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琛这下想了起来,大概七八个月前,李氏派了人去司香院,都住了一年半,李氏第一次派人找他,说是去朝然寺时,见到一女乞,觉得容貌熟悉非常,听她说话又是京城口音,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乞的母亲竟然是自己的表姊,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极好,后来,是自己被卖入水家,这才断广联络。
表姊姓上官,嫁的丈夫刚好也姓李,闺女取名李彩儿,李彩儿说是丈夫过世,她与儿子,未出嫁的小姑,以及陪嫁丫头都被大伯夫妻赶出,原想来投亲,没想到亲戚却搬了家。
李氏是派人问他,之前听说河港在招算盘娘子,能不能让彩儿去河港讨个生计,好歹别饿着孩子。
自己说,算盘娘子那些就不用了,既然是亲戚,接去长星斋住着便是。
当时想,李氏住在这边颇寂寞,若是有个外甥女陪伴,又有个小娃儿,应该会热闹得多。
果然,自从李彩儿来了之后,李氏明显人快活多了。
李彩儿跟小姑齐姑娘曾隔着屏风与他道谢,至于那丫头叫做燕儿,因为是下人,自然没那些忌讳,在李彩儿的命令下抱着孩子跟他磕过头。
小婴儿叫做齐平安,口水多得很,但倒是养得白胖可爱。
李氏很疼爱这外甥孙,几次见到都是抱在手上,最近好像刚会走,镇日牵着在院子绕来绕去,小女圭女圭跟猫玩的样子,连他也觉得挺可爱。
“那就是李姑娘了。”金婆子笑说:“幸好姑嫂相貌都普通,遇到那样狠心的大伯,若是长得出挑些,指不定会被卖到下流的地方去。”
就见一个婆子跟李姑娘说了些话,那李姑娘侧过头,然后笑着点点头。
动作……相当熟悉。
端木琛一看恍如雷击,金婆子说什么都没听见了,便见到“李姑娘”连点了几个头,笑着跟婆子说起话来。
水云路终于找上门了?
只是,容貌怎会完全不同,或者,只是刚好侧过头而已,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仔细想来,李姑娘也比水云路高上一些……
“端木少爷。”李氏的声音。
他跟她说过不用如此客气,但李氏改不过来,他也只好随她,“最近天气转凉,母亲要记得添衣。”
“是。”
“还有一件事情,数月前,礼部黄大人的夫人状告于皇后,说女儿嫁与水家四房嫡子为平妻,却因为正妻郡公主不孕,被灌下绝子汤,郡公主身分尊贵,但黄夫人便只有这一个女儿,却是无论如何要讨个公道。”
李氏十分惊讶,四太太的汤药都混在补品里,黄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端木琛一边跟李氏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看着不远处的李姑娘,像是像,只是隔得远了,无法确定,为了多看一会,他只好把三两句能说完的话,讲成十几句。
“郡公主连犯无子,嫉妒两条,皇后也不能不理,刑部审查,郡公主却表示自己从未指示让妾室喝汤药,后来揪出此举乃是水四太太为了讨好郡公主所为,黄姑娘身分是平妻,有怀上子嗣的权力,水四太太却因为想跟二公主交好,设计让平妻终身无子,皇后亲自下召,赐了贱籍给水四太太,既然是天下皆知的贱籍,水四爷自然是休了她,净身出户。”
李氏神色十分复杂,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一些难言的情绪,“多谢端木少爷告知。”
“母亲客气。”
正想着用什么理由再留一会,却见一只白猫轻巧的跑了过来,在李氏腿边转了一下,另一只黑猫跟着过来,旁边却跟着那个一岁多的娃儿,齐平安。
小女乃娃一出现,李氏的惆怅跟怨恨都不见了,蹲子伸开手,眉眼净是笑意,“平安。”
“姨女乃女乃。”
小娃扑了过来,只说了三个字,立刻冒了口水泡泡,李氏掏出手巾给他擦了,“小花呢?”
