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 楔子 作者 : 泠光

风雪月一走进书房,果见桌案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陶瓮。

陶瓮大约成人巴掌大小,窄口、宽月复,未施釉,未彩饰,质地略显粗糙。

拿这样的东西赠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总管说,来人指名要把陶瓮送给他。

总管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怀疑神情。的确,这些年来,能存进如意山庄库房的物事,若非奇珍异宝,就是黄金白银,这么一个型制粗糙的陶瓮,就算是普通人家用来装水盛酒也显得寒伧,更别说是送给他这富可敌国的如意山庄主人了。

不过他还记得,记得这陶瓮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一个约定。

十数年前,在如意山庄还没创立前,他曾经作客悠悠村,受到村民的款待。

那时,他看尽了得失荣枯、世事无常,曾想过在悠悠村归隐,终老一生,但终究选择重新入世。

不过,村民的善良热情,悠悠村的淳朴民风,在他心底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离去前,他承诺村民,若有需要他效劳的一日,只要一瓮坩鲊,他必勠力以赴。

现在桌上放着的,正是这瓮坩鲊--

悠悠村的坩鲊,是用悠悠河特产的银线鱼加上盐、椒与少许的糖腌制而成的。银线鱼每年只在春季短暂出现,村民们习惯将捞捕到的银线鱼制成鱼干,作为一整年的肉食。在悠悠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道佳肴。

风雪月还记得第一次吃到银线鱼干时,对它酥韧的口感大为惊艳,当下便半开玩笑地作出了这个承诺。

口吻是玩笑口吻,心意却再真实不过。一个不富裕的小村落村民慷慨热情地接待他,还不求回报,让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总得为他们做些什么才好。

现在,是时候了吗?

一个恬淡自甘的小村落,无欲无求,却在十数年后突然送来一瓮坩鲊,可想而知是遇到极为难解之事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风雪月拿起放在坩鲊旁边的那个信封,抽出信纸……

※※※

贺金铃躺在卧房床上看野史的时候,风雪月走进了外间。

“金铃在么?”风雪月在外扬声。

贺金铃将书往枕头边一放,跳下床来,迅速整了整衣衫,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老板,国楝在此。”贺金铃双手抱拳,而非敛衽为礼。

风雪月心里清楚,贺金铃这是皮里阳秋,抗议他又叫错她的名字了。

是,是他的不是,不能见着人家生得如花似玉,就硬逼她接受“金铃”这个属于姑娘家的名字。论起本领,金铃可是不让须眉的。

何况,“楝实”又名“金铃子”,她取“楝”作表字,也不能说不贴切。

“好,国楝。”风雪月从善如流,“有一件事,想听听国楝的意见。”

“是。”贺金铃又抱一次拳。“请老板示下。”

“好。”风雪月点点头,开口:“我想扩建如意山庄,想问问大家的意见。”

贺金铃一怔。“有人要加入山庄了吗?”

“没有。是我觉得山庄有点寒酸了,想搞得气派点。”风雪月道。

寒酸?贺金铃奇怪,山庄不寒酸啊。“怎么个气派法?”

“我想把这整座山,连同山下万亩土地都买下来,壮大山庄规模。”

贺金铃又是一怔。“山下的土地,不是有人住着?”

“无妨。给他们几两银子,就打发掉了。”

打发掉?贺金铃再怔。“如果『打发』不掉呢?”

“那也无妨,就当我的佃户,帮我种田。”

佃户……贺金铃不确定地觑了风雪月一眼--

老板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竟然有这种心思?养“佃户”,说得好听叫“照顾”,说得难听叫“剥削”。

“老板要那么多土地做什么?”

“有土斯有财,现在时兴土地兼并,有两个钱的哪个不是忙着占地?有了地,光靠收租,千秋万代享用不尽。”

贺金铃满月复狐疑,忍不住怀疑老板是不是已到了孔夫子所说的“戒之在得”的年纪,怎么惟利是图了起来?自古以来,有钱人占地,可怜的是贫苦大众。

“老板,这事需得从长计议。”她想了想,含蓄地道。

“这倒不用担心,本钱我已备妥。”

她哪是在担心这个!“老板,此事已势在必行了吗?”

“我这不是正同妳商议着吗?”

贺金铃稍稍松了一口气,老板总算还没利令智昏。“老板,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

“自古以来,土地问题即关乎国家治乱,穷人若贫无立锥之地,就连温饱也不可得,久而久之,会激起民变,终至倾覆王朝。”

“听国楝此话,对贫苦大众似乎颇为同情。”风雪月淡淡一笑。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伤本以敛怨,非东家之福。”贺金铃从风雪月的立场下说辞。老板想牟利,她就要从“利”字出发,让他知道此事弊多于利。

“国楝真是悲天悯人了。”风雪月收起笑意,话锋一转:“眼下有桩任务,就麻烦国楝出马了。”

贺金铃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老板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只是要她出任务?不用这么麻烦吧?老板派给她的任务,十次有八九次她都欣然领命的;何况,如意山庄的最高守则,不就是“大老板的话就是命令”?

