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哼哼,哼哼哼……”
坐在后山佛堂外的蓬莱,两手紧捏着手中的家信,将信里的内容反复看上一遍又一遍,以往浑身上下充满奸商气质的他,此刻俨然已成了只来自地狱的索命罗刹。
“做生意做到雇主的床上去?”自看信起就一直阴阴笑个不停的蓬莱,从鼻尖蹭出一团冷气,“老五他是又蠢回七岁去了吗?把我含辛茹苦教给他的一切全都诸脑后不成?他竟被人吃干抹净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注意你的措辞。坐在佛堂里的大师兄,光听蓬莱的口气,就知道最护自家崽子的蓬莱,此刻的理智已然被他给踢成天边的那一颗流星。
蓬莱压根就没听见门后之人对他说了什么,他倏地握紧了拳头。“不行,就算是女皇也不许欺负我家的孩子!”岂有此理容易那孩子看起来熊归熊,但好歹也是他亲自一手拉拔养大的。
“师弟,你冷静点。”
“这叫我怎么冷静?”如同吞了十斤暴烈的火药,蓬莱气得将信纸扔在地上愤怒地一踩再踩,“睡了老五、占了老五的便宜后,那女人就想甩了扔了咱老五?她想得美!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他是不是忘了那位女皇的月复中还有个什么?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好吗?
“咱家老五究竟是哪点不好?她凭什么摆出高高在上的脸色看他不上?竟还敢嫌弃老五没权没势没背景?当我黄金门的人都是死的啊?我黄金门什么时候那么登不上台面了?”
“咳,师弟。”似乎愈扯愈远了。
蓬莱凶巴巴地回吼,“别吵,我还没说完!”
“……你继续。”
“咱家老五无论是人品武功容貌还是性格都是极好的,更别说他日后还可能继承几座金山呢,就算日后不算那些金山,他现下的私房也可以跟人家的国库比拟了。哪,你说说,咱们家老五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这么个提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夫婿人选,那女人她还穷挑剔个什么劲?真以为我黄金门看得上她那个破皇夫的身分?”
大师兄清冷的声音,淡淡在门后响起。
“我记得上上回老五回来的时候,你才对老五说过,他要是再性格冲动四处给你捅楼子的话,你会将他吊起来揍一顿。”容易真要有那么好,他还会像只老母鸡般对他嘀咕?
“少同我说这些,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蓬莱将头一甩,根本就不承认他曾说过这类的言辞。”
好想出关揍人怎么办?
“总之这事我管定了!管他是南贞女皇还是什么西苑或北蒙,得罪我黄金门的统统都得给我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气得两眼都充血通红的蓬莱,说什么也咽不下这笔胡涂的鸳鸯帐。
“师弟……”大师兄的语调中明显掺上了丝丝无奈。
“大师兄你别管,你尽管继续蹲在里面念你的经,这等小事我自会处理好,完全不劳你来费心!”等不及想报复回去的蓬莱扬声一吼,接着便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人,完全不留给大师兄交涉的余地。
不待蓬莱走远,佛堂长久紧闭的门扇,轻轻被打开一道缝隙,一只优美修长的手自门缝里探出来,扬起一指朝外头的某人勾了勾。
“小八。”
被迫一同看过那封家信的莫追,不情不愿地瞄向佛堂的大门。
“大师兄,你可不可以当作我今儿个没来过这,还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他门里的事务都已忙不完了,才不想自找麻烦再蹚进那摊子浑水里。
大师兄没得商量地对他吩咐。
“派人看着你二师兄,别让他过头了。”
“……”莫追无声地在心中哀号,肯定会过头的啊,那个最护自家孩子的老妈子怎可能会善罢罢休?
像是怕莫追会死得不够快似的,没什么良心的大师兄又再添上一句。
“倘若蓬莱没得我的允许执意要下山,你便去拦住他。
莫追死死地瞪大眼珠子。有没有搞错,基本上二师兄只要大刀一出,方圆一里内就没啥活口了,这、这……怎么拦啊?他还想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他抱着一线希望的问:“若我拦不住呢?”难道到时候大师兄肯亲自出马?
“那就叫上你三师兄。”品性与武力兼优的玄灵,应当是能够制得住偶尔会小小失控的蓬莱。
莫追听了更是欲哭无泪。
叫三师兄去?这是想火上添油吗?大师兄就不怕一旦他俩动起手来,黄金门会被夷为平地?且他还不知三师兄这个远水救不救得了他们这丛近火。
佛堂大门再次徐徐合上,末了,大师兄不忘带上一句冰冷的催促。
“还不快去?”