小女圭女圭指指后面,“平安跟小白小黑。”
“乖。”
见到这些猫,端木琛已经从怀疑变成肯定,水云路一定就在长星斋。
这些猫,原本是水云路养在桃花苑的,成亲后因为他不喜欢,所以她也没带去松柏院,而她自己每天早上过来喂食,牡丹下午会再来一次。
她离开后,想到她一直疼爱这些毛茸茸的生物,命人把这些家伙带到车轩让马夫照顾,可没想到那些猫怎么样也不出来,只好让下人早晚在桃花苑墙边放些吃食。
刚开始看到那些小白小花出现在长星斋,还以为是循着李氏来的,现在想想时间,分明就是水云路招来的。
李彩儿,齐姑娘,丫头燕儿……
他听水云路说过,还有一个丫头叫做鹿草,聪明些,所以嫡母不让她带出府。
李氏刚到馨州时,他原想去水家把那个鹿草赎出来,好歹是李氏熟知的人,比较能说话,可没想到晚了一步,办事先生打听到说,不久前才被亲舅赎走了,打听到那亲舅,居然也只是个代赎的,到底谁要了鹿草,竟是一问三不知。
水云路,牡丹,加上鹿草,这不就刚好三个人了吗。
他没见过鹿草,所以由她扮演燕儿,水云路跟牡丹则以男女有别跟他隔着屏风行礼。
虽然那个“李姑娘”的容貌不同,也高了些,但她应该就是水云路,他看了她好一会,侧过头可以说是凑巧,但说话时的小动作太像了,那些地方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所以改正不掉。
慢着,李姑娘如果就是水云路,那么,齐平安不就是……就是……
看着抱着孩子笑得眉开眼笑的李氏,端木琛的脸一下白了。
那盆小桌松,她没有喝药……
“禀三少爷,李夫人跟着说书娘子出去了。”
“看清楚了,只有李夫人跟金婆子,蒋嬷嬷上车?”
“是。”桃香恭恭敬敬的说:“婢子亲眼看到的,长星斋中,现在剩四个嬷嬷。”
好!
端木琛站了起来,那日回来后,就一直坐立不安。
这次借口让说书娘子陪着李氏出去,李氏原不想出门,但端木琛既然要亲眼确定,自然能有说法逼得她出门走走。
华嬷嬷已经被他亲自说过,长星斋的人虽然安静稳重,但可不是笨蛋,他交代了,华嬷嬷几乎立刻懂了。
现在李氏出门,李彩儿便算是半个主人,他若到访,李彩儿势必要出现。
“鞋子做得高些,看起来就高了。”
“声音是最容易改变的,不瞒少爷说,我曾经看过一个极高明的说书先生,一人可以分饰男女数人,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以为是一群人在说故事。”
“容貌不同也是做得到的,一些江湖术士为了取信于人,会把自己易容得跟当地供奉的神祉类似,若是水家姑娘,那更不用怀疑了,国师就是最高级的江湖术士,一般人眼中的不可思议,对他们来说都是雕虫小技而已,三少爷若仔细看耳朵下巴,应该多少可以看出一些海绵跟黏胶的痕迹,但对方也可能做一道伤疤,或者胎记做掩饰。”
是的,欧阳大夫又在晚上被他招来,问起人是否可以改变容貌,改变身高的时候,欧阳大夫如此回答他。
端木琛当下就信了一半,因为李彩儿走路确实有些慢,若是鞋子打高了,怕跌倒,走路自然慢了。
“桃香,东西拿着,跟我来。”想想不放心,又交代,“机灵点。”
桃香忍笑,“是。”
她是墨玉出府后提升的大丫头,在司香院侍候了两年,却从没见过三少爷这种样子,模样倒是新鲜。
到了长星斋,华嬷嬷一见他,立刻行礼,完全按照前几日的交代,说李夫人不在,待她去通知李姑娘——端木琛给她的命令就是,如果李姑娘想推托不出来,便想办法让她出来。
李姑娘果然磨了很久,茶都凉了,这才姗姗来迟,身边跟着的就是自己见过的燕儿,跟鹿草的画像九成相似的长相。
见到他,微一弯身,“表姨不在,小妇人见过端木少爷。”
“李姑娘不用多礼,可知李夫人何时回来?”