“请老板示下。”

“好。”风雪月点点头,言归正传:“在东南方的平靖县,有个叫悠悠村的小村落,即将被人侵占。”

贺金铃点点头。风雪月续道:“有个姓孟的年轻人拿了一张地契,说悠悠村的土地在五十年前是属于他家的。现在他来取回土地,明年春天就是期限。”

“五十年?”贺金铃寻思,“土地所有权归谁,官府的土地簿籍上应有记载。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拿一张地契就能作数。”

“悠悠村建村不到五十年,在此之前的土地簿籍,都因战乱而亡佚,所以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且关键是,县太爷信他。”

一听“县太爷”三字,贺金铃心里一跳。“想必有好处吧。”

“很合理的推断。至于是什么好处,目前还不得而知。毕竟悠悠村并非膏腴之地,想靠它来收田赋,那是异想天开。”

“喔。”贺金铃收起一切正义感与好奇心。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她在心里默念。

“国楝,我想帮帮悠悠村。”风雪月继续道。

“喔。”贺金铃继续装聋作哑。这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国楝,妳去。”看她不表态,风雪月索性把话挑明。

“老板,我不行。”贺金铃心中叫苦--

老板要不要这么强人所难啊?

难怪老板要兜个圈子来试她,这任务果真就是十次中她不愿去的那一两次。

她虽非什么名人,但有个在朝中当大官的爹爹,官场中识得她的人不在少数,所以逃家后,她一直都避免跟官府打交道,以免不小心被哪个眼尖的给认了出来。老板一直都知道她的顾忌,一向不为已甚,此次却不知怎么了,硬要犯她的忌讳。

“事在人为嘛。”风雪月轻描淡写。

“老板,庄内人才济济……”

“国楝这就是妄自菲薄了。”风雪月笑容可掬,“论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兴风作浪的能力,国楝若敢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了。”

贺金铃心里又是一跳。是,这是她的专长,但老板此时提起,似有弦外之音。

“老板,国楝能力低微,只怕会辜负老板的看重。”贺金铃动之以情。

“我不会看错人的。”风雪月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见着风雪月这一笑,贺金铃顿悟了--

必定是她作的那几句诗歌传到了老板耳里。

早知焚书坑儒、文字狱都属于“祸从口出”的一类,她就是改不了好议论的习性。她性好月旦人物,一来是因为她出身宅门,见多了娘姨佣妇们搬弄是非的嘴脸,被潜移默化;二来是因为她喜欢读史,看多了史赞,自然兴起仿效的念头;三来,则是基于读书人的使命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嘛……

来到如意山庄后,她所见所闻皆是山庄内的人事物;闲居庄内时,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一套运用到庄内众人身上。上自老板,下至佣仆,举凡她认识的见过的听过的,全都逃不过她的春秋笔法。

而她的新作,是关于童霏霏和向兰生二人的歌谣……

“老板,我可不可以要求一名帮手?”得罪老板,算她咎由自取。贺金铃自认倒霉,束手就缚。

“当然。我已经帮妳选好了。”风雪月气定神闲。

“敢问是哪一位?”

“詹老。”

“詹老?”贺金铃一愣,山庄中有这号人物吗?“哪一位詹老?”

“住在『养生园』的詹尚宝老先生。”

贺金铃倒抽一口冷气。“那个--”硬生生忍下“瞽叟”两个字。

“哪个?”风雪月面无表情地睨她一眼,“按年纪辈分,妳该尊称他一声『爷爷』。”

“詹……詹老先生的目力似乎不大好使?”说“不大好使”是客气了,姓詹的明明就是个瞎老头。在她的月旦簿上,给詹尚宝的评语是“百无一用”。

“詹老看得见的。”风雪月答得轻描淡写。

看得见?有人用眼白看的吗?

“老板,可不可以换个人?”老板谁不好派,派詹尚宝给她,摆明在整她嘛!

“詹老是高手,这次他肯出马帮手,是妳前世修来的福气。”风雪月道。

福气……“老板,詹老先生年纪大了,怎么说我们都该敬老尊贤的嘛,詹老还是留在山庄里颐养天年比较好。”她退而求其次。如果只能带这种货色上路,那她宁愿单刀赴会。

“有詹老陪着妳,我比较放心。如果有什么事,你二人也可以有个商量。”

“老板……”贺金铃做着垂死的挣扎。老板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惩罚她?

“詹老是好手中的好手。”风雪月面不改色。“要他当妳副手,是委屈他了。”

“老板……”

任凭贺金铃说破了嘴,风雪月都不为所动;半天之后贺金铃也失去耐性,索性把心一横,撂下狠话:“国楝这次只怕会砸了如意山庄的招牌。”

“世上本就没有必成之事,若这任务简单,也不劳烦你二人了。”风雪月嘴边一抹笑,用着期勉鼓励的眼神,“不过我相信,你二人必能顺利完成任务。”

贺金铃默不作声。

“就算任务不成功,拿来作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聊资谈兴,也挺发人深省的,是吧!”

贺金铃觑风雪月一眼--这话题想当然耳,就叫那“多言贾祸”了……

她认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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