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个月后,纽约。
宽阔拔长的身影走过长廊,在尽头处停下。
男人的背部挺直,彷佛君临天下的王。
因为手术剃短的发已经蓄长,经过各科医师多方会诊,他的脸部依然平滑如同往昔,俊美英挺的五官未有半分损伤,术后的各种创伤与后遗症也一一克服,全然看不出三个月前,他曾是被迫躺在病床上休息的伤兵。
黎君桦望着眼前那扇复古刻纹的大门,拉下金色门把,往内一推,抬步走入。
房间里围绕着会议桌而坐的老人们纷纷抬头,一双双充满愤怒与责备的眼神像尖锐的箭意图刺穿他,或者欲使他感到内疚。
但黎君桦可不。
他从容地走到他的座位前,直挺挺的伫立。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他,打着一条勃根地红细领带,不驯得优雅高贵。
“奥斯汀,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为首的长者率先重声谴责。
“我相信我的决定没有错。”黎君桦环视一圈在场的长者,沉稳地反驳。
“就算班森做了再多的错事,他依然是一家人,你不该将他送进监狱!”明显偏向袒护黎陌洋的长者,声嘶力竭地吼道。
黎君桦淡淡瞥他一眼。“一家人?他三番两次在我背后搞鬼,又想制造一场意外让我彻底消失,请提出可以说服我,他跟我是一家人的证据。”
“但你安然无恙,依然活得好好的,难道你就不能原谏——”
“不能。”黎君桦冰冷截断那人的话,眸光迸射出令人窒息的寒芒。“我无法原谅他,永远也不能。”
“是因为他对你的女人下手?”席间的其它人沉沉地问。
“是的。”黎君桦坦承不讳,硬梆梆的态度宛若一块铁石,不容许任何人来挑战。“不只如此,他杀了两个人,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听见他严峻的指控,霎时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或许并不是他亲手杀害,但那两个女人确实因他而死,他又想对我故技重施,然后是恼羞成怒,意图杀害我的女人……他只差那么一点就背上四条人命,我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人渣靠着黎氏家族的光环逍遥法外!”
黎君桦凛冽的扫过在场每一张脸,棕色眼眸在光线照耀下宛若冰冷的刀锋,划过每个人的咽喉,所有人全都噎住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我就不会让他自由,他必须在牢里为他的所作所为忏悔,即使未来他能假释出狱,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你这是打算公然跟我们为敌吗?”长者中的主要发言人愤怒地拍桌站立。
“你们还能活多久?”黎君桦近乎冷酷地说。
此话一出,所有人骇然变脸。
“奥斯汀,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这样诅咒我们!”
“不,我是认真的。”黎君桦说。“你们以为你们还能把持权力的核心多久?这已经是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不再是你们的。”
众人闻言倶是神色铁青,却没人出声反驳。事实上,他们根本反驳不了。他们这些人多已经衰老,只能退居幕后,权力一点一滴地交到年轻人手中,能握住的并不多了。
“我已经跟其它人讨论过。”黎君桦特别强调“其它人”这一词。
他口中的其它人,指的便是如今台面上在各个领域的黎氏继承者。
“包括艾蒙也支持我的决定。你们就算质疑我,难不成也质疑艾蒙?他跟我一样,都无法容忍班森的罪行。”
围绕着长桌而坐的长者们,一个个垂下眼,高亢的态度像退潮的浪,逐渐消落下去。
“如果再像过去那样固守陋习,用不着什么敌人,黎氏本身便会先行腐烂衰亡,所以我绝对不会收手,也绝对不会容许再有像班森这样的人,以为戴着黎氏这顶皇冠就能为所欲为。”
“奥斯汀说得对。”发言人沉重地低语,在他身旁还想抗辩的长者脸色倏然刷白,最终仍是将话吞回。
“布兰登叔公也认同我的想法?”黎君桦勾起一抹骄傲的笑。
“你说得对,班森确实铸下太多不能饶恕的错误,如果我们再包庇他,极有可能为家族带来灾难。”满头白发的布兰登不得不同意他的论点。
“但——”席间又有其它人亟欲抗辩。
“我支持奥斯汀。”布兰登冷冷地抬眸扫过那些人,成功制住那些异议。
其实布兰登并不是真正支持黎君桦,而是明白一个道理:他必须选边站,看是要选择他们这些年轻继承者所坚持的,抑或是那些揽着剩余无多的权势不肯放,观念太过陈腐的老家伙们。
显然不笨的人都知道,年轻人才是未来,他们是延续家族的未来希望。
“谢谢布兰登叔公。”黎君桦朝布兰登微微颔首,眉宇间凌厉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但班森是特例,未来我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够互相扶持,良性的和平竞争,而不是自相残杀。奥斯汀,你也一样,必须谨记这个教训。”
“我会的。”黎君桦坚定的应允。
“你与艾蒙是这一辈的榜样,可别再让我们失望了。”
黎君桦走向布兰登,宽阔的大手往老而不衰的长者肩上一放,俊美的脸庞已挂上来时的从容微笑。
“我们从来没让任何人失望。”他自负地说。
布兰登抬眸望着眼前年轻又精力旺盛的雄狮,衰老的脸庞亦缓缓扬笑。
包裹在野蛮中的优雅。