“表姨没说,不知端木少爷有什么事情,我可代为转告。”
李彩儿五官很平凡,平凡到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看到的人只怕会觉得,这姑娘真可怜,皮肤粗糙,五官平庸,下巴的地方还长了胎记……
“我是想跟李夫人说,那个水四太太——”
故意停顿,李彩儿果然没能忍住,“水四太太怎么样?”
“虽然净身出户,但前几日突然有黑镖局的人趁夜闯入,斩伤了四房的嫡次子,有传言是黄姑娘不甘愿,觉得净身出户依然便宜了水四太太,所以买通人想让四房断了香火。”
李彩儿,也就是水云路默默的想了想,哪里是想让四房断绝香火呢,分明是想让她嫡母尝尝痛心的滋味。
大哥其实是通房所生,嫡母后来抱来自己养,又因为始终没生出男孩,便记在自己名下,没想到过几年居然怀孕了,一举得男,只是当时大哥已经大了,早分了院子住,嫡母早加害不得,故此明知道他喜欢田姑娘,却刻意不让他娶田姑娘,反而攀了郡公主的富贵。
这世界上有哪个母亲因为想攀富贵,就让儿子无后?不是亲生母亲便行。
斩伤二哥乃至无后,这对嫡母来说才叫惩罚。
二哥无辜?也不,在嫡母的宠爱与畸形教育下,他也好不了多少,长兄无后,四房什么都是他的了,将来过继一个儿子到郡公主名下,那么自己不也跟皇亲国戚沾上边了吗?
“李姑娘以为如何?”
“黄姑娘真是无辜,恩怨不是她招来的,但却是她要承担,若是自己肚皮不争气也就罢了,偏偏却是给人灌药,这让黄姑娘怎么甘愿……”
他默默就想起那盆小桌松。
当时他真的觉得,将来,水云路从姨娘中的孩子抱一个到名下就好了,为了补偿她,他不会娶平妻,而姨娘就是姨娘,永远是姨娘。
但后来明珠说他残忍,珊瑚上京后,有次他突然想,若是珊瑚的主母给她下药,让她终身无子呢?他想他会买通杀手,那个主母生一个,就宰一个,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以前,我也觉得为了更大的目的,下些药没什么,虽然眼下对不起,但将来好好补偿就好,现在想来——说后悔也不对,如果回到过去,我的选择还是会一样,保住母亲跟妹妹,只是觉得很遗憾……”
李彩儿没说话。
桃香很适时的发话了,“三少爷在说什么呢,桃香怎么听不懂?”
“桃香,家人的安危跟丈夫,选一个。”
“嗯……”
“选不出来?”
“倒不会,桃香自然选择家人,虽然对不起丈夫,可还是爹娘弟妹优先。”
“丈夫恐怕要说你无情了。”
“三少爷说笑,若是牺牲家人来成就我与丈夫,那不叫深情,那只是忘恩负义罢了,怎么说桃香好歹是母亲怀胎十月,辛苦拉拔,只能选一个,自然选择爹娘弟妹,可如果三者有两者得生,桃香自愿在最后。”
“若是就此跟丈夫离心呢?”
“桃香自然好好跟他解释清楚,请他设身处地为桃香想,若是易地而处,桃香会怨,但绝对不会怪,丈夫离心,那我再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就好了。”桃香抿嘴一笑,“墨玉姊姊出府时,曾经交代我,三少爷个性别扭的很,让我多看着点,现在想来,墨玉姊姊真是厉害,虽然不知道三少爷这下在感怀什么,可跟李姑娘说也无济于事啊,三少爷总要找到想说的人解释清楚,这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