“是……”
出使西苑国的南贞使团,因女皇凤体有恙,故未按照出使计划在西苑国多作停留,反而提前起程离开西苑国,临时改赴云取宫请神宫宫主为女皇治疾。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且女皇一行人走得又急,使得特意赶赴西苑国而来,本欲与女皇谈谈联姻之事的各国使臣皆扑了个空,而为此感到开心的,大概也只有容易一人罢了。
得知女皇欲至云取宫的理由之后,容易的确是深受打击而消沉了好几日,可素来不会将烦恼搁在心中太久的他,未过多久,就又重新站了起来,并一改先前的消极不振,反而死缠烂打地跟在南贞使团的后头,无论女皇派人再如何表示她不需要多添一名不在名单内的保镖,不请自来的容易就像只打不死的蟑螂,赶都赶不走。
这一日,出行的队伍在西苑国国境边处的一座小镇歇脚之时,脸皮厚如城墙的容易,就又再次准时出现在女皇的御驾之前,由软香将军所派出来的亲卫队伍,也又一次地将他包围起来,准备再一次将这只烦死人的苍蝇给赶离女皇的面前。
不似以往从不为难这些劳苦功高的亲卫,这一回耐性已至底限的容易,没再安分地与他们配合,反而在扳了扳颈项之后,对他们散出淡淡的威压。
“我乃相级中阶。”
某些不知容易底细的亲卫,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有些甚至畏惧地往后退了几步。
容易冷着脸,眼刀子又快又狠地甩过去,“再赶我一回,我就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当下所有人齐刷刷地全都退离他老远,再没人敢上前去阻挠他的跟踪狂大业。
“傅大侠,您看这……”赶不走那尊已快翻脸的大神,软香将军苦着一张脸来向傅衡求援。
“与我无关。”傅衡冷冷一笑,刻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可是相级中阶,我一个小小相级初阶怎可能对付得了他?贵国女皇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哼,不想看到容易是不是?他就偏要叫容易恶心死她。
坐在车子里的清澄接获软香所报来的消息后,她不禁神色一黯。
“他还跟着?”本以为在那样不给他颜面后,他会识相点不再与她作对,或是一气之下就此离开,没想到他竟还是不放弃。
软香莫可奈何地摊着两掌。
“可不是?”先前还像抹安静的影子,也不知怎么搞的,现下倒是变得明目张胆,深怕无人不知他的存在似的。
她叹口气,“罢了,他爱跟就让他跟,由他去。”
只可惜她们皆没料想到,只是一时的放纵他,却导致容易接下来的行为更变本加厉。
一路上,若是遇上了道路不平马车易颠簸,他便仗着自个儿一身的功夫先行弄平整妥,以求清澄所搭的马车不会受到一丝丝的颠簸。
遇桥老旧,大型马车经过恐怕会有危险?没事,听说容易的木匠手艺不错,早在他们抵达的前两日,他就先一步去修整好了新桥。
若是使团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必须扎营过夜?放心,在天色渐黑他们的马车必须停下之前,预定好的营地那里,容易必定早就准备妥当,甚至连篝火也都提前给他们点上了。
一日日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容易就这么不断在外头奔波劳碌,任由风吹日晒雨打,也照样执着地以他自己的方式,继续干着这等他自认为是守护的行为,不说被他好生保护照料着的清澄感到很为难,就连软香将军看得也都心软了。
而最让人感到头疼的地方是,容易的性子奇倔无比,一旦下定决心,别说是四匹马,就算九头牛也拖不回他。
望着容易这段时间下来,那张变得又黑又瘦的脸庞,随行的傅衡,再一次恨恨地在心中打起小人。
以为有身孕就了不起呀?肚子里揣个孩子,就可以这样折腾他的师兄吗?
……似乎还真的可以。
因容易就是这么心甘情愿,且无怨无悔地受着哪怕人家视而不见,哪怕人家毫不领情。
舍不得看自家师兄抛开了一身的臭硬脾气,放段委曲求全,不得已之下,即使傅衡再怎么看不上对容易始乱终弃的女皇陛下,也压根就不看好他们两人会有什么好结果,可为了成全容易,他也只能咬咬牙、跺跺脚,索性一块儿陪他撂落下去了。
于是傅衡动不动就接近软香将军,开始对她展开洗脑大业。
“你家的女皇在朝中备受攻讦的原由,起因不就是她没成亲又没孩子吗?现下正好有两个现成的,她还挑剔些什么?”
软香古怪地看他一眼,不懂这名前阵子还看清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保镖大人,怎么会突然一改初衷,还说起想要撮合那两人的言论。
“你有没有想过,女皇陛下这一去云取宫,你们南贞就将损失一个未来的继承人,而你们这些没有及时尽到劝谏之责的臣子,就是谋杀未来太子的帮凶,啧啧,谋杀皇室血亲啊,这滔天重罪少说也能砍上十来次人头了吧?”
“……”
不管是使团赶路时、沿途歇脚时,还是晚上扎营,锲而不舍的傅衡只要逮着了机会,他就像只嗡嗡叫的蚊子,一迳地在软香的耳边唠叨个不停。
“我说你们南贞国的人也真够奇葩的,不是说缺人继承香火,缺到都打算过继别人家的孩子这份上了吗?偏偏你们却情愿放弃现成的骨肉血亲不要,反而把女皇的将来押注在也不知是狼还是虎的外敌身上?哪,我是个俗人,所以我想不明白,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上一句……你们会不会太本末倒置了些?”
“……”他还有完没完?
