狗血滴在碗里,它们也会融合在一起?滴血认亲,纯属笑话!抱歉,如果王爷没别的事,小女子忙得很,恕不奉陪。”
钟凌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你在害怕什么?”
梁玉璋两个问号问出钟凌的心惊。哇咧,没有这么敏感的吧,这样也能猜得出来,他前辈子是测谎机吗?
旋身,她怒极反笑,口不择言,“请问,我为什么要害怕?能攀上安平王府可是一等一的好事,放鞭炮都来不及了。害怕?莫非安平王府是阴曹地府?”
“你说得对,反常即为妖,你非但不高兴还口口声声否认,只有一个理由——你清楚事实,但不愿意接受事实。”
梁玉璋几句话,堵住了她。
她深吸气,思绪在脑子里转两圈,笑道:“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可能是我痛恨别人光明正大污辱我母亲的贞节?王爷,或许多数人习惯在权势跟前低头,但那个人不会是我。王爷若是缺儿少女,阿芳建议,许多乡下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王爷可以去认养几个,那是造福乡里也是积功德,对王爷有帮助的。”
丢下一串欲盖弥彰的话,钟凌跑得飞快,过街老鼠似的。
梁玉璋看着她的背影,浓浓的笑意扬起。如果之前还没有下定决心认这个女儿,现在,他还非要这个女儿不行!
钟凌踩着愤怒的脚步往回走,出门不利,今天哪儿都不去了。
她忿忿回到家,杜氏和小春还在忙,几个女人同聚在厨房,吱吱喳喳的热闹得不得了。
听着她们的笑声,她的愤怒渐渐平息。
是啊,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辈子的钟子芳有亲戚、有家人,哪还需要亲生父亲,就算那个父亲有权有势,可以让她穿金戴银,哈,真是深感歉意呐,本姑娘就是喜欢自食其力。
绕到钟子静屋里,他正抓着青儿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两颗小小的头颅靠在一起,认真专注的模样令人莞尔。
小屁孩,年纪轻轻就学风流才子搞红袖添香。
可……这么漂亮的小女娃,阿静又不是石头,怎会不动心?想到阿静回来那天,一眼看见青儿,竟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长出一点肉的小脸涨得通红。
真那么喜欢?好,决定重点培养,以后让她为阿静撑起门户。只要阿静喜欢,她不介意帮他养个童养媳。
不过甭说阿静,青儿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她聪明伶俐,做事勤快,兼之忠厚善良,自己不过是收留她们这对母女,她便一心一意拿自己当救命恩人看待,恨不得多做一点、多付出几分,她是个知恩感恩的。
钟凌屋里屋外走一圈,感受无数的欢言笑语,她再次告诉自己,这里才是她的家,这些人才是她的亲人。
“快来帮忙!”
阿志在门口扬声一喊,小小的宅院里里外外全听到了,钟凌和钟子静、青儿一古脑的往外跑,打开门,是刘星堂和阿志回来了。
刘星堂和阿志到寿王府送年礼,澧哥哥说他父亲嘴馋,最喜欢唐轩的零嘴,但他中风还没全好呢,怎能吃甜食?
她只好做几盒减糖零食送去,没想到竟会换回满满一车的礼,补药、绸缎、吃食、摆饰……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办年货都没这么齐全。
上前走去,钟凌勾住刘星堂的手臂。
老人家的身子全好了,他让阿志和钟子静把车子上的东西卸下来,一面看着他们卸货,一面对钟凌说道:“王爷让阿芳过年去府里走走,他说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否则想到咱们家来过年。”
上官宇和吕氏私通,被关入牢里,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使暗手,出狱时,只剩下半条命。同一天,寿王好心,成全这对有情人,将吕氏和上官肇平送到监牢外头,迎接甫出狱的上官宇。
寿王愿意成全,但那些卫道人士哪容得下这等丧德败行之事,为维护社会善良风俗,他们聚集数十名百姓,朝这一家三口猛掷石块、臭粪,狼狈三人组一路行来险阻艰难,好不容回到上官宇家里,这才发现房子被卖了,妻儿早已不知所踪。
从此三人展开流浪生涯,哦,对了,听说当时上官肇平被石头丢到脑袋,发傻了!遇到人就说自己是世子爷,要人家朝他跪拜,疯言疯语、拉拉扯扯的,遇到凶汉子,身上能不多挨几下?