瞧瞧他们这些年轻人,将这条准则发挥得淋漓尽致。看来黎氏建立的庞大帝国将会在这些优雅的野兽手中,继续延续下去。
台湾。
一切都结束了。
至少对冷蔷来说是如此。
她走到敞开的白色衣柜前,挑选了几件剪裁大方的小洋装,以及许久不曾出现在她身上的牛仔裤,将这些能够恢复她原本面貌的衣物,逐一塞进床上的行李箱。
床上一隅躺着过去这段时日她惯穿的制服。洁白但是单调的衬衫,以及充满束缚感的黑窄裙。
结束了。
无论是“米穆尔”集团,抑或是黎氏家族,这两者在未来都与她无关。
三个月前,当她从特别病房醒来,她才知道黎陌洋根本没死,他被黎君桦软禁起来,直到他愿意吐实认罪,自白他杀了沈氏姊妹,以及在黎君桦的座车动了手脚等罪行。
黎君桦以他的方式制裁了那个人渣。
老实说,关于这点,她由衷的感激他。她之所以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便是她太清楚像黎氏这样庞大的家族,一定会包庇自己人直到最后。
黎君桦没这么做。
虽然她不清楚,他是为了她,抑或是为了帮他自己出一口气,但能见到他大义灭亲,亲手剥夺黎陌洋的自由,让他彻底身败名裂,下半辈子都将禁锢于铁牢中,她心中的怨恨已经降到最低。
她对黎家的男人又爱又恨。她原以为自己不可能像姊姊那么傻,但最终她仍是爱上了一个姓黎的男人。
尽管那段濒死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她始终记得,在死绝的窒息中,是他给了她一口活命的呼吸。
沈宁欣毁在姓黎的混球手中,重生后的冷蔷,却是因为另一个姓黎的男人才得以存活下来。上天的安排何其讽刺。
冷蔷甩开那些杂绪,她已经下定决心,在一切了结之后,要彻底遗忘这段时光,她要找回自己,开始全新的人生。
躺在医院休养的那几天,崭新的计划已经在她脑海成形,现在只待她去实行。
她想走遍世上每一处美景,斐济,大溪地,夏威夷,挪威,哪里都好。
她更计划学会游泳,克服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她不要自己未来的人生都活在相同的梦魇中,她必须战胜它。
蓦地,思绪又与某一张男性脸庞作连结,她停住手边动作,焦距有些涣散。
一想到她即将离开,未来的人生将不再与黎君桦有任何牵连,她的胸口被重压得喘不过气,胃部不断翻搅,各种痛苦的生理反应开始涌现。
她知道那个男人爱着她,她亦然。但,她没有把握……对自己没把握。
在爱上他之前,她恨死了所有黎氏家族的男人,她将所有姓黎的男人都看作是与黎陌洋一样卑劣的垃圾,这种痛恨至极的感觉依然存在。
她只是无法将这样的感觉套用在黎君桦身上,因为她爱他。
那个男人在自身最危急的时刻,不顾一切地赶到她身边。光想起这些,她的心就被浓浓的酸楚腐蚀,难受地想哭。
那个骄傲又霸道的男人,为了她差一点就送命,她能用什么回报他?
不,她不能。她对他做过太多残忍的事,包括为了复仇,帮着黎陌洋设计他,光是这一点,她很难原谅自己。
最好的结局就是各自走开,让彼此回到该属的世界,此后不再有关联。
一滴泪水滑过脸颊,渗进嘴角,咸涩的味道惊醒了冷蔷。
她稳住心神,加快收拾行李的速度。在离开台湾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必须了结,例如安抚杜光琴,找出Lion……
叮咚,蓦然门铃大响,像是直接敲上她的心扉,她整个人为之震荡。
出于一种女性的直觉,她知道来者是谁,而且答案使她的心紧缩,胃部的翻搅更剧,她像只鸵鸟,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叮咚!
直到催促的门铃声再次响起,她才慢吞吞地移动脚步。
当她透过门上的猫眼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她的心跳与呼吸失衡,一股介于兴奋与胆怯的情绪涌上来,她却只能脑袋一片空白的呆在原地。
“冷蔷,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门外那个态度强硬的男人显然已失去耐性。
当她听见他直呼她的名字时,她的心像被煨热的刀子划开的女乃油,融化得一塌胡涂。
该死!在经历过那一切之后,现在这个男人只消一句话便能左右她,一扇薄薄的门根本阻隔不了他对她的影响力。
意识到这点,冷蔷心死认命,她拉开门锁,然后往后退了一大步。
下一秒,黎君桦凛着俊脸走进门,却在看见她放下长髪,穿着一身极为娇媚的碎花洋装时,眸光掠过一丝惊艳,同时脑中浮现关于沈宁欣的数据。
数据上的文字告诉他,沈宁欣是一个勇敢而独立的女性,她聪明上进,曾在国外短暂进修,回国后从事金融业的工作。这也说明了她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冷蔷原有的拜金女形象彻底翻转。
从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她便是用沈宁欣的形象。她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费事伪装,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她的“目标”。
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沈宁欣。他爱上的女人,是装载于冷蔷这具美丽躯壳之下,属于沈宁欣的坚韧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