“这几日你家陛下晕车的症状好些点了是不?你可知那些吃进她嘴里的各色食材,和价值千金的保胎补品,都是打哪儿来的?在你家陛下舒舒坦坦地享受着这一切时,她就没有感到一丝半点的心亏?”
“……”这个……
傅衡以肘捅捅她,“哪,你说啊,说啊。”
“……”大侠,放过她吧,等会儿她定会老老实实、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话都转告给陛下,只求他别在她耳边继续罗嗦了还不行吗?
当天晚上在一抵达落脚之处后,软香几乎是连滚带逃地,速速远离傅衡的面前,躲至清澄的行辕内,刚巧,近日饱受晕车之苦的清澄难得有了好胃口,正对今晚的膳食吃得很香。
受人之迫下,饱受煎熬的软香,不得不在清澄用完膳后,如实地转告近来容易所为她做的一切。清澄听了后,当下愣愣地搁下了茶碗。
“这些……都是他做的?”他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容易吗?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为了她,连这些事都……
“嗯。”
“他人呢?”
软香摇首轻叹,“老样子,还是守在外头。”
清澄一手按着胸口,起身走至行辕的帐帘处偷偷往外瞧去,就看到容易正好从女官的手中接过她方才吃得一干二净的食盒后,他那张不太俊的脸庞上,顿时漾出傻气又满足的笑容。
登时她胸口那股闷闷的感觉,又再次袭了上来,而她的心房,还不时一抽一抽的疼着。
为何非要这般冥顽不灵?
有错有过的,都是太过自私的她,无辜的他这又何苦?
站在她身旁的软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些失神动摇的模样,她忍不住就想为容易说上两句。
“陛下,依我看您不如就……”
“别说了。”知道她要说什么,清澄及时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你下去歇着吧。”
“……是。”
简单洗漱过后,近来身子易累的清澄,这夜早早就熄灯就寝。临时露宿的这处营地,不远处便是一畦又一畦的田野,伴随着蟋蟀的叫声与蛙鸣,清澄有了一丝朦朦胧胧的困意。
真好,这儿能听到这般纯朴的天籁,不像在那处宫中,除了剑啸与刀风之声外,什么也没法听清。
他国的皇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她不是很清楚,在她的想象中,可能是一路上都迎着腥风血雨,或者手足相残至绝情断义,可南贞国却并非是这样,她的帝位,是从天而降的,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在无奈地接下帝印之后,她才明白南贞国就像是一袭华丽的大氅,金丝玉绣看来无比华贵美丽,可内里却是触目惊心的不堪一击。朝中权力的争夺分割,或皇姊们不肯安定的野心,将南贞国置于随时都有可能在倾覆而下的狂风暴雨中灭顶,然而那些人却从不在意。
成为女皇后,面对这些威胁着她的蛀虫,她没想过要下狠手杀了那些皇亲,把南贞朝野弄得一片腥风血雨,可任由那些势力把南贞撕碎也不是办法,故此,在国中显得势单力薄的她,在文相的建议下,选择了与大国结盟,想借由彼此结盟而获得更大更稳定的力量来稳固她的势力。
而结盟的最好方式,就是联姻。
她也知道,她这年纪的女人,大都已嫁人生子了,如今的她就像是朵已经过了花期的花儿,再不利用自身最后一点机会成亲的话,日后,恐再无更好的联姻机会了,所以她才想要捉住青春的尾巴奋力一搏。可偏偏,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后,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打乱了她所有计划的容易……
她一手轻抚着还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月复。
不是没想过要生下月复中的这个孩子,可就是因为她的出身特殊,令她早已看透了皇家中人的冷血无情,一想到这个孩子可能会成为她联姻的绊脚石,也很可能会在她与皇姊们的斗争之中,成为攻击她的软肋,她便无法说服自己将这个孩子自私留下。
而她最不想见到的,是这孩子同她一样,在日后,投生在那吃人的皇宫里。
至于容易,他有什么不好?为何成亲人选这么多,她就是没想过要考虑他?
其实,他真没什么不好。
可皇室的联姻与普通人的成亲并不相同,容易不过是个江湖中人,他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在南贞国可帮助她的人脉联姻所追求的是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利益,她是一国的女皇,不是寻常的百姓夫妻,她之所以不选择他的理由,难道他就不曾想过?
一具来自暗处的身影,忽地来到她的床榻之前,惊得清澄想要推被而起,却在下一刻被人按住肩头,稳妥地扶住她躺回原处。
“你……”她紧敛着黛眉,“你别再——”
“别拒绝我。”面色淡然无波的容易,以一指按住她的唇,“我不求你留住孩子,只求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感受到唇上搁浅的热意,清澄没再试口开口,她静静地看着他弯子,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流连的指尖在锦被上依依滑过。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夜了,你安心睡吧,我就在外头守着。”
闭着眼聆听他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清澄将拳头抵在她的下颔处,怎么也平复不了心中的慌张失措。
帐外的蛙鸣一声接过一声,高高低低,忽远忽近,她无意识地不断反刍着容易那具熟悉的身影,再也没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