每隔几天,阿六就回传他们的消息,吕氏被流浪汉强了,上官宇被断了子孙根,上官肇平闹得太凶,有人见不惯,把他吊挂在城门口,身上还有一幅大字,上头写着——杂种!
每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惨,到最后钟凌受不了,大喊,“我不想听!”
阿六轻飘飘丢下一句,“妇人之仁。”
从此再没有消息传来,不过钟凌能猜得到,就算澧哥哥、寿王爷愿意,皇帝定也不会放过他们,因这对狼狈为奸的男女,让天烨皇朝损失一员大将,如果寿王没大病一场,哪容得下鲁国这些年的嚣张。
钟凌不禁想问,倘若吕氏知道自己多年谋划,到最后是一场空,当年还会不会下毒手,谋害寿王妃和澧哥哥?
千金难买早知道,也许就算早知道,恐怕她也只会想尽办法不教自己落入悲惨结局,而不是不为恶。
人心贪,贪过天。
澧哥哥离京前,曾领着她进王府,寿王是个慈爱的长者,他和澧哥哥一样都不擅言词,但待人极好,没有半点架子。
因此澧哥哥离去后,一得空闲,她便上门探望,她陪寿王说话谈天,以解他病中无聊,也经常让杜氏帮着送点吃食、做点药膳,寿王承了钟凌的善意,把她当成女儿,多多看顾。
澧哥哥并未将父亲托付给她,但她自动把寿王摆在心上,当成自家长辈看待,她不确定澧哥哥能不能摆月兑前世宿命,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劫数,万一……假设有万一,寿王将会是她尽孝的对象,和干娘一样。
“爷爷、志哥,怎么送个礼去那么久?”钟子静问。
他和钟凌一样,喊刘星堂爷爷,把阿志当成大哥,认定他们是亲人。
“是爷爷啦,他见王爷手脚不利索,强迫他学一套拳法。”阿志指着爷爷笑不停。
“可别小看那套拳法,要是王爷肯天天练,我敢保证世子爷回来时,他就能像个常人似的行走无碍。”
“要真如此,澧哥哥回来一定要好好谢谢爷爷。”钟凌笑言。
“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是我看王爷一个人过年挺寂寞的,大年初一咱们一起去跟他拜年,热闹热闹。对了,王爷也想见见阿静。”
“知道了,一定去。”
钟凌和众人把满车子礼物卸下后,刘星堂将马车牵到后院安置,食材放厨房,摆饰往厅里放,布疋药材堆进库房里。
阿志从当中挑出一个木匣子,说:“王爷交代,这是世子爷特地送回来,说要交给大姐的。”
澧哥哥的礼物?钟凌满心欢喜地接过手,跑回房里,她轻轻打开木匣子。
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裴翠镯子,过去是穷,后来是忙,她从不在身上挂一些叮叮咚咚的东西,但这个镯子让她想到&与,她把镯子挂在腕间,一阵冰凉,触发了她的思念。
他还好吗?战争开打了吗?辛不辛苦?羽绒背心有没有发挥作用?他……有没有记住她的话?
临行前,她告诉他:战功没有性命重要,活着,功劳才有意义。
她说:花三天杀一只鸡和花三刻钟杀鸡,结果都是一样的,千万不要冒进。
她说:平安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
她说一大堆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他回到自己面前,对她说一句,“我很好,你好吗?”
他会回来的吧,一定会的,是吧?
遥远的边关战场上,大火照亮了夜空,一桶一桶的热油,一把一把的大火,烧出无数哀号声。
这只是第一仗,上官肇澧却已经看见胜利在望。
伸手入怀,轻轻抚着里头的暖暖包,他想起钟凌的笑脸,她说——
“信不信,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他不满,问:“你要为谁插刀?”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你啊!我不只要为你插刀,我还要给你许多保障。”
他不懂,“我需要什么保障?”
“如果你无法建功立业,没关系,你的爹有我养,你的义父、义母有我养,我连你都养了,我有一口饭吃,绝不让你们饿着。所以……留着命回来,有我在!”
他以为自己可以克制的,但还是让话溜出口,他问:“钟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看着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不对你好,我要对谁好?”
心,更暖了,暖得能融掉满地冰雪,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得无法遏抑。
他仰头望向苍弯,低声道:“老天爷啊,请助我一臂之力,让我留着一条命回到她身边。”
如果有机会回去,他将要对她倾诉爱意,他愿意面对伍辉的愤怒,愿意承担所有罪名,只求一个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